第25章 雨中的諾亞方舟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4775
  周白鴞那本日本少女戀愛漫畫被草草翻完之後,李隅就去不遠處人民廣場的地下商場逛音像店。

  本市的城市規劃發展得太快,曾經風靡一時的音像店一再經曆搬遷,店麵被拆得七零八落,就剩下寥寥無幾堅持著三十年情懷不動搖的文藝大叔還在堅持經營,在地下書城和電器店的夾縫裏,艱難地喘息著。

  幾個阿姨正在櫃台和店員選購大功率的廣場舞可移動音箱,李隅則繞到熟悉小角落裏,那裏的桌上放著兩台不起眼的黑膠唱機,和店內擁擠嘈雜環境完全不貼合的Cool Jazz正在徐徐播放。

  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又抽出在地磚上疊得厚厚一摞的黑膠唱片慢慢挑選,都是Jazz,Soul還有funk的。

  “來的挺巧的啊,昨天剛上新的。”

  店主旅四海走了過來,他身形佝僂瘦小,臉上不苟言笑,每天都窩在小沙發裏對著電視看碟,縮成一團就看不見人影。店裏的事一概不搭理,統統交給堂弟旅明打理。隻有見了熟客時,臉上才有點笑模樣。

  “您最近生意變好了。”他看了一眼櫃台。

  “讓阿明進了點小電器賣,不然就真垮了。”

  旅四海把手裏幾張唱片遞給李隅,“特地幫你小子討的幾張。”

  李隅低頭看,阿倫特的幾張Live的LP,很難弄到。吹著薩克斯的黑白複古的封麵,上麵印著《Share Love》的專輯名。

  “謝謝了。”他拿著翻看幾下,臉上露出少見的笑來。

  “謝什麽,這年頭真沒幾個人照顧我生意了。”旅四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慢慢往前踱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扭頭道,“還有蘇裴,你知道她麽?我想你是不知道的,我和你母親那個年代流行的女歌手了,前段時間複出了,新CD你要聽聽看嗎?”

  旅四海看著李隅沉默著捏著他的LP,瞬間的感知變得奇妙起來。這個少年,從麵龐上能找出他從前好友的痕跡,如出一轍的黑眼睛,甚至有一模一樣的痣,種種基因的特征都在訴說著他是誰的孩子,但性情又是如此大相徑庭。

  著他是誰的孩子,但性情又是如此大相徑庭。

  他看李隅低下頭去一些漆黑的頭發落在耳朵上,從這個角度看,他終於有了一點少年的樣子。少年的指腹反複在“Love”的字樣上不停摩挲著,頓了好久才問道,“她喜歡蘇裴的歌?”

  “喜歡得不得了,蘇裴退圈要結婚生子都哭得不行。”

  李隅戴著店裏的耳機聽著蘇裴的新專輯,在這一排空蕩蕩的耳機前,隻有他一個人。深沉又幽怨的女聲,緩慢抒情的鋼琴,以及依舊是老掉牙的關於情情愛愛的詞,組合成一首頗俱時代感的慢情歌。

  這顯然不是李隅欣賞的音樂風格,但是不知道出自於什麽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太無聊,就繼續聽下去了。

  在旅四海的口中,他時常聽到完全不一樣的母親。

  她很時髦,燙卷發,戴墨鏡,穿喇叭褲,甚至會滿學校主動找男生組樂隊。加上今天這一條,她還喜歡聽這種老掉牙的情歌。

  李隅想,為什麽,為什麽她完全不是自己記憶中那個人呢?他一麵無法遏製地排斥著,又一麵不斷地在間接中不斷追逐著母親的遺跡,完全分裂開來的言行支配他去撿拾地上散落的拚圖,她愛吃什麽,看什麽,曾經是個怎麽樣的女人,但直到最終裝滿了口袋,卻發現沒有一片可以填進原來的位置。

  她應該比她冷漠陰鬱的兒子更像一個孩子,她或許不該遇到一個滿口謊言的壞人,也不該如此潦草地選擇婚姻,更不應該把我生下來。

  一切都非常安靜,包括耳機之中鋼琴緩慢流淌的間奏。

  李隅感覺今天已經經曆了太多有關愛情的東西了,他隨手抽出的周白鴞的漫畫書,拿到手的黑膠唱片,以及現在聽到的情歌。

  人人都在樂此不疲地歌頌愛。

  此時此刻,他忽然想起下午幫阮衿弄出來的那隻幼貓,即使是這個東西,它有人救,也有人愛。

  他閉了一會眼睛,忽然感覺到褲兜中手機忽然響了,掏出來顯示是李勝南打來的,他直接掛了一次。

  在聽完一首歌之後手機又響了,他就知道如果不接電話李勝南或許會一直打下去。

  “剛剛怎麽掛爸爸電話呢?”

  這種惺惺作態,拿腔拿調的語氣,令李隅有點想吐,他強忍著那種作嘔的感覺,“旁邊有人,不太方便接。”

  “哦,逛音像店會不方便接電話嗎?”

  “你監視我。”

  那種悚然混合著憤怒感立刻順著後背湧上心頭,敏感的神經被拉扯得生疼,他警惕地環顧四周,緊盯著那些來來去去的顧客,幾個選購在CD的女學生,牽著孩子走過的母親,在和旅明七嘴八舌磨著砍價的大媽。

  這些黑白的人影在眼睛裏刺痛地掙動起來,一切都可疑,一切也都不可疑。

  “父子之間,這能叫監視嗎?我是在關心你。”李勝南的聲音緩緩的,不容商榷,徐徐而進,像是能料到他如此劇烈的反應,“我之前讓陳叔轉告你了,今天晚上我要開始動手術,你連個短信也不發來問候我。”

  李隅用力握著手機,手背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鼓了起來,“你想讓我問候什麽呢?嗯?”

  “至少像我關心你一樣關心我,這邊護士都說我養了白眼狼。嘖,幾個月不見,爸爸都不知道你住哪兒了。”

  “你都能監視我,還會不知道我住哪兒嗎?”

  李隅不想聽他繼續扯淡下去。

  然後,他聽到李勝南歎了漫長的一口氣,“父子之間沒有隔夜仇。我這邊窗外正在下雨,剛打完鎮定劑,一會就要進手術室了。李隅,我是有點想你的,畢竟你是我的兒子,你流著我的血,也應該想我的。”

  他把電話直接掐斷了。李勝南這句篤定的“你流著我的血,也應該想我的”聽起來好像一種長久的詛咒,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後。

  在櫃台結賬的時候,旅明也注意到了李隅的不對勁。他是慣常的沒有表情,但是手指和他相觸,接過紙袋時都在持續顫抖。

  “你冷嗎?我看外麵天氣突然降溫了,要不我找表哥拿件衣服給你。”旅明咳嗽一聲,看著李隅有些發白的側臉,眼睛像洇出的兩點墨,死死盯著他,像是想從中挖鑿出什麽東西一樣。

  他不免有點心虛,側頭避開了這個少年的眼神。

  李隅這種臉色像剛被什麽東西給驚嚇過一樣,但是旅明知道他不是害怕,更多的,或許是在拚命澆滅自己的怒火。

  這種矛盾神色不應該在一個少年人臉上。

  “還好,不冷,我先走了。”李隅拿上自己的紙袋準備走了。

  “誒,蘇裴這張CD你還要麽。”旅明叫住李隅,把手中東西舉起來給他晃了一下,光滑的塑料在燈下反射出鏡麵的光來。

  李隅頓了一會,像是喉嚨被什麽梗著似的,最終還是皺著眉頭低聲道,“要吧。”

  好一會,旅四海從從裏麵的小房間鑽出來了,四下掃視之後,“人呢?”

  旅明聳肩:“已經走了好一會兒。”

  “這小子,不知道帶傘沒。”旅四海手中拿著的小收音機正在電流聲中滋滋作響,“受強冷空氣影響,華北地區氣溫明顯下降……塘市以中部以南地區將出現寒潮天氣……”

  他拿著折疊傘,往掛著布簾的門口看去,然而已經看不見人影了,一陣穿堂涼颼颼的風從他離去的地方吹進來。

  和秦舒道過別之後,阮衿去把貓取走了。

  周家女傭給的紙箱有點大了,他隻能傾斜著擱進自行車簍裏,睡得正酣的奶貓卷著舊衣服滾到角落裏,很有精神氣地表達了不滿,奶聲奶氣地喵了起來。

  阮衿揉了幾下它的後頸以示安撫,隻能緩慢地蹬著自行車前進。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駛出安靜的別墅區之後,四周霓虹色的燈牌逐漸亮了起來。他看著街邊那些琳琅滿目的名字,就在想到底要給這隻貓起個什麽名字好,被漁網纏住的,要叫小魚麽?這個名字叫起來倒是很像李隅。

  小魚?小鯉魚?他琢磨來琢磨去還在考慮,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思路都跑到李隅身上了,不由得自顧自笑了起來,直到忽然感覺到臉頰上一涼。

  下雨了。

  幹燥的水泥地麵正在被密集的雨滴占領成深色的,出門兼職的時候總是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已經見怪不怪了。先把裝著貓的紙箱趕緊合上,然後又從書包裏取出了折疊傘。

  就這樣舉著傘,單手握著車把手繼續往前騎。

  冬天來得好快,一下大雨,氣溫就驟然降下來了。阮衿在北方待了好幾年,還是不太適應這種變臉如翻書的天氣。冷風和著雨水拍打著麵頰,徐徐地灌進了敞開的領口,風大得要把他的傘給直接掀翻過去。不會給刮壞吧?他頂著風雨這麽擔憂著,眼睛有點睜不開,不由得縮起了脖子。

  下巴在淌水,胸口也淋濕了一片,就這麽一個狼狽的情況下,然後他看到了站在公交車站牌下避雨的李隅。

  雨幕混合背後公交車半閃不亮的廣告燈牌,燈牌上是治療不孕不育醫院的廣告,上麵年輕貌美的女人抱著可愛的嬰兒和藹地微笑著,而李隅手裏拎著一個牛皮紙袋,上麵印著“四海音像”的字樣。

  他像是已經很累了,離那發熱燈牌很近,幾乎要閉著眼睛倚靠上去,投入那個母親的懷抱,但又始終保持著一點距離。

  靛青色,粉紫色的霓虹,被雨水攪弄成一團,映照在他的半邊側臉和白色耳機上,形成一種微妙而冷峻的色彩。睫毛和眼下痣,以及麵部輪廓和額角碎發都附著那一層玻璃釉似的色澤,充斥著一種懸停在空氣中脆弱而鋒利的美感。

  很像一副映照在水中的畫。

  此刻雨聲沙沙的,如同諸多喋喋不休的絮語。

  阮衿有點看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嘿。”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衝李隅拘謹地大聲喊道,“前麵在施工建地鐵,這邊公交車站這幾個月停運了,你等不到車的。”

  李隅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像剛剛從夢裏醒過來,他又繼續道,“我載你去前麵的路口打計程車,好嗎?”

  一把隨時可能在大雨中傾覆的折疊傘,以及,隨時可能散架的老舊自行車,前麵車簍裏還有一隻孱弱的貓。阮衿覺得自己好像個滿載破爛的船,鼓起了打著補丁的帆,再多一個旅客就要沉下去,但是他還是抱著僥幸心理覺得自己可以。

  下巴在滴水,頭發貼在額前,臉被凍得青白,李隅看著這個樣子的阮衿,知道他在等自己的一聲回應。

  這種感覺很微妙。如果他想,可以立刻打電話叫車來,就算路上有窄小的巷道裏轎車走不進來,司機會舉著傘來接他,不必淋雨的方法對於有錢人來說有千千萬萬個,這隻是缺乏想象力的問題。

  他不是非坐這破爛自行車不可。

  短短三十秒不予回應的猶豫,是否對阮衿是一種精神折磨呢?他看阮衿舉著傘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為畏寒而略有蜷縮。他自以為是地伸出了援手,然後安靜等候著回應的,竟令他想到了諾亞方舟。

  這不是洪水啊,他想,這完全不是,這隻是一場令天氣驟變的冷雨。

  但是他有一種恐慌到逃離一切急迫感,被黏膩的視線所糾纏的感覺實在太糟糕了。他無所遁形,敞露在空氣中,像個移動的活靶子。

  於是李隅也不清楚自己懷著什麽樣的心情,隻是離開那個燈牌,走下了馬路牙子。

  他坐上了那個又硌人又窄小的後座,感覺衣服很快被雨水打濕了一點,“把傘給我吧,我來舉。”

  阮衿咳嗽了一聲,扭身把傘遞給李隅了,又低頭看到那個紙袋,“是要緊的東西嗎,雨水打濕一點沒關係吧?”

  “幾張唱片,有保護袋。”李隅把唱片擱在了他的胸口和阮衿的後背之間。

  載上一個一米八的Alpha,對於阮衿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有點緊張地提醒道,“座椅有點小,你扶住我吧,不然可能會掉下去的。”

  他感覺到一隻手輕輕攀住自己的腰,以及來自少年手心黏附著的溫熱觸感,唱片的紙袋被他們的身體親密無間地擠在縫隙裏,他甚至能感受到李隅穩健有力的心跳。

  阮衿呆愣了一下,這麽冷,他卻覺得自己臉頰開始發燙。他一隻腳踩上了踏板,施力卻開始頻頻打滑,可能是有點害羞。

  遲遲沒往前走,他感覺自己腰上的肉被那隻手輕輕擰了一下,聽到李隅很輕的催促,“騎不動麽,換我來?”

  “騎得動的。”他呼出一口氣,努力忽略自腰間炸開至頭頂的酥麻感,用力向下踩下踏板。

  或許不是在雨水裏,他覺得自己好像穿行在雲中,像是踩在什麽軟綿綿的東西上。

  作者有話說:

  因為酷哥是比較難打動的。我寫的時候就在自己內心就瘋狂吐槽,這個男的太難搞了吧!說實在的,鯉魚本來就那種對人愛答不理的冷淡樣,處處充滿防備,淪陷和心動的過程得慢慢來,水到渠成自會甜。那不喜歡慢熱款隻能說抱歉,我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