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相逢陌路17
作者:九月九      更新:2020-08-29 18:49      字數:4478
  第286章 相逢陌路17

  她就像是一隻沒入狼群的羊,孤獨,無望。

  她突然想著了什麽,連忙道:“鳳鳩,你記得半月玉佩嗎,兩塊,我們合上,便能找到彼此,之前玉佩被人奪走了,不知為何落入李微手中。

  哦對了,還有,你在人間為我置了一處宅子,就在九城院那邊。

  還有我行兵打仗前夕,隻是說一句想喝桂花蜜,你卻不遠千裏跑去替我取來。我以為我死了,但我真的……”

  她說著說著,便毫無氣力地頓下了。

  因為,他的眼神,不像看著她的眼神,而是看著這一具皮囊,看著外殼中的人,醜陋得,就像一隻蛆蟲,在糞坑裏使勁掙紮。

  他長眉微挑,淺淺的鳳眸有著深邃無邊的笑意,就像是站在井上的人,居高臨下,看著無助的自己。

  而站在井底的人,永遠隻能仰望著井上邊的人。

  他沒有別的表情,隻是笑,是一種看破一切的笑容:“說啊,繼續……我倒想知道,究竟還有什麽,是你李大小姐無法探知的。”

  “你怎會這樣想!”青唯慍怒,她攥緊鳳鳩的衣衫,又狠惡又痛楚道,“我怎會是那種人。鳳鳩,你對他人的信任呢,隻要你給一點,信我,相信我。

  不要偏頗看事,你一定會明白!”

  “明白?”他麵上露出笑容,像暗夜裏綻放的血色薔薇,“信任這種東西,給你……不配。”

  看似在笑,可他已經步入深淵。

  “鳳鳩。”她微怒地顫抖,喚著他的名字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攥緊他的衣袂,似懇求道。“我真的是青唯,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

  井底的人,是孤獨的。

  如果他人不施以援手,如果他人選擇漠視。

  如果他人遠離而去。

  她不知曉,自己是否能承受這種痛楚,遙遠,而又綿長。

  “哦?”

  他不著痕跡地拍落她的手,就像拂去衣擺上的惡心毛蟲一般輕易,然後抬起眸來笑道,“唯兒是被你們兄妹害死的,這一筆仇恨永生永世刻在本尊骨子裏。

  即是如此,李小姐還覺得這遊戲,很有意思?”

  “我……”

  他連忙說道:“李微,當初把你認作青唯不過是個意外,你難道真以為本尊喜歡你?”

  “如若能夠殺了你,如若殺了你唯兒能活過來……”他看著她,目光如同刀子一刀刀地馳聘在她身上,劃出血絲,“那本尊定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他聲音很冷,很輕,就像一把刀落在地麵上,發出清脆聲響。

  磕碰在石岸上,墜落入海裏。

  沒有回音。

  萬劫不複。

  他鬆了手,拿過一旁侍女遞來的棉布與水盆,輕緩而又優雅地擦拭著雙手,仿佛觸碰李微是一件多麽讓他惡心之事。

  而那侍女神態似乎見怪不怪了,隻是低垂著頭,麵上是被刀子亂化過的痕跡,尤為不堪入目。

  注意到青唯的目光,鳳鳩將棉絹緩慢地放至盆沿上,冷不丁地瞧了青唯一眼,笑意更濃:“你知道你與她的差距嗎?”

  “……”

  他眸光掃在麵前侍女麵部上,不知是疼惜,還是惡心:“起碼,唯兒不會像你這般惡毒,為了自己想要的,可以不折手段!”

  青唯猛地掃向那侍女臉上,那侍女感受到目光連忙跪下,就連手中的盆也不敢顧及,“哐當”砸落了地。

  她匍匐著,顫抖著,小心翼翼道:“小,小姐……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侍女脆弱的就像一隻小鳥,輕而易舉地就能將她捏死。

  然而青唯站立在那裏,看著侍女對‘自己’懼怕的眼神,並非佯裝而出,她便覺心底一片生涼。

  那傷口觸目驚心,就像是被人用破碎瓷片一片片剜上去似的,似還刻著字。

  鳳鳩見了,不過冷笑一聲,從心底生出一股傲氣:“看見了嗎,這張臉,便是你弄的!”

  這不是她,

  這不可能是她!

  這絕對不是她會做出的事!

  “你說你,李微,單單想裝失憶便能逃過你作的罪孽,你以為他人會忘卻傷疤,他人會原諒你?”

  他笑,獰笑,眼神仿佛鬼魅,薄唇輕吐:“連你身旁的侍女都不信任你,你還妄圖冒充本尊的唯兒!”

  “鳳鳩……”她淡淡呢喃,身子被他的絕情凍在此處,眼眶腥紅,就連淚水也忍不住要決堤。

  她一瞬迷茫,悲愴,各種情緒夾雜在身,顫抖的,想要去讓麵前人清醒清醒。

  本就不該屬於她的罪孽,被硬生生扣在自己身上。

  “鳳鳩你聽我說啊!——鳳鳩!”

  瞧著麵前人要走,她三步並作兩步地前去,死命地,狠狠地攥住他的衣袂,好似他這麽一走,這麽就此一別,便再也不會回來。

  曾經的鳳鳩,永永遠遠的消失了。

  他冷下心神就這麽看著她,看著她伸出手死命想要拽住他的模樣,唇畔噙著笑容。這女人又想玩花招,難道是說被他毒死後,腦子出了問題?

  他便這麽看著她,看著她淚欲決堤崩潰的模樣:“還真是……可笑之極!”

  “……”

  可笑,是啊可笑。

  鳳鳩的麵容與他的眼神實在太過陌生,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表情。

  縱使熟悉的麵龐,卻也因這樣的神情在這一瞬變得疏離,讓人不敢靠近。

  “……”

  青唯放棄了掙紮,手中險些要靠近的衣袂便如同風般,從指縫間溜走,什麽也不剩了。

  鳳鳩決然離去,白色軟底玉靴踩踏在青階上,四周種植著大片大片的火紅舌蘭,他仿佛踏在這一片灼燒著的花火之中,像涅槃中的鳳凰。

  墨色秀發如同雲墨一般潑灑在風中,一襲紅衣繡著大片大片似血芍藥,綻放若蘭,若是回眸,定然嗜血無情。

  她現在成了李微,她是鳳鳩最喜歡的人,現在成了,最厭惡之人。

  青唯搞不懂也搞不明白,為什麽來了人間會如此多變故。

  那侍女瞧著鳳鳩離去的模樣,連忙低著頭,她站在青唯身邊,怯懦地盯著地麵。“小姐……”

  青唯聽著這聲音隻覺心煩氣躁,揮了揮手,“你下去罷。”

  “是,小姐。”

  青唯覺得,自己好歹並沒有死。

  自己還活著,哪怕重生到李微身上,即使現在的鳳鳩不信任自己,但隻要過一瞬,再過一瞬,隨著時間推移,他總能發現罷。

  畢竟她是清楚的,鳳鳩雖是喜美,卻並非真正會以人容貌斷定內心之人。

  她差的,隻是努力,和時間。

  鳳曆249年,‘青唯’已經死去了快一年。

  青唯揉了揉額頭,這時間多少是有些偏差,雖是重生在李微身子但她對於李微的生世並不算太了解,這些日子依著鳳鳩厭惡自己,她也沒多去打擾。

  就想著,做一些能夠討鳳鳩歡心的事。

  然而……

  她停駐了腳。

  ——真是可悲啊。

  一直以來都是鳳鳩在身後為她辛辛苦苦打點一切,讓她無憂無慮的過著日子,讓她擁有能選擇一切的權力。

  她在鳳翎宮之中,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做什麽做什麽,想吃什麽那裏都有。

  可是啊,鳳鳩,他喜歡什麽呢?

  她——根、本、沒、有、了、解、過!

  反正仙桐林那邊也從不缺任何東西,青丘幾乎也是,桌上一大桌子菜做的,都是她喜歡吃的。她頂多知曉的,便是鳳鳩喜歡穿紅衣,對事物有著近乎完美的挑剔。

  然後呢?

  她還知道什麽?

  一拳狠狠地砸入樹上,樹皮脆裂出來刺入她的肌膚,疼,卻不比他更致命。

  因為他在她身邊,所以她可以無憂無慮,隻顧及自己不顧及他人。

  若非現在,她隻怕永遠都未曾注意到這點。

  ‘活在自己的世界,做著自己以為是的善良。’

  ……

  青唯深吸一口氣,看著外邊構造的府邸,隻覺得天更涼了。

  ……

  自‘李微’突醒後,整個李府幾乎變了樣,下邊的丫鬟跟侍者大部分被賜了些許銀兩,打發走了。大部分都願意重獲自由,僅有些在李府做得過久的,呆在那裏久久不肯離去。

  青唯歎氣,她需要一些時間給鳳鳩,更是給自己去適應這身份。

  環顧了一圈了解下來,這片李府是李微個人府邸,而並非李氏家族府邸。由於鳳嵐寵愛表妹為由,這裏跟個小宮殿似的。

  而鳳鳩尋常日子中,哪兒也不去,就呆在李府。

  這點倒是出乎她的意外。

  “篤篤——”

  “篤篤——”她敲門,詢問道,“你在嗎?”

  她連稱呼‘鳳鳩’他都會覺得惡心,大概兩人之間,隻有‘你’跟‘喂’能夠讓人適應。

  裏屋中沒有傳出任何聲音,青唯猜想是他懶得搭理自己,便自顧自地將門推開。

  “哐當!”

  頭頂上酒壺猛地砸下,青唯忙一閃,酒壺當即在她麵前碎裂成幾瓣,裏邊的酒也灑了出來。

  “刷、”“刷刷!”地聲音,無數支飛鏢從門後閃出,似是早設定了機關,在飛鏢射完畢後,出現了兩排錚亮地刺,看得青唯頭發麻。

  忙是撐著門框,扭著身軀避開,退後幾步,仍是心有餘悸,蹙眉盯著前麵。

  他挺直著背脊站在房屋之中,看上去就像一張白紙,隨時都要被風折斷。

  身形掩蓋在黑暗之處,熟悉的襲紅衣仍是像暗夜裏的血漬,不是傷了他人便要灼掉自己。

  那雙細長鳳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的她背後發麻。

  “哦。”他說,“你竟然躲過了。”

  看上去是詫異的話語,卻在他聲音之中,顯得很是平靜,仿佛她死,或是不死,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

  “……你就那麽想我死嗎?”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說服自己,現在是李微,不是青唯。

  “嗯。”

  他杵著木杖,蹲下身子拾起地麵一支又一支地飛鏢,將其裝回簍子裏。

  地刺的機關也是他動手摁住,“哢擦”一聲,地刺猛地合上。

  似是不經意般,他在關上地刺一瞬,手指被夾在之中,麵色驟變。

  看著他分明手腳笨拙無力,卻還死命掰開機關的樣子,青唯心疼地上前一步:“我來幫你。”

  “——滾開!”他一把甩過,衣袖獵獵生風。

  青唯被喝得後退半步,再看鳳鳩時,他已經找尋一根鐵釘將裏邊撬開。

  機關地刺似用硬鐵而鍛造,剛勁有餘,鋒利不足,鳳鳩手指從裏邊掙脫時,指骨被壓得通紅,有些變樣。鮮血不斷地往外冒,好似指尖上盛放的一朵小花。

  他何曾如此狼狽過。

  青唯忙掏出懷中素絹,給鳳鳩遞去,“來,擦擦。”

  而鳳鳩連瞧都未瞧一眼,繼續收這地麵的機關。

  這是‘青唯’第二次在李府中遇著鳳鳩,之前在屋內她都未注意到,現在的鳳鳩的確與以往不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羸弱。

  是藥物所至。

  而這藥的主人……

  他餘光冰寒地瞥了她一眼,將東西全部收回去。“本尊這模樣,很好笑?”

  “啊不,沒有……沒有這回事。”她緊張兮兮的,連忙否認,“我隻是覺得……你這張臉很好看罷了。”

  “——臉很好看?”他重複著話語,語氣古怪。

  他垂著眸子擦了擦手上傷,又翻箱倒櫃,找出幾瓶倒出藥物來消毒,反複塗抹後道:“如果不是這張臉,你怎可能看上我。”

  “……”

  “如果可以,真相毀了給你看。”他將瓶子放下,又拿起另外一瓶,蘸水擦手,“但是她喜歡的東西,我又豈敢毀滅。”

  他的話語十分平淡,淡的就像一張白紙,除了空白,什麽都沒有。

  沒有墨漬,沒有塵埃,沒有過往。

  青唯卻是在這話語之中,攥緊了衣裳,抑製自己不要哭出來。

  眼眸停留在他的麵龐,徒覺美也是種過錯。

  待鳳鳩將東西全部收拾好了後,青唯‘不請自來’地步入了他的房間。

  很小,很別致,也很破舊。

  所有的東西都像是用了許久,繁複上漆的,顏色一層層地剝落,也一層層的覆蓋上,就像是人生經曆一般,有的東西塞入了,有的就必須忘卻。

  但怎麽也忘不掉的終將被覆蓋,剩下無法覆蓋,也無法刷新的。

  稱之為回憶。

  而他的回憶,看上去像一具空殼,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