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碎了又何妨

  那朵不起眼的雜野花，此刻竟緩緩盛放，如若空穀幽蘭，自在得體。

  那麽一個人分明在近處，可看上去卻朦朧而又迷糊。

  這樣的一個影子，像是要與記憶裏的什麽重疊起來那般。

  “鳳、鳳鳩？”青唯伸出手來正要在他麵前晃悠，他卻已回過神，正經危坐。

  他撇過頭仿佛極其不喜她那身打扮一般，哼哼，“穿得像隻綠蒼蠅似的，不好看！”

  “——你！”

  青唯想著分明七巧、七七都說她這身裝扮不錯，可這死燒雞偏偏與她作對。好不容易好一點的心情又破壞了。

  不過……

  他是有心要與她示歉的吧，不然也不可能備禮……

  備禮……

  菜色已上齊全，青唯坐在鳳鳩對立之麵，她鼓著腮幫子往嘴裏塞著各色肉類，生怕吃不飽似的。

  而鳳鳩，優雅地執著竹筷，竟然破天荒地沒有損她吃相。

  他漫不經心地夾著菜，可眼神也沒完全停留在麵前的菜上，而是躍過那鈴蘭花狀的絮子，注視著她那雙神采奕奕的瞳眸。

  她的眼瞳是極為普通的琥珀色，世間凡人大多是此瞳色，可她那眼珠子是非凡地剔透，好像一寧靜的湖泊。

  淺淺的望去，便能看到湖泊的深處，平靜，無波瀾。

  遠遠比那些讓人猜不透的秋波好上甚許。

  倏爾，青唯轉過了眸子，那樣的神色在夜火竟讓他覺得動人。

  她有些傲然地抿了抿竹筷，道：“原來有些人，還就喜歡看綠蒼蠅！”

  霎時間，鳳鳩對她泛起的一丁點欣賞就這麽消失不見了。

  他紅著臉旁，斂回神色，將筷中一片青菜塞入了唇齒之間。

  青唯白了白眼，看著鳳鳩那般不自然的動作。

  ——他老老實實誇自己一次會死嗎？啊！

  不過既然他準備了禮物要執歉的份上，她也就大度的原諒這隻死燒雞一回好咯。

  兩人正在平靜的吃食，可心底卻並不平靜。

  某狐猜測某鳳何時會給她致歉，

  另一個則揣測著，這隻臭狐狸今兒個又打什麽壞主意。

  在兩人互相有想法時，來了一個讓他們兩人更有想法之人。

  “——喲，好巧，原來還在用膳呢。”

  仿佛是黃鶯的鳴叫，那溫柔的聲音綿綿入耳，青唯聽得心底一陣惡顫。

  鳳鳩幾乎是本能性地起身，有些警惕，卻又有些期待地望向大門處。

  倒也不負青唯猜測，那身披著一世朝霞，帶著女兒家特有的柔情，手上戴著連袂碧綠金釧鐲子，示意著她的貴氣，那發髻間悠悠地插了一隻寶藍色隨意采來的小花，讓她的亭亭玉立顯得不那麽刻意。

  “青葵！”兩人幾乎是一時出聲叫出了這個名字。

  不過不同的是，一人渾身如同侵寒，而另一人，則飛到了青葵跟前，略有笑意道：“阿葵，你怎來了？”

  本隨在青葵身後的七琳上前一步，解釋道：“今日月色頗好，微風送爽，見仙桐林天傑地靈，此等福地定是賞月極佳。我家小姐便來此叨擾。”

  青唯聽了心底暗暗冷笑，攥緊了腰間垂下的瓔珞子，“這是在仙界，又不是在人間。仙界之中何處賞月有何分別？

  若妹妹真稀罕這寶貝兒月亮，大可去望舒姐姐那賞個夠！”

  青葵笑而不語，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鳳鳩。

  青唯頗有些得意，笑眯眯地看著天上的月亮，十分“豪邁”地掏出一張麵值三百兩的銀票，

  對青葵道：“哎呀可別說姐姐我擠兌你，喏，十五的月亮，三百兩，買二十個！回家一天看一個！看完就丟，多劃算！”

  但跟在青葵身後的七琳隻覺得是她家主子受了委屈，擋住了青唯看青葵的視線，狠厲出語道：“賞的不是月，是情。粗俗人定然不懂。

  青唯大小姐既然是作為我家小姐的長姐，怎的知書達理卻未及得過妹妹。若旁人問起來反倒鬧笑話了。”

  青唯麵上的表情是直接僵硬了，她好歹作為嫡長女，這般被拂去麵子。

  她迅速地，幾乎是本能不帶任何和顏悅色，掐住了七琳的脖子，給七琳留有幾分餘地呼吸。

  眸中神色十分平靜道：“長幼有尊卑，出生有尊貴。何時輪到你一個侍女來跟本上仙搭話了？

  再者，這不是阿葵妹妹管教下人不嚴是甚？如今是在仙桐林鬧笑話，日後呢？

  又會在哪兒！”

  鳳鳩喝斥住她：“青唯！放手！動不動便取人要害的習慣你何時能改改？！”

  ——動不動取人要害？

  青唯想起許多次鳳鳩都是恰好此時來，她作為天界副將，伸手便是快準狠。惹惱她的人她也不過立個下馬威，從未取過他人性命。

  但既然鳳鳩執心認為是她的錯，再加之那次青葵初來仙桐林時，他對她也是這般誤會。

  頓時隻覺心底苦楚無比，她也沒甚麽好說的了。

  七琳何曾想過隻知大兵打仗，不知事故人情的青唯竟也有這般利嘴。

  如若不是鳳君在，她也怕是吃苦頭了。

  七琳幹脆閉上了嘴，點頭致歉後退回去。

  “是七琳失禮了。”

  此事本應就這麽落下，可在七琳退回去的一瞬間，青唯仿佛看到什麽東西在晃動。她一把攔住七琳，直接扯過七琳腰間的穗子。

  穗子前段綁著的東西，使得她手中的一片冰涼，幾乎……

  幾乎……

  玉桂枝，吳剛人間放下執念後本身靈氣所化。觸手生溫，模樣乖巧，綁在扇墜上，聞之有異香，可舒緩疲勞，寧心靜神……

  它怎麽會長得與她給鳳鳩的那塊扇墜一模一樣？！

  ——怎麽會！

  青唯完全不敢相信，把它捧在手心的一刻，玉桂枝並未如同曾經那般觸手生溫，反倒是順著她的指尖，連著她的心也一頓涼了。

  “玉、玉桂枝……”青唯有些發愣，她執起扇墜，側眸望向鳳鳩，神色中多了幾分探究。

  鳳鳩從未見過青唯這樣的眼神，震驚，失落，各種交雜。他竟是覺得心底有些不舒暢，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緊緊地揪住他，讓他難以呼吸。

  “——唯兒、你且聽我說！”

  青唯垂下頭，再度打量著捧在手中的事物，短短的指甲滑動著扇墜冰麵，被摔殘缺的那一角無情地將青唯指腹割破。

  鮮血從指腹一點流露出來，柔黃色的玉扇墜此刻增了一絲血腥。

  青唯悵然失神，喃喃道：“玉桂枝……”

  七琳瞧著青唯這番寶貝的模樣，揚起眉頭得意的笑了，“仙桐林也是富饒之地，青唯大小姐作為鳳君夫人，自是不缺這種寶貝才對。

  難不成……

  會對七琳的東西看上眼？”

  她言語中的挑釁，任何一個在鳳翎宮中之人都顯而易見。

  青唯驀地抬眸，瞬間琥珀色的狐眸霎時間流露出殺氣，仿佛整個鳳翎宮中都沾染了血色。

  她緊緊攥著七琳，深呼吸，道：“你說——這是你的東西？！”

  七琳被青唯那樣的神情盯得心裏一緊，整個人頭皮都開始發麻。

  可她再怎麽，也不能輸了氣勢，挺起胸膛回擊道：“我家小姐給我的東西，怎麽就不是我的了！”

  說罷，她向前一步作勢要搶，可誰知青唯轉瞬握緊扇墜收回。

  青唯麵上沒有一絲慍怒，就這麽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可七琳隻覺得殿內的殺氣蕩漾得更厲害了。

  “你說……

  這是你、家、小、姐、給你的……”

  ——好哇！

  原來是她從人間帶回的玩物，鳳鳩未收留在身旁便送給了青葵！

  青葵不喜，竟是直接丟給了一隨身侍女！

  好、好、真好！

  你送我、我送她！

  他們一個二個把她青唯當成甚麽人了！

  七琳有些怯懦，卻還是點點頭，逞強，“那肯定是的。”

  鳳鳩聽聞，心中更加急躁無比，他看向青葵，可青葵卻像是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未曾聽到。

  仿若無事人那般，端莊靜麗地站在那，在於鳳鳩視線相碰撞的一刻，淺淺一笑，十分無辜。

  她略帶嬌羞的開口：“鳳君哥哥，你這般緊盯著阿葵是作甚？”

  未等鳳鳩尷尬開口，青唯一眼刀殺了過去，手掌攥住那塊半碎的玉桂枝，憤然道：“鳳鳩、我且問你，這玉桂枝是不是你送給青葵的！”

  鳳鳩心中咯噔一聲，仿佛什麽東西在心底碎裂了。他看著她眼睛裏仿佛充斥著一絲猩紅的淒涼，於心不忍。

  “——是本上仙給她的。可本上仙並未讓她贈……”

  “閉嘴！！！”

  青唯厲喝，將握緊玉桂枝的手掌攤開，那原本不過是缺了個口的扇墜，此刻玉麵已龜裂出數條紋路。

  在那一條條仿若纖細的裂紋中，沁入的，是割破青唯手掌的鮮血！

  她望向他，仿佛隔了幾重山那般遙遠，“——是、還是不是？！”

  鳳鳩閉上了眸子，讓整個人陷入黑暗。

  他無情回答，“是！是本仙君送她的！你自己說它丟了亦無所謂！

  即是如此，本仙君送人又如何！”

  青唯半歪著頭看著鳳鳩，有些不敢置信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鳳鳩……”

  她的眸中有猩紅之色在打轉，氤氳的霧氣卻倔強地不肯漫出來，一張臉已呈蒼白之色，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可是、

  他霎時間睜開暗金色的瞳眸，像在天界中打開了一道通往煉獄之門，四周吟唱著殘忍的梵歌。

  他用他那磁性的，深沉的嗓音，緩緩道：

  “青唯，

  若你真心在乎這凡物，當初便不該給本仙君。既然你已給了本仙君，這東西如何，便不再關你之事。”

  ——不再關她之事？

  不知從何處吟來一聲嘲諷地輕笑，惹得青唯不悅。

  她傲然地，倔強地抬起頭，直視著鳳鳩，仿佛要就此將他看穿那般！

  “鳳、鳩。”

  她這樣的麵容，他怎會覺得鑽心似的疼，比烈火焚身，九天玄雷枷身還令人難受。

  他竟被她這樣的眼神逼得想要後退，可他，無路可退！

  鳳鳩歎了一氣，盡量避開青唯那失望的神色，緩和道：“唯兒，別難受了，不就是一東西——”

  “——啪！”

  青唯將手中玉桂枝猛然甩出，令他措不及防被砸在麵上。

  一塊精美的扇墜就在那一瞬分裂成了四五分，摔得再無完璧。

  空氣中，摻合著血的猩甜味，夾雜著玉桂枝碎裂時迸發出的異香，繚繞在鳳翎宮大殿之中，延綿不絕。

  那細碎的玉桂枝殘渣落在鳳鳩衣衫上，那潤和的血絲，也侵入他薄薄的衣衫，浸透心底。

  一滴、

  兩滴。

  她就這麽看著他，憤恨的看著他那不知所措，茫然無蹤的模樣。

  而後，

  勾起唇角輕蔑自嘲一笑，帶著無數辛酸與壓抑下的淚水，最終化為怒吼：

  “——鳳鳩！我難受並非因為我在乎！

  而是因為你不在乎！

  你懂不懂！”

  霎時間仙桐林中的鳥禽飛散，一隻隻顏色各異的鳥兒，在淒涼的月光下拍著翅翼撲棱棱地飛走。

  它們的翅膀遮住了淡淡的月光，使得這寬闊的屋子看起來又矮又小，她像是多餘的一個人。

  鳳鳩的眸中那一點金色卻是被點燃了起來，他想要看著她，可她卻不再看著自己！

  “——青唯、青唯！”

  他衝著她那離去的背影疾聲呼喊道，可她並不轉身，青色衣衫一點點埋進深沉的夜色中。

  猶如當初在仙桐林時，他抱著青葵的背影那般決絕。

  他的胸腔一陣痙攣，酸澀一笑。

  還真是……

  報應嗬。

  七琳瞧著那破碎的玉桂枝，心中心疼得緊。

  她連忙蹲下來拾起它們的碎片，卻發現無論如何也無法組成完整一個。

  青葵見了七琳這樣行為有些煩躁，拽起七琳的手臂，有些怒道：“不過一破扇墜罷了，沒了就沒了。青丘多得是，少給本小姐丟人！”

  能夠氣倒姐姐，她心底也是舒暢不少，卻總覺得鳳君望著青唯的眼神有異樣。

  猛然，鳳鳩回過頭來看著滿地的殘渣碎片，又看向青葵。

  眉宇之間隱隱有著怒氣，“你剛剛說甚麽？破扇墜？！”

  青葵被鳳鳩突如其來的情緒變化給驚著了，別開鳳鳩揪住她衣衫的手，柔柔道：“扇墜碎了又無法重圓，便讓它碎了罷。倒是可惜鳳君哥哥的一番心意了。”

  鳳鳩看著青葵這溫柔淺笑的樣子，並未覺得像從前那般舒心動人，甚至，還多了一種莫名的……

  惡心？

  他盡可能平靜的對待青葵，收斂眸中戾氣，冷下心道：“扇墜已碎，既然青葵仙子覺得辜負本仙君一番心意，當初便不該向本仙君索求。

  即是得到手，便應好生保管，怎會缺了一角？

  還丟擲在奴仆手中！”

  “這……”

  青葵此番前來不過是想趁機氣一氣青唯，打壓打壓她的威風，誰料竟然被鳳鳩給斤斤計較上了。

  先前的反應不都是，不在乎她那陋顏姐姐嗎？

  今日怎會……

  青葵開口正欲多辨，鳳鳩已然不想再多言。

  他望著青葵，淺淺的鳳眸中流出說不出道不明的失落，他說：“青葵、你與前世真是相差甚遠！”

  說罷，他轉身作困乏便要趕人離去。

  青葵心知不妙，瞳眸中淚珠子打轉，接二連三落下，她連衝著鳳鳩呼喊道：“——鳳君哥哥！鳳君哥哥！”

  她提起裙擺小步快跑忙追上，

  “鳳君哥哥，阿葵今日是來尋鳳君哥哥賞月的，迢迢而來，鳳君哥哥怎能不給阿葵一個薄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