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荏苒易生愁(四)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884
  皞帝對於青靈留居崇吾一事,並沒有表示反對,隻是以保護其安全為由、增派了許多禁軍駐於崇吾山外。

  青靈近日頗有些心力交瘁之感,暗自對朝權爭鬥有了種深切的厭惡。見了太多的血腥、失去了太多的親人朋友,令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念頭。

  然而現實,卻不容得她在此時退步。

  自從對慕辰拋下狠話、要他務必保全百裏氏之後,兩人就再沒有過直接的接觸。所有京中的消息與動向,都是由遜在中間傳遞的。至於慕辰具體做了些什麽,讓朝中風向漸漸起了變化,她無意深究。

  而跟青靈在金翎湖遊玩歸來之後,洛堯也開始接連地往大澤送出信函。每次青靈窺見他臨案撰寫,神情凝肅、眉峰微鎖,似有如臨難題之意。

  大澤百裏一向置身於中原朝爭之外,更勿談卷入儲君之爭,青靈心中明白,自己硬將他們拉入慕辰的陣營,也許是有些強人所難。但一則百裏譽自己向她提過這樣的想法,明白若非如此,百裏氏利益難免會受損壞。二則至今為止慕辰也沒有明確開口提過要他們做些什麽,青靈琢磨著,就算最後百裏家的狐狸們真打算逃避責任、不予以慕辰明麵上的任何支持,他們同慕辰之間的關係至少也能維係在互不侵害的程度吧?

  隻要能互不侵害,也是好的……

  ~~

  新年伊始,大病初愈的淳於琰到崇吾拜訪青靈。

  青靈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該是我去探望你的,結果拖著拖著倒成了你來看我。”

  淳於琰尚顯蒼白的臉上浮出笑意,“我在家中好吃好喝的,你若真跑來看我,惹出些閑話來,指不定我日子倒沒那麽好過了。”

  他大哥離世,父親悲痛之餘,卻也漸漸對淳於琰有了幾分從前沒有的重視。以往不曾享用過的名貴藥材珍稀補品,流水般源源不斷地奉至他榻前。淳於甫一輩子,就得了兩個兒子,如今,也就隻剩下淳於琰可以倚靠了……

  青靈想著崇吾山中靈氣充沛,打算邀淳於琰留下多住幾日、以便他的傷勢恢複,“我如今住在華清峰的舊居,你若願意的話也可以留在這邊,住我四師兄的屋子。”她抬手指了指,“四師兄的故所,和我的、還有小七的,都在大殿的西麵,如今五師兄暫時搬去了月峰,平時這邊都沒什麽人走動,你不必覺得拘束。”

  淳於琰搖了搖頭,“手中尚有許多事要處理,不便久留。”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麽,抬眼看向青靈,“怎麽,你跟百裏世子……不住在一處嗎?”

  青靈愣了下,回過味來,麵色微紅地撇過頭,望向華清峰外蒼茫景色,低聲說“原本各自都有房間,幹嘛要住一處?”

  淳於琰對男女之情何等通曉,研究了一番青靈的神情,心中遂有所悟,“你對他……果真有了好感?”

  青靈緊抿著唇,沒有立即回答,半晌,垂目輕聲迅速地說“我不知道,或許吧……”頓了頓,仿佛是想為自己的答案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又低低補充了一句“你也知道,他對我,一直很好的。”

  兩人此時走在了華清殿外的山徑之上,青靈順手扯來一根枝條,用神力催生出幾朵嬌豔的薔薇,垂首一片片撕著花瓣。

  淳於琰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他呢?你不是說,他一直喜歡阿婧嗎?”

  青靈手中動作一滯,良久,緩緩說道“從前,我也喜歡過別人。可現在,我們畢竟是夫妻了……”

  淳於琰在心中咀嚼了一番她的話,曬然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們朝夕相對、耳鬢廝磨,漸漸生出男女情愫,各自忘卻前事,將彼此曾經的同門之誼升華成了夫妻之愛?”

  青靈沒想到自己如此含蓄羞怯的表露竟然被淳於琰用這種方式給總結了,不由得惱羞尷尬,再顧不得忸怩,啐道“什麽耳鬢廝磨?你少濫用成語!”

  淳於琰躲開青靈抽來的藤條,原本還想再打趣幾句,卻因心有旁騖、終是忍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沉默下來,最後開口引開話題“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逼著慕辰與百裏氏結盟?”

  青靈聽他提及慕辰,心情亦是轉沉,沉吟片刻,道“我並沒有逼他。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在這個時候對大澤出手。”頓了下,語氣有些艱難,“這幾年,他傷及的無辜還不夠多嗎?”

  淳於琰聞言腳步一頓,麵上流露出幾分少見的憂鬱苦澀之色,末了,鄭重說道“憑風城的事,不是慕辰的主意。最初,是莫南岸山起了意,想要切斷方山氏跟我家的聯姻,後來事情交到寧灝手上,才出了紕漏。”

  莫南岸山再度選擇支持慕辰,也就意味著同方山氏的決裂。而這一兩年方山修在南境大量安插門人,勢力一漲再漲,就連西海軍防也收入了囊中,莫南岸山又豈能靜觀其變、無所作為?

  青靈冷笑,“若非慕辰執意要跟莫南氏攪到一起,莫南岸山又怎會生出打壓其他家族的念頭?莫南岸山是什麽人,你也是清楚的,跟那樣的人一同謀事,能有什麽結果!這件事或許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可他未必沒有起過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在背後談過什麽、謀劃過什麽,你我並不知情。就好比他給纖纖下過蠱的事,你從前也不知道對吧?可偏偏莫南岸山就能知道!”

  淳於琰這一年來常駐憑風城,同慕辰少有見麵,雖有書信來往,亦不過是寥寥數語。對於慕辰在淩霄城中的一舉一動,他確實談不上了解。但幾百年福禍與共的友誼,讓他從未懷疑過慕辰對自己的信任與坦誠。

  淳於琰說“慕辰和莫南岸山私下說過什麽,我確實無從知曉。但我知道,他絕無可能做出任何傷害你我之事。”

  頓了頓,“我明白,因為寧灝的緣故,你一直不願慕辰跟莫南氏走得太近。但朝權之爭向來牽連複雜,處在最中心之人,大部分時候,都無法完全依照自己的意願做出選擇。這一點,你應是比我更懂。”

  “道理我是懂,”青靈道“可他未必沒有旁的選擇!當初籌措軍資也好、培植勢力也好,我們一步步計劃、一點點實施,路雖走得艱難些,可結果也沒有差到哪裏去!”

  她抬頭望著淳於琰,“你難道就不恨嗎?你大哥他……”驀地又緘默住,似有些後悔提到這個話題,然而已是再收不回去。

  淳於琰神情一黯,低垂的鳳目中浮泛出一抹濃重的痛色。

  從小到大,他這個半妖的庶子在家族中飽受冷眼,唯一真心待他、盡力扶持他的,便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淳於玨。當他從慕辰口中得知真相的一刻,也曾怒不可遏,起了隻想立即找到莫南岸山和寧灝、拚了性命為大哥報仇的念頭。

  良久,他開口道“我心中再有恨,也不能以此要求慕辰做些什麽。至少,現在不能。莫南岸山之所以如此著急地出手,也是想將慕辰逼到無法轉圜的餘地,從此必須跟莫南一族的興衰綁到一起。說到底,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棋局裏的一顆棋子,身不由己,除非有朝一日真正成為棋盤的操縱者,否則實難隨心所欲。”

  青靈沒有接話,低著頭,手指輕觸著藤條上的突刺,一時思緒複雜,緩步無言。

  淳於琰跟著她又走了幾步,“前幾日我回到淩霄城,見到慕辰,隻覺得他整個人消瘦憔悴了許多。你若有空,也抽時間回去看看他吧。”

  青靈將藤條上的突刺一個個折下、丟到地上,依舊低垂著頭,“你這次到崇吾山,是幫慕辰做說客來的吧?”

  淳於琰笑了笑,“你就是這麽看我的?我就不能誠心把你當作朋友,順路過來探望探望你?”

  青靈哼哼了兩下,沒說話。

  “正因為我誠心把你當朋友,才不想見你因為一些誤會跟慕辰生分了。”淳於琰繼續說道“且不要說這麽多年並肩作戰的情誼,不管論公論私,你跟他都是血脈相連、密不可分的關係。除了因為百裏扶堯、做過一些叫你傷心的事,這些年裏,他何時不是將你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他表麵不說,心裏對你總是愧疚的很,如今你要他幫著百裏氏,他能做的也都做了。換作旁人,他是決計不可能讓步的。”

  他頓了頓,斟酌片刻,語速緩慢下來,“你或許不知,他這幾年身體一直沒有完全複原。費盡千辛萬苦煉化了一半的赤魂珠,卻不料那珠子本是靈物,竟能自行攝取宿體神力。全靠著慕辰意誌強大、時時與之對抗,方才壓製住那珠子。其間的辛苦,常人根本是難以想像的。”

  “什麽?”

  青靈聞言抬起頭來,嘴唇不自覺地翕合了幾下,“可為什麽……他從未跟我說過?”

  她想起當日在寢宮外,自己失手打傷慕辰,導致他被赤魂珠反噬、痛楚難當的情景,心中蔓出一片涼意。

  淳於琰無奈地勾了勾嘴角,“他是怎樣的人,你又如何不清楚?這種事,他怕是寧死也不會跟你說的……”

  兩人似乎都避諱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踟躕,各自又沉默了下來。

  走了一段路,青靈忽而想起什麽,側頭睨著淳於琰,“你剛才說,是‘順路’來探望我?可從淩霄城出發,想要順路經過崇吾……莫不是,你要去大澤?”

  淳於琰瞅著青靈一臉的賊笑,“去大澤又如何?還不是因為你把慕辰罵得狗血淋頭,他轉過來吩咐我去憑風城把纖纖接回京、找人為她解蠱,免得你從此再不肯原諒他!”

  慕辰承諾為纖纖解蠱、並將她交由坲度照顧之事,青靈早就知曉,此刻全然忽略淳於琰的揶揄,隻繼續說道“嘖、嘖,接纖纖居然需要淳於二公子親自出馬?我怎麽覺得是有人主動請纓,忙不迭地把握住了去大澤的機會?”

  她湊近了些,“那日你被叐人重傷,倒地裝死,就是想看凝煙痛哭失聲的模樣吧?我認識她這麽久,連她稍顯難過的表情都沒見過,更別提哭得那麽傷心!這次全靠著二公子精湛的演技,才有機會一飽眼福啊。”

  淳於琰一臉冤枉,“我那時真是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青靈瞅著表情誇張的琰,見他眉梢眼角似顯尷尬的神色之中、又蘊著一抹難以掩飾的欣然,便知經此生死磨難,他和凝煙之間定是又多了一份從前未有的信任與親近。

  而慕辰主動提議讓他前去大澤侯府,是否也是因為自己上次之言所動,決意接納百裏氏,撤除了隔在了琰與心儀女子間的阻礙?

  說到底……

  說到底,他和她一樣,亦不過是王權爭鬥中的棋子。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罷了。

  慕辰……

  慕辰……

  青靈垂眼盯著指尖被藤刺紮出來的點點紅印,在心頭默默自問,她對慕辰,是否當真太過苛刻、太過偏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