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心似雙絲網(二)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989
  青靈聽洛堯簡述了一番如何將纖纖從淩霄城帶至大澤的始末,心中掠過一瞬如釋重負的輕快,緊接著又有些五味雜陳的沉鬱。

  她抬眼與洛堯對視霎那,隨即又飛快地移開了目光,垂目望著錦衾上兩人相觸的手指,低低說道“其實,你大可不必那般小心翼翼,擔心慕辰再對纖纖出手。梧桐鎮上的事,被方山雷帶著顧月姑母在大殿上那麽一鬧,父王豈能不明白?如今纖纖對慕辰而言,再沒有任何價值了。”

  “我不是防他。”

  洛堯被話題拉回了些理智,人亦冷靜了幾分,“既然方山雷能將顧月長帝姬帶至殿前、彈劾大王子,旁人亦會想到利用纖纖來做同樣的事。眼下朝中局勢變遷,想找機會扳倒慕辰和你的人不在少數,我自然需要多添一份小心。”

  頓了頓,又輕聲迅速地補充了句“當然,此事並非隻為護你周全,纖纖畢竟是我朋友,我理應盡力相助。她不願離開東陸,又回不了九丘,留在憑風城便是最好的選擇。”

  青靈愣了愣,漸漸領悟過來洛堯前一句解釋的言下之意,不禁紅了臉,啐了口道“你幫朋友是你的事,扯什麽護我周全?別把自己說得那麽仗義!”

  嘴上這樣說著,心卻愈加急跳。她垂著頭,掩飾著麵上的羞紅,急急地抽回與洛堯相觸的手指,快速地捋了捋因剛才兩人一番糾纏而弄亂了的鬢發,將散落的青絲攏至了耳後。

  洛堯此生何曾見過青靈對著自己這般含羞帶嗔的模樣,灼灼的目光遊移之間,又恰巧捕捉到她低頭撩發、玉頸綻露的一瞬,一時間心蕩神搖,難以自持。然而下一刻,視線觸到了她衣襟間那枚不知何時被拉扯出來的紫玉指環,胸臆間充塞的情思頓時沉重起來,百般滋味交錯其間,複雜難辨。

  他本是心思機敏之人,又一向極善言談,卻偏偏於情感之事上匱乏經驗,時常陷入矛盾糾結之中。從前見那戒指,心中多是苦澀酸楚之意,而今日,卻又多了幾分暗藏的愧疚與惶恐。

  青靈意識到洛堯的沉默,抬起頭,順著他怔忡的目光尋視到自己胸前,不覺陡生窘意,躊躇了片刻,緩緩伸手將戒指握到了手中。

  “這戒指……”她垂著眼,慢慢說道“是由南陸入夢石煉製而成,佩在身上,可與噩夢絕緣。我現在戴著它,隻是想夜裏睡得安穩,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青靈期期艾艾地解釋完畢,等待了半天,卻也不見洛堯開口接話,心中情緒由羞窘轉為疑惑,再由疑惑轉至懊惱。

  芙蓉帳中,似乎還殘餘著先前情動熾熱、劍拔弩張、思潮湧動的一縷熱度,然而此時的氣氛,莫名的,漸變的冷凝壓抑起來。

  就在青靈忍不住想要開口發作之際,洛堯抬起手,輕輕摩挲了一下她額頭的發際,動作親昵而溫柔。

  “我明白。”

  他停頓了一會兒,繼而輕聲低柔地緩緩說了句“你休息吧,做個好夢。”

  語畢,收起香囊,轉身撩開紗簾,下了榻。

  青靈睜大著眼,發了半天的呆,然後抬手摸了摸額頭被他撫過的地方,隻覺沮喪、挫敗、尷尬、難堪……

  怎麽想,事情的發展都不應該是這樣的吧?

  她在心頭將兩人間的每句對話又細細重溫了一遍,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勁。

  按理說……

  按理說,她應該已經表達得夠直白的了吧?

  而他也沒有否認他的心思,臨走前還不忘把那個破破醜醜的香囊重新鄭重地揣回懷裏。

  可為什麽……

  青靈也說不上具體是哪裏不對了,但就是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結束的。

  如果說他什麽表示也沒有、冷冷淡淡的,那依著她的性子,大可直接抓了來質問挖苦甚至辱罵一番,可人家偏偏又表現得很溫柔深情,又是藏香囊、又是勾手指,走之前還那般親昵地撫摸了一把,這便叫她一腔怨火無處可發了。

  她想起從前跟京中閨秀在府中閑聊、聽戲文的時候,性情活潑的淳於家姑娘們曾提過,說世家子弟中有一類人,舉止斯文、待人有禮,見誰都能喜歡,見誰都能做到殷勤有加,不拒絕、也不明確態度,最後弄得別人姑娘個個芳心破碎,自己卻能次次全身而退。

  這小子,不會就是這路貨色吧?

  可明明最開始是他著了魔似的對她上下其手,說什麽“我的妻子是你,我想要的也隻是你”啊……

  還是說,他果真是為形勢所逼,急於跟自己坐實名分、尋求庇護?然而計劃進行了一半又實在裝不下去,難以違心而為,最後隻得折中選了個模棱兩可的態度?

  可是……

  又好像不是。

  青靈在榻上輾轉反側,內心充斥著疑問與揣度,同時又有些恍惚的懵然,對洛堯的想法也好、對自己的想法也好,都大有一種隔雲觀月的迷茫之感。

  一夜,無眠。

  翌日一早,尚未來得及找機會再跟洛堯相處相處、深入研究一下,侍女便進來通稟說,慕辰王子已經入了府,在書房等著見她。

  青靈腦中那些混亂的思緒,頓時冷卻了下來。

  ~~

  偌大的書房之中,冷清清地站著兩人。

  青靈背臨著屋門,與慕辰離得有些距離,也不看他,盯著腳尖,漠然問道“王兄找我何事?”

  慕辰墨黑深幽的雙眸凝視著她,半晌,伸出手,“你過來些。”

  青靈緘默著,一動不動。

  慕辰沉默了許久,語氣黯沉,“就算你決意要舍棄我,也該讓我明白為什麽,是不是?”

  青靈終於慢慢抬起了頭。

  麵前的男子白衣勝雪、長發如墨,氣質清冷迷離,高貴中又帶著幾分令她微微揪心的落寞。

  他曾是月色梨花落時令人心動的邂逅,曾是世間無人可以媲美的芝蘭玉樹,曾是她所知曉的關於愛情的僅有詮釋。

  可從何時開始,她竟然,變得如此地想要避開他?

  明明一年前分別之際,她還是滿懷依戀、滿心不舍的……

  過了良久,青靈聽見自己的聲音幽幽響起“你想明白什麽?”

  她累積出心底的一股怨氣,一瞬不瞬地逼視著他,一點點提高了聲音,“你敢說憑風城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敢說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葬身在這場浩劫中?你敢說你布局前沒有設想過我和淳於琰也有可能死在那裏?”

  想起那日守在麵無生氣的琰身邊,那種無所依傍、愧疚悲涼的心緒,她揚起頭,眼中怒意難掩。

  慕辰一直望著她,黑眸深不見底,末了,淡然道“這件事,不是我的主意。”

  青靈咀嚼著他的回答,“那是誰的主意?是誰的?”

  事發之時體內酷似焰魄的力量,方山霞臨去前的冷漠,皞帝的言下之意,還有她對他的了解、多年來朝夕相處而生出一份默契,統統無一例外地將慕辰與幕後操控之人聯係在了一起。

  可現在,他卻說不是他……

  她腦筋轉得極快,想起這兩年來朝堂上種種形勢的變遷,“是莫南氏的人?”

  旁人隻看到整件事毀了方山氏和淳於氏的結盟、同時嫁禍百裏氏,所以會猜測是朝炎王室為了拔除世家集中權力而為,卻忽略了其實這裏麵最大的獲益者,也包括莫南氏。

  而慕辰跟莫南氏暗中的那些來往牽連,青靈亦是再清楚不過……

  此時她見慕辰閉口不言,明白他已是默認,心中不由得悲怒交加,朝他靠近了幾步,咬牙切齒地說“那你就由著他們殺人?你知不知道這次死的人,是琰的親哥哥!是他開口求過你務必保全的人!”

  慕辰麵色凝重,伸手握住青靈揮舞著拳頭、拉至自己胸前,語氣似安撫更似說服,“這件事我事先並不知道。難道你認為我會不顧你、不顧琰,任由著你們陷入危險嗎?”

  青靈掙脫開來,冷冷望著他,“那你現在知道了,又能打算怎樣?若是淳於琰要與莫南氏反目、為他兄長報仇,你可會答應?從前我就告訴過你,我跟莫南寧灝之間血仇不共戴天。我懇求過你,讓你不要跟莫南氏的人有太多牽扯,不要讓我受製於跟他們的利益糾葛!可你嘴上說著答應,轉過身又和他們同氣連枝。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又能如何撇得清、如何去麵對淳於琰?”

  慕辰望著青靈,見她目光冷淩,逼問間、再無一絲的遲疑或猶豫,恍然隻覺一別經年,眼前之人竟變得有些令他惶恐的陌生。

  他沉默許久,“這件事,我會給琰一個交代。”

  他再度伸手,想將青靈拉至胸前,卻被她扭身避了開來,隻得幽微歎息了一聲道“你莫不是為了這件事,當真要與我決裂?如今朝中局勢複雜,方山修門下之人幾乎把持住了南境財吏調配的各個關口,將我從前安插至要職的心腹壓製得死死的。想來莫南岸山再難沉得住氣,才會出此下策,毀了方山氏與淳於氏之間的聯姻。他既與我聯手謀事,當知我的底線,斷不會傷及我珍視之人。這其中,必是有什麽誤會。”

  青靈盯著屋角黑暗處,輕聲嗤笑了下,“從前,他可是想法設法地要置你於死地。這種兩麵三刀的人,就值得你如此輕信?”

  慕辰眸光愈黯,“你想要我怎樣?要我立刻殺了莫南寧灝,舍棄莫南氏的支持?”

  青靈冷靜下來,也明白自己一味憤怒地質問發泄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默然整理了下情緒,轉過頭望向慕辰。

  “我明白,王權爭鬥從來都少不了世家豪門的支持,我也不會逼著你放棄莫南氏。可若你任由著他們一族做大、削弱其他三家,隻能是為將來埋下更大的隱患。”

  慕辰說“這個道理我懂。”

  他聽出青靈話中的關切之意,心中沉重終於略略減輕,伸出手,稍有些遲疑地撫上她的手腕,見她不再掙脫,方緊握其手,柔聲道“將來我自有對策。你不必擔憂。”

  青靈麵色卻依舊清冷,“將來的事,誰也說不定。你要對付方山氏,我並無異議。可這次若是有人想嫁禍大澤百裏,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被慕辰握著的手上忽地傳來一絲涼意,隨即愈加攥緊。

  青靈不以為意,繼續說道“從前覺得禦侯父子心思深沉,又沒有任何的弱點可以利用,難以控製,而你又娶了安氏的小姐,所以兩者擇一、選擇放棄了百裏氏。可現在我既然嫁入了大澤侯府,跟他們相處得亦算和睦,論實力、論親疏,百裏氏都是比安氏更適合的選擇。”

  慕辰指尖發涼、不自覺地用了力,語氣陡轉森冷,“親疏?論什麽親疏?”

  青靈望著他,不避不閃,“安懷羽不過是你的一個側室,而我卻是大澤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孰親孰疏,難道不是顯而易見?”

  不等麵已變色的慕辰開口,她又一字一句地說道“為什麽淳於琰喜歡凝煙、卻從來不敢袒露心跡?隻因他明知你無心接納百裏氏,將來少不了與其為敵的一日。你與琰相交數百年,他為你做過什麽,你心中自是清楚。你捫心自問,可曾又為他做過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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