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幾處今宵垂淚痕(二)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765
  揪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

  鑄鼎台關押的數百名囚犯,有大約一半的人在混亂中逃了出來。莫南寧灝手下負責戍衛鄞州的朝炎士兵在城內連夜追捕,闖入西城的街巷民居中搜查逃犯。

  氾葉人對朝炎的軍隊本就抱著不怎麽歡迎的態度,一來二往之下,由口角升級為辱罵、再升級為毆鬥的事件越來越多,最終引發了整個鄞州西城的暴亂。

  匆匆趕來維持秩序的氾葉禁軍,先是試著調解雙方的矛盾,幫著朝炎士兵搜捕逃犯。然而眼見血脈同胞不斷被殺戮的場景,這些從小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也再無法承受良心的譴責,一個一個地調轉了矛頭,不再聽從上級的指揮,與朝炎的士兵拚殺起來。

  在城外統領大軍的方山修,接到寧灝的奏報,遂從城外大營調遣來了大批的弓弩手,各自駕馭坐騎,以火箭擊殺逃竄的人群。破曉時分,整個鄞州西城,煙灰蒸騰、哀嚎連片,已成一片火海!

  不出一日,皞帝的禦令也從淩霄城傳來,稱氾葉“禁軍橫逆、抗拒王師、殺戮平民,其反意昭然,刑茲無赦”,朝炎國向來“德施諸侯、令行天下 ”,斷不能容許此等“侮謾不恭、旁協妖孽”。命朝炎帝國兵馬大元帥莫南岸山即刻領兵封禁氾葉王宮,黜免氾葉王族一應特權,將王室三代以內宗親全數押解入京。

  禦令一經傳出,鄞州城更是混亂不堪。

  當今的氾葉國主是慕辰的表兄,性情懦弱膽怯,聞訊癱軟在地,大呼冤枉。相比之下,王後倒鎮定許多,急命親隨帶著幾位年幼的王子和王姬離開王宮,另尋來年紀相仿的孩童裝扮頂替。

  氾葉國主知曉後,怒斥王後,說“若是讓皞帝察覺,你我更是罪加一等!”

  王後傲然冷笑,“他想除掉氾葉,蓄謀已久,豈是君上你一味忍辱順從就能阻止得了的?如今冒不冒險都已成定局。若能僥幸成功,好歹也能為王室留下一點血脈!”

  親隨領著王子王姬混入外城,卻不料朝炎軍隊早已將出城之路封得死死的,直可謂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無奈之下,病急亂投醫地求助到了慕辰暫住的暄王府。

  王府之內,青靈一直在病榻前照顧昏迷的黎鍾。

  鄞州城內的動靜她也略有耳聞,可心力交瘁、憂傷彷徨之際,實在提不起精神去關注與自己那野心勃勃、終於得償所願的父王有關的一切。

  直至書房那邊的庭院內,突然傳來一陣孩童的哭喊聲。

  青靈心下狐疑,側耳聆聽,隻聽除了哭聲以外,像是還有人在爭執著什麽。

  她鬆開黎鍾的手,吩咐和她一起守在榻旁的侍從留意照看,起身出了門。

  書房外的庭院內跪著五六個年歲不同的孩子,皆俯首痛哭,旁邊一名老嫗亦是掩袖而泣。

  台階上衛沅正對跪在自己麵前的一名男子怒道“你們現在倒是說得頭頭是道,當初殿下受難時,怎麽沒見你家主子來認親!”

  那男子伏地磕頭,“若非別無他法,小的也不敢求到這裏來!還求王子看在長王姬的份上,幫幫我們!”

  慕辰立在衛沅身後,麵容中隱有疲憊之色。西城暴亂之後,他一直關在書房中與親隨心腹議事,一日一夜,不曾有過片刻的休息。

  他沉默地望著院中諸人,良久,清冷開口道“父王旨意已下,我若幫了你們,便也成了大逆罪人。正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那樣的結局。你們無需理解,也盡可對我心存怨恨,但我,不會改變決定。”

  語畢,他轉身吩咐衛沅“送他們出府!”

  跪地的男子和老嫗見此情狀,已知難以扭轉,卻依舊不肯放棄最後一線希望,拚命地磕頭求告。

  孩童們從大人的反應中意識到什麽,亦哭得愈加響亮起來。

  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略脫稚氣的女孩猛地站起身來,衝上前幾步,帶著哭腔說道“表叔叔,求求您,救救我們吧!我們一定會聽話!一定不會給您惹麻煩的!珍兒不想去牢裏!”

  女孩長相乖巧可人,一雙淚光盈盈的大眼睛卻溢滿了無限的恐懼。她仰著小臉,絕望而乞求地向慕辰伸出了雙手,但隨即便被旁邊的侍衛攔了開來。

  慕辰保持著微微轉身的姿勢,始終沒有回頭去看那女孩。

  青靈倚在月門處,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揪著衣襟,似乎想借這個動作讓痛楚減輕幾分,卻依舊覺得呼吸沉重、透不過氣來。

  衛沅和眾侍衛驅趕著求助的人出了院子。

  經過月門的時候,衛沅等人看到青靈,停下腳步,向她行禮。

  被推攘著的孩子們也止住哭喊,抽泣著,仰頭看向青靈。

  她此時烏發輕挽,簪著支白玉素釵,一襲暗玫紅色的長裙襯著原本已有幾分蒼白的麵色,更顯陰鬱憔悴。

  她微微吸了口氣,抑製住情緒,緩緩走到那個叫珍兒的孩子麵前,蹲下身道“你叫珍兒?”

  珍兒點了點頭。

  青靈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淚,目光在周圍孩子的臉上逡巡一圈,緩緩說道“你們是氾葉王族的血脈,你們的祖先,曾是東州大陸上最強勢的君主。你們身上,也擁有著跟他們相同的勇氣和力量!不管今後你們遇到怎樣的困境、吃多少的苦,都不要怯懦,更不要放棄希望!不管用怎樣的辦法,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淩霄城並不可怕,隻是……”頓了片刻,“記得不要相信那裏的任何人。”

  珍兒用手背抹了把臉,抽著氣,恭恭敬敬地給青靈行了個斂衽禮,“謝謝姐姐。”

  雖然落魄苦楚,可王室出身的孩子依舊保持著得體的言行舉止,聽完青靈的一席話後,悲傷的情緒更是控製住了幾分。

  青靈站起身,退到一旁,看著衛沅帶著稍許平靜下來的孩子們朝府門的方向走去。

  待眾人的背影消失,她徐徐轉過身來,見慕辰仍然站在廊簷下,幽黯深邃的目光默然凝濯於自己身上。

  青靈走了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修長冰涼的手指,尚有些微微發顫。

  誰都不是生來就心狠的人,隻是很多時候,要守護的東西太多,兩相權衡,不得不選擇冷漠、不得不舍棄一方……

  這個道理,昨日的青靈還無法理解接受,而今日,易地而處,她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彼此雙手默默相握了片刻,青靈開口道“若非我毀了鑄鼎台,他們也不會遭此磨難。你放心,我會在父王麵前替他們求情的。父王顧及帝王顏麵,未必會為難小孩子。”

  慕辰一手握著青靈的手,一手抬起、輕撫過她的眼角,“若非鑄鼎台被毀,你又豈能活著出來?要是你有什麽意外,我……”

  他指尖一頓,沉默住。

  青靈仰望著他的雙眸,見那幽暗深潭中似有熾熱的火光簇動,看得她心頭一驚,慌亂地移開了視線。

  眼角邊他指下的那一點點肌膚也燃燒起來,灼得她意亂神傷。

  她偏過頭,笑了笑,“我要是真走投無路了,也會拉著慕晗一起死的!他死了,你就是朝炎的儲君。等你當了皞帝,天下也就太平了,我也算是為東陸立下了一樁大功,死得其所了。”

  慕辰鬆開手,苦澀地牽了牽唇角,“我若連你都護不周全,又何談天下太平?”

  青靈沉默一瞬,抬頭望向天際流雲,“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他們越想除掉我,我就越要活得讓他們時時忌憚!總有一日,我要他們為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慕辰凝視她的側顏,見她目光凝肅,曾經的清澈靈動被一種執著的冷銳所代替,嫣紅的唇依舊柔軟嬌美,嘴角卻不自覺地緊抿出一道常年置身戰場殺戮之人特有的堅毅線條。

  他心頭一緊,微微揪痛。

  迷穀樹下那個紅裙輕揚、盈盈而立的姑娘,唇邊的笑意純純,姿態中卻透著些許局促,一雙清澈的眼眸裏,閃爍著倔強的慧黠。

  夭桃穠李,風流蘊藉。

  這八個字,在他心中輕輕劃過,漾出了一種柔和而玄妙的感覺。

  回首經年,物是人非。

  短短兩年,命運讓他們相愛、又讓他們成了兄妹,讓他們相守相依,卻又要她為他褪去純真、卷入爾虞我詐,乃至最後痛失至親,成了一個從此背負沉重夙念、為複仇而活的女子……

  慕辰抬起頭,順著青靈的視線望向天空。

  總有一日,

  他在心裏默默許諾,

  他會將命運攥在自己的手心!

  ~~~

  當晚,墨阡帶著大弟子晨月來到了鄞州。

  他的表情依舊千年不變的清冷,似乎沒有哀傷,也沒有責怪跪倒在自己麵前的青靈。

  走進停放著源清屍體的廳堂時,他腳步微微踉蹌一下,繼而遽然地闔上了雙目、駐足原地,良久,方才重新睜眼走上前去。

  寒玉冰晶棺將源清的容貌保持得栩栩如生,亦如活著時那般眉眼溫和、神態靜謐。墨綠色的長衫裹著略顯瘦削的身材,雙手交疊於胸前、握著暗褐色的尋木劍。

  青靈跪在棺前,忍淚把前後經過講了一遍。

  “……慕晗想殺的人是我。莫南寧灝放箭射殺的對象也是我。四師兄是為了救我才……”

  她抑製住情緒,對墨阡說“等把四師兄和五師兄送回了崇吾,我會去淩霄城,把實情稟報給父王。”

  皞帝信也好不信也好,或者信了卻不打算處置王後和慕晗也好,她從今往後都會站到明處,成為慕晗和方山氏的死敵!以後皞帝想要利用她的身份也好、青雲劍也好,就必須考慮她的立場!

  她沒有了退路,也不在乎退路!

  成王敗寇,她願意賭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不死不休!

  墨阡望著青靈,目光惆悵且又透著一絲疲憊。

  留她在淩霄城的時候,她就說過,會為權勢而搏。

  他以為她隻是少年心性,幼時生活又枯燥乏味,因而格外向往新鮮明麗繁鬧的環境。

  他以為她會像在崇吾一樣,靠著自己的靈動與慧黠,博一些父親的恩寵,逍遙自在地生活。

  他以為她說慕辰隻是哥哥,便不會再不顧一切地卷入他的謀算……

  他放她自由,不是沒有過顧慮,不是沒用過畏懼,隻是沒有想到,三百多年的淳淳教導、想方設法讓她淡薄心性的努力,終究,還是付之東流。

  墨阡沉默了許久,對一旁悄然垂淚的晨月吩咐道

  “走吧,帶你師弟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