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殺局(二)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747
  肮髒的麥秸上,擠坐著十來號人,個個麵容憔悴、血汙滿身。

  角落裏一個懷抱嬰兒的女子,頭發淩亂,目光渙散,神誌不清地反複嘀咕著什麽。她有節奏地搖動著懷中的嬰兒,可那嬰孩早已沒有了氣息。靠著牢房欄柵的一位年輕少女,臉頰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劃過脖頸,直到半露著的胸前。她手裏攥著一件黑色的鬥篷,卻似乎沒有打算用來遮蓋身體。被撕爛了的羅裙之下,一雙原本白皙的腿上布滿著青紫的傷痕。

  黎鍾喉間發出一聲哽咽的哀嚎,咚地一聲跪倒在那少女麵前。

  “阿芙……”

  那叫做阿芙的少女並沒有聽見他的呼喚,依舊神情沉默而絕望地靠在欄柵上。

  青靈竭力控製自己,可聲線終究有些發抖,“她……她是你妹妹?”

  黎鍾一拳砸在牢門上,扭頭望著青靈,滿臉淚痕交錯,“你不是說他們隻是待議罪嗎?既然罪名都沒定,為什麽……憑什麽……”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青靈掐著掌心,半跪到黎鍾麵前,垂淚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查出來是誰傷了他們,我一定……”

  她一生之中,又何曾見過如此景象。縱使在淩霄城博弈權謀,又豈知這牢獄之中的種種無恥酷行?

  可她明白,這一切,都始於她那位野心勃勃精於算計的父王。

  自列陽突襲仙霞關之後,皞帝便沒有停止過在南境的徹查搜捕。成百上千的人,因為被扣上了與九丘勾結的罪名,滿門入獄。這其中,或許有真正的有錯之人,然而很大一部分,隻是像阿芙這樣無辜被牽連的族人,背負上不曾犯過的罪名,失掉了性命。

  如今看來,皞帝所做的一切,隻是想逼迫出更大範圍的反意,好讓朝炎有了名正言順出兵南征的藉口!

  青靈心底響起肆意笑聲,滿滿的盡是譏嘲。

  這就是你的父親,這就是你的血脈!算盡了天下人,還偏要博一個肅清妖孽、功業萬世的名聲!

  源清一手一人,把青靈和黎鍾拽了起來。

  “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你們兩個都鎮定點!”

  他對黎鍾說“麒麟玉牌設下的禁製有範圍的限製,一次最多隻能遮掩四個人的行跡。你和青靈先送兩人出去,再回來接剩下的人。聽明白沒有?”

  又轉向青靈道“你解封出禦風琴,用幻音控製住附近幾間牢房中的人。我設法打開牢門,讓黎鍾進去帶出他的家人。”

  出王府之前,三人就已經商量過步驟。趁夜色帶出黎鍾家人,再於清晨城門開啟之際離開鄞州城。地牢內外雖有守衛巡邏,但要在數百名囚犯中發覺少了幾個人,然後逐級上報,尚需一段時間。青靈提議,可以暫時將人帶往九丘之外的梧桐鎮躲藏。眼下大戰在即,朝炎的駐軍一早就撤離了梧桐鎮,到時候事情敗露,追兵也不敢搜到那邊去。

  但這所有的一切,成功的前提,必須是在不驚動守衛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將人救出。

  源清的話警醒了情緒失控的兩個人。青靈擦了下臉,迅速解封出禦風琴,盤膝坐下,集中全部精力,奏出惑人心神的樂曲。

  她數月苦修,靈力大漲,對禦風幻音的控製亦更加純熟,力度、範圍皆能把握得很好。源清撤去一部分禁製,讓一縷琴曲悠悠逸出。不多時,前後左右幾間牢房中的犯人俱逐漸視線渙散、神智模糊。

  源清撤下麒麟玉牌的禁製,伸手觸及牢房的欄柵。他自幼在墨阡的教導下修煉木靈,功力精純深厚,在崇吾眾弟子中,當屬首位。神識催動之下,掌下木柵隨即彎曲變形,形成一道可容一人通過的間隙。

  黎鍾彎腰鑽入牢房之內,很快在靠牆處找出了自己的父母。他抱起母親,努力不去看她身上的傷痕,咬緊牙關,將她送出了欄外。

  源清扶住黎鍾的母親,心底卻泛起一絲莫名的惶恐。

  適才他以神力彎曲木柵,本以為這鑄鼎台地牢中的欄柵會是以上等神木所製,所以一開始便使出了八成的勁力,卻不料掌下觸及的竟隻是尋常橡木。

  現在回想起來,今夜所行諸事,似乎都有些過於容易………

  黎鍾扶起父親,走到牢門前,扭頭望了眼卷縮於角落處的幼弟阿洵,又看了看倚著欄柵、麵無生氣的阿芙,忍淚輕聲道“你們別怕,哥哥馬上就回來。”

  牢房之中,還有他的幾位叔伯和堂兄弟,可黎鍾卻不敢再多看他們一眼。那些曾與他一同倚馬斜橋、飛揚暢談的同族兄弟們,他如今,卻隻能選擇放棄!

  源清將黎鍾的母親交與青靈,“你們行事務必謹慎,不管遇到什麽意外,都不可泄露了蹤跡。萬一,”頓了頓,“中途出了什麽變故,不要回來找我。我自會想辦法脫身!”

  青靈聽師兄說得鄭重,不覺有些犯疑。

  “四師兄……”

  她話未說完,忽然頭頂上轟然一聲巨響,隆隆的在幽暗的地牢中回蕩開來。

  緊接著,急促卻整齊的腳步聲,由下自上地朝他們所在的位置而來!

  源清幡然醒悟,“不好!他們關了鐵門。是埋伏!”

  他從青靈臂間扶回黎鍾的母親,將她重新抱入了牢房中,一麵疾聲吩咐黎鍾“小五,快把你父親也送回來!”

  若守衛找不出破綻,三人或許還能憑借麒麟玉牌設下隱身訣逃出。但若是有犯人走失,不但這座鑄鼎台、整個鄞州都有可能被封禁!對方處心積慮設下埋伏,必然是想大動幹戈,到時候,被牽連的又豈止他們師兄妹三人?

  黎鍾剛剛重見親人,哪裏舍得再次將父母推入火坑。他緊緊抱住父親,腳下無法邁出半步,“不行!我一定要救他們出去!”

  源清從牢房中閃身而出,伸手欲奪黎鍾懷中的父親,焦急道“小五!事有輕重緩急!你要救他們,以後還有機會!”

  黎鍾如果沒有見過這地牢中的景象,或許還能被勸服、答應從長計議,可此時置身於這血腥地獄之中,滿目盡是被折磨得麵目全非的親人,他是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放手!

  “四師兄,我求求你……”他惶然無措地搖著頭,嘴唇已然被咬出血,“我一定要救他們……”

  步伐聲越逼越近,獄廊盡頭的石牆上投映出全副重甲的士兵的身影,在昏黃的火把光線中逐漸拉長。

  青靈心一橫,把麒麟玉牌塞到源清手中,“你們先隱身!我想辦法送你們出去!我是朝炎的帝姬,他們不會把我如何!快!”

  眼看走在最前麵的守兵已踏入了獄廊,源清無法再遲疑,迅速念下心訣,將自己和黎鍾、以及他母親的身形隱褪下去。

  青靈揚頭看向行近的重甲兵士,負於身後的雙手漸漸握緊。

  甲兵向兩側分開,居中走出兩人。前者身著銀絲流雲紋的藍色錦袍,腰間玉帶懸掛著紅玉火蓮腰佩,麵若白玉、眼似桃花,身側後一人,則英姿挺拔、容貌俊朗,氣宇中有種常人難以企及的端嚴,正是朝炎王子慕晗與莫南氏的嫡長孫莫南寧灝。

  慕晗朝青靈行了個禮,“聽說王姐去了崇吾清修,怎麽突然來了鄞州,還深夜出現在這鑄鼎台之中?”

  他雖是問詢,語氣中卻無半絲驚疑,想是一早便洞悉了青靈的行蹤。

  青靈顧不上細究,繃著臉說“我想到什麽地方,不用跟你交代吧?你帶著這麽多人過來,莫不是還打算向我興師問罪?”

  慕晗說“王姐多慮了。此處是關押重犯要地,但凡有什麽風吹草動,自然有守兵前來查看。”

  他側頭對身畔一親隨使了個眼色。那親隨立刻會意,上前清點起牢房中的人數來。

  慕晗掃了眼彎曲牢房的欄柵,挑眉看著青靈,“王姐回崇吾住了大半年,修為果然是精進了。”

  他往日跟青靈說話,因顧及著身份年紀,表麵上還算客氣恭敬。而眼下卻有了種將她命運掌控手心的優越感,難掩居高臨下的得意。

  青靈意識到了什麽,冷笑道“我就是不回崇吾修煉,對付你,也易如反掌。”

  查點人數的親隨返回奏道“稟王子,少了一個犯人!”

  慕晗揚起桃花眼,盯著青靈,“此處關押的都是父王親自下令議罪的重犯。王姐打算怎麽解釋?”

  青靈道“笑話!少了一個犯人與我何幹,你找我要什麽解釋?”

  慕晗倒也不急不躁,“那好。”轉頭吩咐親隨道“既是牢房裏有人逃逸,想必是受了餘人相幫。你帶人將這裏剩餘的人犯都押解出去,直接定罪處置了!”

  “你敢!”

  青靈不由自主後退一步,護住牢門,“這些人都是父王下令議罪的犯人,你豈敢不經審訊,擅自定罪?”

  這時,一直站在慕晗身側後的莫南寧灝踏前一步,順勢接話道“帝姬言之有理。自然是要先審問過,方能定罪。”

  他轉身召來一重甲兵士,“你挑幾個年輕怕事的,帶下去好好審問,務必讓他們招出始末。”

  青靈聞言,萬分後悔起自己的失言,可對方明顯有備而來,此時除了忍耐亦別無他法。

  莫南寧灝乃是軍中副將,又奉命戍衛鄞州城,麾下皆是莫南氏最精銳的軍士。那重甲兵士躬身領命,上前開了牢門,一把將靠在欄門邊的阿芙給拖了出來。

  阿芙的神智原本被禦風幻音所困,整個人隻是渾渾噩噩、毫無知覺,此刻被人大力拖拽,漸漸蘇醒過來,手中攥著的鬥篷滑落到地,露出被撕得破碎的衣裳下擺,肌膚上被肆虐過的傷痕隨處可見。

  她啞著嗓音,發出悲淒的嗚咽聲,拚命想從軍士的鉗製中掙脫出來。

  青靈渾身發抖,怒目瞪著莫南寧灝,“莫南公子,你平時就是這般折辱囚犯的嗎?”

  莫南寧灝舒眉負手,“刑獄之事,自有其章法。帝姬身份尊貴,又何必追根究底?”

  青靈雙拳緊握,不住地發顫。

  她誠然可以救下阿芙,可誰又能保證下一個拖出來的、不會是黎鍾的父親?

  這般勞師動眾、這般步步算計,隻怕他們的目的,不僅僅是抓捕逃犯這麽簡單吧?

  正猶豫間,突覺身後幽光一閃,黎鍾遽然突破了麒麟玉牌的禁製,撲向拽住阿芙的軍士,猛力將其擊倒,順勢扶起妹妹、緊緊抱住。

  慕晗等的就是這一刻,見狀迅速退入重甲之中,疾聲下令道“拿下劫獄者!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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