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空相對,殘釭無寐 (二)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1      字數:4179
  行宮中的侍從和宮女知悉了青靈的身份,言行愈加恭敬討好起來。方山王後又特意遣了一批受過精心的侍女,來行宮伺奉青靈的日常起居,服飾份例等一應以依照帝姬的規格。

  青靈自幼在崇吾長大,對世家禮儀、詩曲歌賦的了解還算過得去,但衣飾發型什麽的就不太有研究了。什麽樣的衣裙配什麽飾物,淩霄城最近流行什麽發式、什麽薰香,都由宮女展著卷帛、捧著衣飾一一來作說明,看得她眼花繚亂,直歎比小時候背的樂譜還複雜……

  方山王後時常請青靈去瑤華宮小坐,詢問她起居的情況,又帶著她逛了幾處宮殿,依照她的喜好,為她選定了將來的寢宮。

  這位王後是皞帝的第三任妻子,出身顯赫世家,舉止中自有一國之後的雍容威儀,跟青靈相處時,態度卻一直十分關切親近。

  青靈感覺到王後的言談中的那份拉攏之意,更添了分小心翼翼,拿不準時就索性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一方麵,對自己救過慕辰一事毫不避諱,擺出一副兄妹相幫、理所應當的態度,另一方麵,又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阿婧和慕晗需要自己相助的話,也必當鼎力支持,克盡身為姐姐的職責。

  這日,王後讓人接青靈入宮,試穿慶典的禮服。

  禮服由一套絳色織錦曳地長裙,與緙絲鏤金火蓮外帔所組成,奢華尊貴、光彩逼人。

  青靈站在鏡子麵前,有些不確定地扭著身子,“這……會不會太招搖了……”

  方山王後一麵吩咐侍女替青靈整理著腰飾、記錄需要修改的地方,一麵笑道“選料子的時候,我拿去給陛下過目,陛下還嫌這紅色不夠明豔呢。百歲節的慶典從傍晚時分開始,一直持續至深夜,服飾要亮麗些,在燈下才好看。”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王後就問過青靈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青靈據實回答說紅色。朝炎原本就尚紅,加上青靈自己也說過喜歡,所以選擇禮服主色的時候,王後也就順理成章地定了紅色。

  阿婧也被王後叫過來幫忙參考,此時靠在美人榻上,斜眼瞅著青靈身上的禮服,嘀咕道“又不是嫁人,穿那麽豔麗,俗不俗?”

  她上次跟青靈在宮中大打出手的事,自然是沒有瞞過王後的耳目。

  王後把阿婧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又曉以利害,讓她至少在表麵上必須跟青靈和氣相處。阿婧心裏再有不甘,父王的禦詔已下,她也隻能咬著牙接受現實。好在雖然莫名其妙地多了個姐姐,父王對自己的寵愛依舊不減,青靈有的賞賜也有她的一份,這才讓阿婧稍微釋然了些。

  兩姐妹表麵上還算客氣,誰也不再提及以往的過節。方山王後又努力促使二人冰釋前嫌,每次請青靈入宮時,都會盡量召來阿婧作陪。但隻要王後一轉身,兩人就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理誰。

  青靈的耳力敏銳,把阿婧的譏嘲聽了個清清楚楚,摁住火氣,對方山王後說“既然父王和母後都覺得合適,那肯定是好的。我其實也挺喜歡的。”

  試過禮服,青靈依照入宮時的慣例,到承極殿向皞帝問安。王後遂讓阿婧也隨著一同前去。

  兩人走進承極殿,見皞帝坐在棋盤前,正執著棋子與對麵一人對弈。

  阿婧原本因為被迫與青靈同行而滿麵悻色,待看清皞帝對麵之人時,臉上的嫌棄之意頓然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紅暈,自兩頰漸漸蔓開。

  皞帝抬眼瞧見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並蒂蓮花般的齊齊向自己行禮,一向銳利的眼神不覺柔和下來,抬手示意她們起身。

  棋案對麵的洛堯,站起身向青靈和阿婧行禮,“見過兩位帝姬。”

  阿婧垂著眼,還了一禮,“世子。”

  青靈猶豫了一瞬,也學著阿婧的樣子還禮道“世子。”

  皞帝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錯,招手讓青靈坐到他身邊,“你來的正好。你師父精通棋藝,你幫父王看看,這盤上的局麵如何?”

  青靈在崇吾的時候,倒沒怎麽認真地跟墨阡學過下棋,不過常被拉去看大師兄和四師兄對弈,看得多了,零零落落地也摸索出一些門道。

  她斜身坐到皞帝身畔,低頭研究著盤麵上的戰況。

  阿婧也走到近前,嬌聲對皞帝說道“父王既是跟百裏世子在下棋,怎麽不派人到母後宮裏說一聲,免了今日的問安?也省得我們跑過來擾了父王的雅興。”

  皞帝說“棋逢對手,一時難分勝負,又舍不得就此棄局,不知不覺就拖延了許多時間。你們要來問安,我是知道的。但想著你們幾個孩子都彼此熟稔,無需刻意回避,就沒讓人事先去通傳了。”

  青靈專注地盯著棋盤看了會兒,兀自說道“這種局麵,想來或是一開始白子占住了腹地,黑子拿住邊角且棋走虛形,白子心生輕敵之意,一路強攻,反倒讓自己的棋形由實變虛了。可兩邊都是布局的高手,現在的棋麵完全是勢均力敵……”

  皞帝聽青靈猜出剛才的博弈過程,心下甚悅,問“那依你看,父王的白子現在該怎麽走?”

  青靈搖了搖頭,“現在看不出來。要不你們再多走幾步,讓我猜猜你們各自的策略。”

  皞帝依言執起棋子,思索片刻,落下。

  洛堯麵色平靜,跟著也落下一顆黑子。

  阿婧躊躇了一瞬,坐到了洛堯旁邊。

  青靈托著下巴,認真地觀看著棋局,無奈對弈的兩人落子速度極慢,好半天才能等到一個回合。

  她微微抬起眼,視線掠過對麵的洛堯和阿婧,但見兩人一個俊美一個嬌豔,坐在一處就如戲文中所說的金童玉女,十分登對。

  阿婧似乎也在關注著棋局,流盼的目光卻時不時地瞥向洛堯,嘴角蘊著一絲含羞帶悅的笑意。洛堯一直專心致誌地思索著對策,但每落下一子就會側頭去看阿婧,似用眼神在詢問她覺得這步走得如何。

  青靈不再是崇吾山裏懵懂無知的小六,稍加觀察、便將對麵兩人的郎情妾意看了個清楚明白,由此聯想至自己那場辛酸絕望的愛戀,對比之下,心中不禁又悲淒難受起來。

  皞帝琢磨著下一步,一麵看似不經意地隨口問道“九丘這幾年,還常有私船出海嗎?”

  九丘戰敗以後,皞帝下令禁止諸侯國與九丘之間貿易往來,切斷了其礦產和粟米的供給,因而時常有九丘商販冒險出海,想辦法跟西陸人作交易。而通往西陸的海路,一向由百裏氏掌控,對於朝炎以外的海船,通常都是直接阻截封查。

  洛堯說“回陛下,一直都有。去年一共截下了十七艘九丘的私販貨船,前年的有十二艘。”

  皞帝“嗯”了聲,低頭研究著棋盤,淡然說道“禦侯執掌大澤,一向鐵麵無私。倒是難為了你和凝煙,想必對母親存了份愧疚吧?”

  洛堯沉吟一瞬,道“身為兒女,自然是想為父母分憂。隻可惜,九丘的難題,不是放行幾艘私船就能解決的。”

  皞帝抬起眼,如鷹般銳利的目光在洛堯臉上停留一霎,見他態度始終從容自若、喜怒不形於色,心底漸生出幾分嘉許之意,麵上卻隻平靜問道“那依你之見,九丘的難題該如何解決?”

  阿婧聞言插嘴道“父王,你要查問政事,能不能換個時間?你們這盤棋本來就下得慢,再分心討論其他的事的話,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才能完呢。”

  她平日雖對政事不甚關心,但卻很清楚,九丘就是父王心頭的一根刺。萬一洛堯的回答不合父王的心意,豈不是十分的不妙?

  皞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阿婧,笑了笑,“好,不問了。”

  青靈看得出,皞帝是真心很疼愛阿婧這個女兒。

  雖然他對自己也不錯,但那種親切感,終究是比不過從小就承歡膝下的孩子。可奇怪的是,這個發現倒不曾讓青靈覺得有任何的失落或嫉妒。也許於她而言,皞帝本就更像一個需要花心思去揣測、去討好、去防備的敵手,而不是一個會永遠無條件寵愛著自己的父親……

  她在心中暗歎了一聲。

  為什麽自己的人生,一下子變得這麽複雜了?

  少頃,有侍者進來通稟,說慕辰王子前來問安。

  青靈一下子不鎮定了。

  算起來,皞帝赦除對慕辰的懲處、許其重返王室,已有些時日了。但慕辰從淩霄城內的軟禁之所搬回朱雀宮,卻隻是昨日的事。

  皞帝捏著手裏的玉石棋子、緩緩在棋盤上敲了一下,沉聲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青靈覺得胸口發悶,根本不敢朝殿門方向看上一眼,目光彷徨遊移間,對上了洛堯投來的視線。

  從她入殿到現在,洛堯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她,此刻目光交匯的一霎那,青靈從他明淨清透的眸中捕捉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探究、又似關切,有些期冀、又有些黯然。

  青靈突然記起,洛堯是知道的。

  他知道,自己喜歡慕辰……

  那他,會不會告訴阿婧?阿婧又會不會告訴王後、告訴皞帝?

  這件事如果被追究下去,會有怎樣的結果?

  可就算他們要追究又如何?

  除了那個纏綿悱惻的吻,自己和慕辰之間也沒有過什麽越矩的事發生……

  那個吻,

  那個甜蜜的令她混沌的吻……

  還有那時,他眼中迷離的星光……

  可他怎麽就成了自己的親哥哥呢?

  青靈怔怔地盯著麵前的棋盤,抑製不住思緒的再次飄忽淩亂。黑白色的棋子也漸漸模糊起來,化作了一團團灰色的迷霧,層層疊疊地壓到了她心上的,沉重的讓她幾乎快要窒息。

  洛堯站起身來,“陛下,慕辰王子前來問安,或許是有朝政之事要與陛下商量,下臣不便久留,懇請陛下準許臣暫行回避。”

  阿婧也跟著站起身,“是啊,大哥剛搬回朱雀宮,想必父王有很多話要跟他講,我也先行回避好了。”

  皞帝頜了下首,輕抬手指、示意眾人退下。

  青靈依舊坐著,神情怔忡、臉色有些微微發白,仿佛沒有聽到洛堯和阿婧的話,也沒看到父王的手勢。

  洛堯走到青靈麵前,低頭笑道“帝姬神遊局內,可是看出了什麽先機?”

  青靈回過神來,仰頭見洛堯和阿婧已站起了身,表情僵硬地彎了彎唇角,順勢玩笑道“我就是看出了什麽,也隻會說給父王聽。”

  說著,也站了起來。

  慕辰跟著侍從身後,緩緩踏進承極殿。

  這座殿宇,是他自小就熟悉的地方。

  湖碧青玉的地磚、鎏金墜珠的壁帶,香爐中嫋嫋而起的杜衡香。

  在這裏,父王曾抱著幼時的他,指著案上的輿圖說“東陸的天下,終有一日,會是屬於你的。”

  可也是在這裏,父王將案上的琉璃盞砸在了自己頭上,說“你死不足惜!”

  慕辰在心底暗暗喟歎一息,抬眼朝殿內望去。

  “……我就是看出了什麽,也隻會說給父王聽。”

  嬌語輕轉,一襲熟悉的婀娜身影正徐徐站起,朝自己的方向轉過身來。

  慕辰腳下一頓,幾近踉蹌,渾身的血液先是一涼,緊接著就如火燒般灼燙起來。

  不是沒有做過準備、不是沒有說服自己去接受命運的再一次戲弄,可親耳聽見她的那一聲“父王”,還是讓他傷痕遍布的心重新裂開,撕扯出前所未有的痛來。

  那是他心愛的姑娘啊!是陪著他涅磐重生、領悟情愛真諦的女子,是他嚐盡世間苦楚、早已冷卻的一顆心還願意去信任去許諾一生的人。

  可她,再也不能屬於他了。

  再也,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