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ter 26
作者:照城      更新:2020-08-18 10:21      字數:3898
  因禍得福,李月華出院的第二天,吳建軍讓她們搬進他的大房子裏。

  這天吳嶽冉砸了一隻吳建軍最喜歡的水晶燈,價值十三萬。她光著腳,站在玻璃碎片裏,說:“你要是讓那個女人進我家門,我就毒死你兒子。”

  吳建軍無奈地搖了搖頭,指著吳嶽冉說,“你跟你媽一樣,是個神經病。”這句話對吳嶽冉而言,比喂她一把玻璃渣還痛。

  為了避免吳嶽冉和許欣發生衝突,吳建軍給他們安排了兩個房間。一個在一樓,一個在二樓。許欣的房間朝北,背光,但是很大,有雙人床、梳妝台、獨立衣帽間和衛生間。許欣在書桌前掛了一麵日曆,每過一天就畫一個叉,到了高考那天,就是她能走的時候。

  岑北亭的腿拆了石膏,然後請了三天假。

  第四天,他回了學校,請大家一起去李曉侯家吃烤肉慶祝他康複。大家欣然同意。

  “我岑哥這叫什麽?”李曉侯說:“啊對,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飯桌上正吃得熱火朝天,岑北亭一個人擱下筷子,突然給自己空了的杯子裏倒飲料,然後他舉起了高腳玻璃杯,像大人一樣用筷子敲了敲杯沿,笑著說,“跟大家說個事兒。”

  “什麽事?”李曉侯用筷子夾起碗邊緣的一塊牛肉粒塞進嘴裏。

  “哎喲喂,怎麽搞得這麽嚴肅啊。”

  岑北亭笑笑,將水杯厚重的玻璃底磕在桌沿上,手指緊了緊,骨節微微發白,“沒什麽,就是我明天要去加拿大了。”

  飯桌上安靜了一瞬,所有人抬頭往向岑北亭。不遠處,有一桌吆喝zvauzijh著要加菜,喊老板娘的那一嗓子氣勢如虹。

  李曉侯靜了靜,似乎沒能好好接受這個事實,“哦,去加拿大玩?什麽時候回來?”

  “短時間不會,”岑北亭拾了根筷子,嗤笑了一聲,說:“我爸媽總算離婚了,咳,我跟我媽,她要移民去加拿大,新爸都給我找好了,靠,可算完了……”

  李曉侯沉默著,“岑北亭!”他突然低吼著站了起來,餐桌的燈垂得很低,被他猛然一起身震得在半空中晃來晃去。

  李曉侯眼眶紅了,他狠瞪著岑北亭,“這件事怎麽不早告訴我!為什麽現在才說?”

  許欣低著頭,捧著玻璃杯。

  她在心裏默默計算著。岑北亭有三天沒來學校,再加上周末、周日,這一段時間已經足夠他辦理好轉校的手續。而加拿大那邊的入學申請,以岑北亭家的財力,不需要他參與就可以辦成那些繁瑣的程序。他僅需要做的,可能隻是請假去辦簽證,參加視頻麵試。

  岑北亭對李曉侯愣了愣,眼皮微撩著。

  他不習慣這麽傷感的情緒,這讓他難受。他又笑了起來,嬉皮笑臉地說:“怎麽了這都是,我就是去了個加拿大,又不是不回來了,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行了行了……”

  “岑北亭,你真沒良心!”李曉侯抓著岑北亭的衣領一下哭了起來,“你怎麽這樣?你怎麽說走就走?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以後我跟誰打籃球去?”

  他們是認識很多年的朋友,穿開襠褲一起長大,即便信息再發達,當距離遙遠了之後,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抬頭不見低頭見,那麽人的心就會跟著變得遙遠。

  李曉侯一哭,大家都想哭了,就連崔奧利都抽著紙巾擤鼻涕。

  她跟岑北亭那麽不對盤,每天都吵來吵去,但一想到明天就見不到岑北亭了,她就鼻子發酸。

  “你明天幾點的飛機啊?”

  “早上七點半。”

  “七點半要上課,我們送不了你了。”

  “咳,”岑北亭說:“送什麽送,想逃學直說。”

  要是往常,岑北亭這麽嘴賤,崔奧利早跟他拍桌子了,但現在她卻一點也不想跟他吵。“岑北亭,”崔奧利帶著哭腔說:“你英語這麽差,你在加拿大活得下來嗎?”

  岑北亭斜了她一眼,身子往後縮,戒備地兩手護在胸前,好像怕崔奧利臉上的鼻涕會糊到他身上,他故作輕鬆,吊兒郎當地說:“加拿大華人多著。”

  “華人也有不會說中文的。”

  “崔奧利,你這人怎麽這麽老土?你對得起科研人員在翻譯軟件上投入的財力人力麽?現在誰還需要會說什麽外語,出門一揣手機就行了。”

  崔奧利又說:“手機沒電了怎麽辦?”

  “就,就充唄……哎呀,你別哭了。”

  岑北亭無可奈何,他撇嘴對貝博藝說:“我不管的啊。”

  貝博藝沒說話。

  這話一說,大家又忘了哭,笑了起來。

  又哭又笑,到最後還是要散場。

  沿街道路上亮起了街燈,燈光暖暖。岑北亭和許欣同路,其他人走的方向和他們相反,大家在烤肉店門口告了別,各走各路。

  岑北亭取了自行車,和許欣走在一起。岑北亭的自行車有車簍,許欣的用紙袋裝著的兩大包書全部放在裏麵,而他自己的,除了那本字典,全部單手抱著。

  路上沒什麽人,一條不算寬廣的人行道上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許欣走得很慢,岑北亭不知不覺走到了她的前麵,他馬上意識到,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她。

  許欣停下腳步,她覺得這條回家的路太短了,短到再走幾步就要走完了。她問岑北亭:“從這裏到加拿大,有多遠?”

  “還沒去過。”岑北亭兩手抱在腦後,說:“坐飛機大概12個小時。”

  “時差呢?”

  “12個小時。”

  許欣問:“早還是晚?”

  這回岑北亭沒說話了,他啞然失笑,說:“變著花樣考我麽?”

  許欣沒理他插科打諢,她抿著嘴唇,說:“那你,還回來嗎?”

  岑北亭還是笑著的,尤其是那雙討人喜歡的眼睛,注視著她,望著她,讓她感受到一種從別人的眼睛裏感覺不到的溫情,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說:“拜托,你們怎麽一個個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我隻是出個國,又不是死了。”

  許欣不說話,她已經有些撐不住了,眼眶發熱,好像下一秒滾燙的眼淚就要滾落下來,她全然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能這麽熟練地跟人告別。

  她想到了好多人、好多事,其中最痛的是許周。那天許周和往常一樣出門,臨走前拍了拍她的頭,說,在家乖乖的,爸爸下個星期回來。然後她看著他走出那扇門,那天的天氣過於明媚,給他消瘦的背影鍍了一層金邊,整個人像是消失在了門後,那一幕每次回想起來,都讓她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從那一天,到李月華下周的婚禮,短短兩年,什麽都麵目全非。

  許欣不想哭的,真的,剛剛李曉侯和崔奧利哭成一團的時候,她一滴眼淚都沒掉,但是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人,岑北亭就站在她對麵,淺藍色校服外套敞開著,輕輕鬆鬆地扶著他的自行車,對她歪著頭笑,她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

  她慢慢蹲了下去,知道自己的反應很可笑,尤其是她已經過了被允許在街上大吵大鬧、哭哭啼啼的年齡。她抿著嘴唇,用手背捂著臉,遮住已經流出來的眼淚。

  “你,你……”岑北亭頓時慌了,“誒,你別哭啊!”

  他幹脆地將自行車扔到一旁,半弓著身,向許欣伸出手,那雙手伸出後懸在了半空中,他想碰碰她的背,她的發尾,但他想到她之前的拒絕,於是又頹然地折回,不知如何是好地垂在腿邊。

  “你別哭呀,”他打商量似的說:“我最怕女生哭,真的。”

  許欣癟了癟嘴,又騙人,剛剛崔奧利哭的時候,他還開玩笑,明明一點都不怕!

  “過一段時間我就回來啦,真的,”為了讓許欣別哭,岑北亭開始說假話,他柔聲哄騙,差點把自己都騙進去了,他說:“我轉校過去,在加拿大上一年高三,然後畢業了,我就考國內的大學,然後再回來,你上北大是麽?我也考北大,我們就又是同學了,別哭了,好不好?”

  許欣用手背擦眼淚,仰頭望他,抽抽搭搭地說:“你,你考不上……”

  岑北亭:“……”

  他說:“我現在是考不上,但是到時候我是外籍啊,那樣我的分數就夠了。”

  許欣又說:“我不想考北大。”

  岑北亭說:“那你想考哪兒?”

  許欣說:“我想考清華。”

  岑北亭說:“好好好,清華就清華。”

  他在口袋裏搜來搜去,終於搜出開封了的半包餐巾紙。他盡力小心翼翼,但當他把紙巾糊到許欣臉上去的時候,還是把許欣的鼻尖按得生疼。

  他給她擦著眼淚。“總會回來的,”他喃喃自語,“你們都在這兒,我家在這兒,我不回來,又能去哪兒?”

  這話一說,許欣哭得更厲害了,她哭得恨不得要背過氣,說:“你,你怎麽辦呀?你什麽都不會……你英語還那麽爛,你連溫哥華都讀不清楚,你在外麵,要怎麽吃飯……”

  岑北亭跟著許欣蹲了下去,他猶豫、踟躕,最後抱住了她。他拍了拍她的後背,說:“別哭了,真的,你再哭,你再哭我真不知道怎麽辦了。”

  “我餓不死的,真的,你看我,長得多壯啊。”他拍著她的手漸漸停了下來,貼在她的肩膀上,他自言自語,用他以為許欣聽不見的聲音輕輕說,“怎麽辦,其實我也不想走……”

  漸漸有人過來了,他們奇怪地打量這兩個蹲在地上抱頭哭的人。這是怎麽了,還在大街上呢,就哭成這樣。

  岑北亭尷尬地對他們賠笑,解釋說:“沒事,沒事,就是心情不太好……”

  “你女朋友?”

  “是是是。”

  “高中生別早戀啊。”

  “我們W中的。”

  “哦。”

  許欣哭了好一會兒,終於哭夠了,拿走岑北亭掖在懷裏的最後一隻餐巾紙,擦幹了鼻涕和眼淚。

  “能走麽?”岑北亭問。

  “嗯。”

  岑北亭送她,推著自行車繼續走,一直走到了他們要分開的路口。

  “許欣。”岑北亭突然開口。

  “嗯?”許欣鼻尖依然是紅的,紅著眼睛望他。

  岑北亭訕笑,說:“沒什麽。”

  許欣說:“你還要什麽想說的嗎?”

  這一次,岑北亭停頓了很久很久。

  在狼來了的故事裏,一個好謊言說三遍,就再也沒有人會信。可是真話說三遍,不相信的人還是不會信。在父母終於結束了這一場漫長的拉鋸戰後,岑北亭成長了不少,那少年的衝動和魯莽,被小心翼翼的謹慎和冷靜理智的權衡所取代,於是那句話到底沒有說出口。

  真的。

  我是說真的。

  “沒什麽,”岑北亭笑著對她點了點頭,他推著自行車,側過身,一條腿撐在地上,歪著頭,說,“許欣,那我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