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得國正者
作者:一隻小火腿      更新:2020-08-18 05:35      字數:4652
  晉王走進殿中, 四下安靜異常。他目光所及之處,內侍宮人一排排跪下, 隻有他一人獨立著。

  “皇後娘娘呢?”

  領頭的小太監笑著說:“在偏殿候著呢。”

  晉王頷首,跟著他往裏走。不多時,就到了偏殿,水晶簾裏確實端坐著一個黃衣女子。

  下人告退,掩上殿門。

  他揚聲道:“拜見皇後娘娘。”

  裏頭女子身子微動,卻不出聲。

  晉王問道:“娘娘可是還在修閉口禪?”

  女子點頭。

  晉王了然,沉聲安排道:“娘娘放心,本王的人手潛伏京中多年,如今既進城來,自有接應。到時候趁亂,騎兵與禁軍不費一兵一卒入城,拿下十二衛。勤王之軍再快,也快不過我們。隻要詔書到手,自是名正言順, 旁人嚼不得舌頭。娘娘好生歇著吧, 本王去看看聖上如何了。”

  女子一動不動。

  “本王定會保你平安。此番順利進京, 事成之後, 還要多謝於你。”

  這番誌得意滿的話說下來, 對方卻無甚反應。

  晉王有些疑惑, 環顧四周,發現除了他和這黃衣女子,殿中再無二人。

  “娘娘?”他喚道,“皇後娘娘?”

  晉王一邊說著,一邊大步流星走到了水晶簾邊上,猛地將簾子撩開。

  那女子確實身著鳳冠華服, 隻是嘴裏被塞住了布,五花大綁在凳子上。她年紀頗輕,滿臉淚痕,根本不是皇後。

  晉王一把把她嘴裏的布扯下,目眥盡裂:“說,你是誰!皇後娘娘在哪!”

  女子顫抖著說:“奴婢不知……奴婢原是浣衣局的,昨日被人綁了來。奴婢什麽都不知道……”

  晉王暴怒,一腳將她踹翻在地,扭頭就往殿外走。

  果不其然,殿門以被人從外麵死死鎖上。

  他怒極反笑:好一出甕中捉鱉。荒唐,荒唐。

  他用力撞了幾次門,外麵傳來領路的小太監陰陽怪氣的聲音:“王爺,您省點力氣吧。”

  ……

  那廂正殿裏,聖上被人強灌了猛藥,醒是醒了過來,隻是一時還迷糊著。

  玄機先生跪在一旁,輕聲道:“回魂——”

  世間俗事一點點回到憲宗的腦子裏,他睜開眼,氣若遊絲的問:“如何了?”

  內侍急道:“晉王已被囚殿中,皇後娘娘在坤寧思過。”

  聖上點點頭,人自有氣數,幾番折騰下來,已油燈將近。

  他自知時日無多,眼中精光暴漲,一連顫聲說:“快……下詔……下詔……”

  ***

  劉寶成和徐恒同乘一匹馬,朝正陽門行去。

  城門外果然火光衝天,一陣兵荒馬亂。不少人正自發抬水救火,但杯水車薪。

  劉寶成扭頭道:“徐大人,不如我們就在這下馬吧,前麵人多口雜。您總這麽架著我,也不是回事……”

  身後利刃往前一頂,嚇得他不敢再回頭,瞬間住口:“哎喲,哎喲,我不說了。”

  這廂才往前走了不久,就聽背後轟隆一聲巨響,馬匹受驚,被死死拉住。

  劉寶成回頭一看,剛剛還橫在無定河上的橋,竟然塌了。

  走在隊伍末尾的不少騎兵,隨著斷橋墜下,被洶湧而逝的河水卷走。慘叫聲,馬匹落水的巨大聲響,不絕於耳。

  隊伍立刻騷亂起來。

  硫磺刺鼻衝入鼻中,硝煙裏一道人馬疾馳而至,登時與尾隨而來的晉王騎兵廝殺起來!

  劉寶成莫名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後背起了一層白毛汗。

  啪啪的血點子飛濺到臉上,他都顧不得擦,隻管使出十足精神往煙霧裏望去。

  一個人拎著火器,於百人之中,徑直朝他騎來。

  劉寶成雙目暴睜——他認出了這個人。

  是李準。

  劉寶成心裏一驚,想通了原委。李準能從詔獄裏跑出來,徐恒能叛變……原來出問題的根本不是許彬的心腹徐恒,是許彬本人。

  徐恒望著李準手裏的兵器,突然對著劉寶成笑了:“劉公公,瞧瞧小碗火統的厲害吧。”

  說罷,翻身下馬,將劉寶成一把扯了下來。

  劉寶成摔倒在地,被地上的土嗆的咳嗽不止。他費了老大勁,抬起頭,看見黑黝黝的火炮筒子,直對著他。

  劉寶成兩股戰戰,一陣騷臭氣從褲|襠處傳來——他被嚇得失禁了。

  李準抬手,又放了下去,淡聲道:“師爺,好久不見。”

  劉寶成匍匐到馬邊上,鼻涕眼淚一把抓:“李大人……李掌印……你我本是同根生……切莫自己人害了自己人啊……”

  李準看他那副狼狽樣,輕聲說:“師爺說的是。”

  徐恒反倒愣住:“這怎麽可以!”

  李準笑笑:“師爺,走吧。”

  劉寶成狂喜,掂著胖腳往邊上跑去,可才跑出幾步路去,一雙手已在身後,抬起火統。

  隻聽“砰”的一聲,硫磺味漫天。

  劉寶成被彈藥轟掉了半個腦袋,碎成了爛西瓜,紅的白的,流了一地。

  “一路走好。”李準那句沒說完的話,這才說了出來。

  這廂才解決完陳年舊事,已有晉王殘部殺了過來。

  “小心——”徐恒提醒李準身後有人。

  此時已來不及重填火|藥,李準從身邊“唰”的一聲抽出彎刀,在馬上合身跳下,回身猛劈。

  天上滾來團團烏雲,飛沙走石,遮天蔽日。

  短兵交接,幾方各有傷亡。刀山血海,宛若人間煉獄。一場戮戰過後,正陽城門開啟,李準帶一隊禁軍衝進城去。

  城中晉王潛伏的人手紛紛起勢,先前那把火就是他們著人放的。一時之間械鬥頻發,亂作一團,殺紅了眼。但到底是起勢的人缺少操練、目無章紀,漸漸潰不成軍,與城門外的火一樣,漸漸平息。

  李準方才得空,喘了一口氣,突然見有人滿身是血,衝了過來。

  李準認得這人,是他派去協助趙常,保護葉妙安的。

  那人的聲音宛如破碎的玻璃渣,一字一句好像帶砂子一樣撕裂、磨開:“屬下失職,小院失守了……”

  “咣啷”一聲,李準手中兵器掉在地上,彈起一地塵埃。

  “怎麽會?”他茫茫然問:“我明明增派守衛了。”

  “來的人太凶猛,我方寡不敵眾,已經全員覆沒了。屬下拚了一口氣逃出來,就是為了把信帶到。既然大人已經知曉,小的自然不敢獨活!”那人說完,抽出配劍,猛地朝自己胸前刺去。

  李準下意識地一腳踹飛了他的利刃,半晌,才淡聲道:“要死,也輪不到你。”

  說完這話,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兩旁景色一呼而過,城內到處喧囂,府兵與尖細鬥做一團。

  也許有氣斷山河的嘶吼,有血肉橫飛的慘狀。但李準看不到,也聽不見,好像白茫茫大地上隻有雪,晃得人睜不開眼。

  他臉上接連現出迷茫、震驚、憤怒、傷感的表情,但須臾都消失不見,重回漠然,好像一尊不悲不喜無麵佛。

  浮浮沉沉,百般虛妄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突然馬匹嘶鳴。

  雪地中正站著一個人,白衣飄飄,幾欲與遍地瑞雪融為一體。

  李準勒住馬,輕聲道:“是你。”

  師父抬手,溫聲對他說:“過來。”

  李準應聲下馬,把手放進師父手裏。好像小小的自己,從千萬人之中被選中,在一片迷蒙雪中,與這人並肩走過漫漫長街。

  他對這男人叩首,改口,從此便有茶飲,有果子吃,有道理教。天地有光,餘生有亮。

  “是你派人擊殺妙安。”李準開口時,語氣篤定,“既然不想我成家,為何不幹脆斷了我子孫根,反倒惹出如此煩惱?”

  師父定睛,看他麵上波瀾不驚,方才欣慰笑道:“不能的無欲,是不甘。能而不為,先破後立,才是堅無不摧。經此一役,想必你再不會被兒女情長所困。”

  李準突然笑了,停下腳步:“那你呢?”

  師父一愣,扭頭看向他。

  “師父不希望我為情所困,”李準衝著紫禁城的方向虛虛一指,“那這一大遭,圖的又是什麽?”

  師父沉默不語。

  “說起來,本朝有件見不得人的秘聞。藩王叔父篡位,把侄子趕進江裏去。不知師父可有耳聞?”

  見男人不吭聲,李準直視他的眼睛:“師父大仇得報了嗎?”

  師父看向李準,這孩子一直帶著刺,隻是平時裹在一團和氣裏,冷不丁冒出來,刺骨的疼。

  “我便是要他們都活著時,兄弟手足自相殘殺,方能解心頭之恨。”

  李準輕聲道:“是麽。”

  “盜國者,雖遠必誅。得國正者,何故蒙冤?”師父一字一句的說,“我祖父乃是天下第一清白讀書人,剛正不阿。不過發了幾篇檄文,拒為那篡位的草擬即位詔書,家族便被屠戮殆盡。我有幸逃過一劫,目睹全家遭受酷刑。臥薪嚐膽幾十載,廣結能人異士,總算盼得今日。”

  他眼神愈狂熱:“我已設下連環局,全等晉王被剿,聖上歸西。太子聽命於你,天下盡在你我師徒二人手裏……”

  “這是誰的天下?”李準冷聲說,“你可見京中騷亂,多少百姓慘失家業。口口聲聲"得國正者",師父又與那上位者,又有何區別?”

  他緩了緩,續道:“想來武師弟不是臨危受命,是再無利用價值,又怕他走漏風聲,被除掉了吧。”

  師父漠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與那篡位的,別無二致。”

  李準這話說完,街邊隱隱有騷動聲。

  他正要回頭,卻聽見四麵八方,傳來觀鳴鍾轟響。[1]

  咣——咣——咣——

  憲宗賓天了。

  “聽見了嗎?”師父側耳聆聽,仿佛耳邊響起不是鍾聲,而是仙樂,進而狂笑道:“他死了,他死了!”

  見李準石像一般漠然,師父聽了下來,語氣重又陰狠起來:“那日歃血為盟,我在血裏下了藥,你若是有二心,我便……”

  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看見李準瞳孔震顫,驀地放大。

  “小心——”

  師父剛剛聽到李準的呼喊,還沒來得及回頭,接著胸口突然一涼,劇痛傳來。

  他低下頭去,看見一柄閃光的刀尖,從背後直直的穿到他的胸前。

  師父被捅穿了肺,嘴裏咕嚕咕嚕冒著血泡,就地倒了下去。

  那濃妝豔抹的凶手,卻是那日當街攔囚車的武娘。

  他這才發現,此處正是花樓邊上。想來武娘一直暗中調查弟弟死去的真相,方才怕又是聽到了原委,心生殺意。

  誰又能想到,呼風喚雨、神機妙算的師父,最後竟栽到煙花柳巷的弱質女流手裏。

  李準望向蜷縮在地上的男人,眼神裏有恨,也有憐憫。

  “解藥在……百寶閣……第三層……”師父帶著氣音,委在地上,艱難說到。

  李準一愣,低下頭去,輕聲回應:“我知道裏麵有毒,所以我沒喝。”

  師父眼睛睜大,震驚於李準的防備。不多時,斷了氣。

  也許師父自己都不相信,他會在臨死前說出解藥在何處,但他的確做到了。想來這份早已渾濁不堪的師徒情誼裏,還殘存著幾分本真。

  武娘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滿手的血,一邊往後退去,一邊嘴裏喃喃自語:“我殺人了……我殺人了……雀兒……我替你報仇了……”

  身後花樓眾人瞠目結舌,把狀似癲狂的武娘拉進屋內。

  李準沒有去追。

  五熾燃滅,幻境消融。

  塵歸塵,土歸土。

  他跪下,衝著師父磕了三個響頭,抬手幫師父把眼睛合上。

  能死在大仇得報的這天,師父不該睜著眼。

  做完這一切,李準重又翻身上馬,恍恍惚惚地繼續著自己的行程。直到老馬識途,帶他去了想去又情怯的地方。

  小院的門大敞著。

  他原以為自己會停住腳步,不敢進門。但還沒反應過來時,人已經下意識的進來了。

  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一地橫屍,顯示出此處發生過的激烈戰鬥。

  李準一邊走,一邊彎腰把眾人的眼睛一一合上。

  趙常,紅玉,都死了。

  一個把守在門口,萬箭穿心,至死不退。

  一個橫躺在水缸前,利器割喉,血漫四方。

  妙安——妙安——

  蟬鳴嘶叫,空空蕩蕩,無人回應。

  突然有個毛球蹭了過來。李準一驚,低頭看去,是阿黃在腳邊嗚咽。

  李準跌坐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阿黃柔軟的毛。

  也許師父說的沒錯。

  無欲,則剛。

  作者有話要說:[1]敲鍾這個習俗,是清代的習俗了,而且也不是皇上一駕崩就敲。但是為了戲劇效果,就放在這一章了。跟那個改良版火統一樣,都是超時空的存在。

  下一章是終章,之後還有一個非常治愈的番外。這篇是he,所以主角是不會死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