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5729
  Day 16 16:00

  兩人正膩歪著,茶屋內傳出布穀鳥報時聲,賀致遠抬腕一看表,四點整,布布該放學了。

  頌然大呼接駕來遲,拽住他的手腕就往幼兒園方向跑。剛拐進皋蘭路,頌然臉色一變,腳步刹止,前鋒轉後衛,做賊一般躲到賀致遠身後去了。

  賀致遠扭頭:“怎麽了?”

  頌然:“呃,被……被絆了一下。”

  馬路另一側,剛才與他聊過天的老太太正牽著一個小女孩迎麵走來。女孩長得挺可愛,蘑菇頭,波點小紅裙,俏生生地抬頭與外婆說話。頌然趕緊拉成三點一線,借助賀致遠的身高掩護自己——“總愛出差的大忙人老婆”不但出現了,還是個男的,這衝擊力未免太大,他怕震碎老太太的三觀。

  等祖孫倆轉過街角,消失在視野中,頌然才舒出一口氣。

  賀致遠看著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幼兒園門口整整齊齊碼著兩排車,都是來接孩子的家長,車標琳琅滿目,堪比一場小型車展。其中突兀地亂入了一輛二手自行車,竹編車籃,外加一隻小皮凳,歪歪扭扭地停著,顯得特有性格。

  “這輛,我的車,時速十公裏。”頌然大方地指給賀致遠看,蹦過去拍了拍小皮凳,“真皮座椅,奢華享受。”

  賀致遠看他笑容燦爛的樣子,也跟著樂了:“布布在電話裏提過好幾回了,說喜歡你的車,慢悠悠的,搖搖晃晃,還能看路邊的小貓小狗,比坐我的車舒服。不過今天有三個人,你的車載不了,能不能委屈一下,坐我的車?”

  頌然左右張望:“你的車?”

  停在路邊的一輛車開了門,從駕駛座走下來一個製服齊整、戴著白手套的中年男人,恭敬地把車鑰匙交還給賀致遠,然後走到頌然麵前,禮貌地自我介紹:“我姓吳,是賀總的司機。”

  “啊……您,您好!”

  頌然連忙與他握手,握完了,對方卻並不把手收回去,還保持著掌心向上的姿勢:“請您將車鑰匙給我吧,我負責為您代駕。”

  代駕?

  頌然一臉茫然,向賀致遠投去了不解的目光。

  賀致遠解釋:“自行車鑰匙。”

  自行車還有代駕?

  頌然睜大眼睛,猶疑著從兜裏摸出一枚銅鑰匙交給司機先生。司機先生神色自若地接過鑰匙,果真開鎖、扶車、踢腳撐,沿著樹蔭一路騎走了。

  “……”

  頌然望著他縮小的背影,半天沒回過神來。

  “醒醒,別看了,來我這邊。”

  賀致遠往車旁一靠,伸手敲了敲引擎蓋,示意頌然看過來。頌然堪堪一轉視線,注意到那輛車的全貌,一下愣住了——他心心念念的英菲尼迪,水洗過,打了蠟,夕陽的餘暉塗抹其上,銀灰色外殼邊緣流過一道耀眼的亮光。

  它是那麽漂亮,比之前在碧水灣居見過的任何一輛車都漂亮。

  頌然欣喜地去摸車身,用柔軟的指腹小心地、一寸一寸撫過冰涼的金屬表麵,生怕給摸壞了:“你今天怎麽想到開它了啊?”

  “你說呢?”

  賀致遠對著他笑。

  頌然一下子明白過來,心裏害臊,低著頭默不作聲。

  “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可以一直開它——隻開它。”賀致遠溫柔地說話,伸手鬆了鬆領帶,將它從衣領下抽出來,單手擰開了一粒領扣,“喜歡嗎?”

  頌然小聲說:“喜歡。”

  一分誇車,剩下九分誇人。

  他的眼眸清澈明亮,含著情,從賀致遠的鼻梁看到下巴,又從下巴看到喉結,最後看到敞開的衣襟底下那一點點鎖骨的陰影——這個男人穿黑襯衣的樣子,居然比之前的那次驚鴻一瞥還要令他心動。

  大庭廣眾且在幼兒園門口,頌然沒好意思讓賀致遠牽手,兩個人並排靠在車邊等布布出來,肩膀與胳膊隔著衣料輕輕碰到了,皮膚都有點兒發燙。

  “拔拔!”

  布布一出幼兒園,眼珠子跟陀螺似的滴溜溜轉了一圈,鎖定目標,歡呼著向賀致遠奔來。一頭短發被風吹得張牙舞爪,亂糟糟地豎在腦袋上,像剛被雷劈過。

  他飛身一撲,變作八爪魚,牢牢抱住了賀致遠的腰:“拔拔,我好想你啊!”

  賀致遠正準備托起他,布布突然鬆開小手,哧溜一聲從他身上滑下了來,退後半步,指著他的襯衣說:“拔拔,衣服皺了……對不起。”

  褲腰處抽出來一小截衣擺,應該是剛才撲狠了蹭的。

  小孩兒眨巴兩下眼睛,怯怯地朝頌然挪近一步,扯了扯他的袖子,神情有幾分慌亂——他在爸爸麵前向來都乖乖的,哪兒敢一見麵就往人家腰上撲啊。這半個月被頌然慣著寵著,“放肆”的舉止越養越多,一時興奮過度,就沒能收住。

  爸爸肯定要不高興了。

  然而賀致遠並沒有生氣,他彎腰把布布抱起來,照著臉蛋親了一口,安慰他:“沒關係的,布布這麽想爸爸,爸爸覺得很開心。”

  “真的呀?”

  布布露出了難以置信的幸福神采。

  賀致遠點頭:“真的。”

  布布馬上多雲轉晴,摟住了賀致遠的脖子:“那爸爸呢?爸爸想不想我?”

  “當然想啊,爸爸每天都在想你,擔心我們小布布有沒有吃飽,晚上睡覺怕不怕,和哥哥處得好不好。”賀致遠輕戳他的小臉,“寶貝告訴爸爸,這幾天過得怎麽樣?”

  “過得超開心的!”布布眉飛色舞,機靈的小眼神一轉悠,又甜甜地補了後半句,“爸爸回來就更開心啦!”

  頌然聽得幾乎要笑出來——這小孩兒真是甘蔗成精,嘴巴說什麽都甜。

  一家人上了車,布布坐進專屬兒童座椅,主動係好安全帶,頌然則拘謹地坐在副駕駛,翹著腳尖,生怕球鞋弄髒了剛剛清潔過的車。

  直到這會兒他還有點夢幻,不敢相信自己真坐進了夢寐以求的英菲尼迪——他知道這車不貴,與賀致遠的另外兩輛車大概沒法比,所以才一直關在冷宮裏,可它象征的東西鄭重而珍貴,是頌然一直以來所期盼的。

  賀致遠見他緊張,開門下車,繞到他這一側,舉止紳士地為他係上了安全帶,寬慰說:“自家的車,放開了糟蹋,沒事。”

  自,自家的……

  頌然有點不好意思。

  他當然不會覺得與賀致遠交往了,這車就分了他一半,但是“自家的”這三個字的確很好聽。他默念了幾遍,心裏舒坦不少,便放平雙腳,愜意地伸了個懶腰,感受著車輛啟動的慣性將他輕輕推在座椅靠背上。

  從幼兒園開到家隻要五分鍾,五分鍾過去了,路邊的景色非但沒眼熟起來,反而越來越陌生,最後甚至開上了高架橋。頌然問怎麽回事,賀致遠用指尖敲了敲方向盤:“之前你說喜歡吃螃蟹,我答應過要帶你去吃,還記得嗎?”

  頌然早忘了這茬,勉強才找回一點模糊的印象。

  他本以為今晚會回家吃飯,昨天專門跑了一趟菜市場,買了滿滿一籃子肉蔬,還提前包好了三十隻白玉玲瓏的小餛飩,這會兒正在冰箱裏排隊等下鍋呢。

  布布一聽有螃蟹吃,歡快地叫喚起來:“螃蟹!螃蟹!嘎啦嘎啦!”

  聽這豪邁勁,一口氣能吞八隻。

  頌然想想自己也許多年沒吃蟹了,饞得慌,就沒表示反對,道了聲謝謝,安安靜靜靠回座椅上,專注地看賀致遠開車。他的目光不赤裸,狀似無意地停留在賀致遠的右手上——這個男人連手也漂亮極了:修長而不過瘦,指節分明,指甲平整無刺,手背上有四道清晰的掌骨凸起,皮膚下是幾簇青色的筋脈。

  被這隻手握住時,無論力度還是熱度,都強烈得不給人活路。

  頌然心裏發癢,忍不住悄悄舔了舔唇麵。

  “別看了,我會心慌。”

  賀致遠目視前方,淡淡地說道。

  頌然一驚,觸電般飛速移開目光,低下頭,尷尬地瞪著自己的褲腿。賀致遠無聲地笑起來,在某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他鬆開方向盤,握住頌然的手,十指相扣,輕柔地攏了攏。

  車子後座堆滿了賀致遠帶回來的禮物,布布又揪又咬,樂滋滋搗騰了一路,沒等開到地方就拆了個七七八八——大部分是零食、玩具和繪本,破天荒的還有一架GoPro Karma無人機。

  拆完一堆小紙盒,布布興致高漲,伸長胳膊,還想去拆那個最大的紙盒。賀致遠通過後視鏡發現他的意圖,及時製止了他:“別拆,那是給你頌然哥哥的禮物。”

  “咦!”布布精神一振,“是什麽呀?”

  頌然沒想到自己也有禮物,跟著好奇起來:“是什麽?”

  “一些畫材,紙、筆、顏料之類的。”賀致遠說,“我對你的領域不太熟,找公司的設計師幫忙挑了挑。大概二十種牌子,你一種一種試過來,覺得哪些用著舒服,以後我就給你買哪些。”

  頌然怔了怔:“謝謝。”

  如果賀致遠送了別的什麽貴重禮物,他拒之無禮,受之又不安,相比之下,畫材大約是最合適的選擇了。但紙、筆、顏料這些東西,買廉價貨花不了多少錢,一旦開始追求檔次,也是一筆可觀的大數目。

  他現在用的水彩紙問題很多,首先吸水性不足,其次表麵強度不夠,影響層次感和暈染效果,也不宜反複修改。他幾度想換純棉畫紙,算過價格以後都放棄了——本來掙得就不多,成本再提高一些,恐怕要入不敷出。

  於是一直將就到了現在。

  頌然是真心喜歡繪本插畫的,也想畫出更好的作品,可紙張與顏料的價格如同一道坎,始終橫在那兒——他承受不起高價消耗品,而這種被金錢拉開的差距,光靠技巧彌補不了。

  賀先生為他選購的畫材,想必每一種都價格不菲。如果今後這些東西都讓賀先生付賬,會不會算是在某種程度上養著他?

  想到這裏,頌然的自尊心開始古怪地作祟,胸口又悶又澀:“這份禮物我很喜歡,一定會好好珍藏的,可是以後的材料,我還是打算自己買。賀先生,我不能花你的錢。”

  賀致遠明白他的心思,手掌使力,壓住他的手背,安撫似的輕輕拍了幾下:“別太計較這些。家人之間不算帳,以後多給布布講幾個故事,我們就扯平了。”

  “不……不行的。”頌然搖頭,“賀先生,我真的沒有立場花你的錢。”

  賀致遠聞言笑了:“我不介意等會兒吃飯的時候就向你求婚。”

  “別,別,別衝動!”

  頌然驚得跳了起來,被安全帶狠狠拽回座位上,肋骨一陣鈍疼。

  賀致遠抽回手,雙手搭著方向盤,平靜地說:“頌然,這方麵你不該和我分得太清楚。我們不是若即若離的同居關係,也不是涇渭分明的合作關係,我們是相互依賴的伴侶,以及家人。”

  “這個……我知道的。”頌然頓了頓,“可關係近歸關係近,錢的話,還是應該分開算。老話怎麽說的來著,親兄弟都明算賬呢。”

  “如果你一定要把賬算清楚,好,我幫你算。”賀致遠分毫不讓,“我答應付你十五天一萬四的薪水,折合月薪就是兩萬八。這個價格隻包括照顧布布,不包括照顧我。如果算上我,薪水翻倍,五萬六。我可以同意經濟分開,條件是,每個月月初,我都要支付你五萬六。”

  “賀先生,為什麽非得這樣呢?”頌然急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覺得,自己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應該是自己賺的。”

  賀致遠聳了聳肩:“那五萬六就是你賺的。”

  “可我們是一家人啊!”頌然下意識用餘光瞟了一眼後座的布布,見他在專心拚玩具,就壓低了聲音,“我照顧你們,你們陪伴我,難道不是彼此付出嗎,為什麽要折算成錢?”

  他心裏緊張,害怕又與賀先生吵起來。

  起初他們家庭觀相悖,走了一段艱難的彎路才趨於一致,如今見了麵,才牽扯到一點點經濟往來,又發現金錢觀不合,以後該怎麽辦?

  賀致遠倒沒顯出多少惱怒的跡象,依舊四平八穩地開著車。

  隻是在某個時刻,他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頌然,你自己也說,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我不擅長做菜,而你的廚藝恰好不錯,將來,你會為我和布布做很多頓飯。我之前高薪雇過幾個保姆,每一位都受過職業訓練,講實話,從來沒有誰能讓布布這麽讚不絕口。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更用心,會觀察布布喜歡吃什麽,也會考慮他長身體需要補什麽。我提了一句喜歡你親手包的小餛飩,你就記住了。前些天打掃家裏,你還做了幾樣漂亮的手工裝飾品。”

  “這些事在你看來可能很尋常,根本不必談錢,但是,不談不等於不存在。實際上,它的價值遠比你想象的更高。如果換成保姆做,會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頌然,為什麽你不肯收錢,甚至不許我提給錢這件事?因為你愛我們,你是自願給予的,而我……也想自願給予你一些東西。”

  “你喜歡畫畫,以它謀生。我希望你能工作得舒心一點,所以送你畫紙和顏料,不收錢,因為我同樣愛你。頌然,你說付出是相互的。對,付出的確是相互的,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那麽一碗餛飩與一遝畫紙,本質上到底有什麽區別?”

  頌然張了張口,答不上來。

  天際鋪開了大片橘紅色晚霞,豔而柔暖。夕光照進車窗,給人鑲上一層忽明忽暗的光。不知道為什麽,頌然覺得賀先生看起來有些疲憊——長途飛行了十三個小時,落地後又去公司忙了一下午,也該累了。

  賀致遠安靜地開著車,半晌說:“寶貝,我不想和你吵,尤其不想為了那點錢和你吵——在我看來,我們的關係遠比錢重要。如果你堅持不接受,我可以讓步,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送你一遝紙,看著你用它來畫畫,和你煮好一碗餛飩,看著我一口一口吃下去……是一樣的心情。”

  “賀先生,對不起。”

  頌然終於妥協了。

  他明白自己再一次犯了相同的錯——不光在感情上,也在金錢上。

  感情上,他渴求水乳交融的親密關係,卻怕投入太多,哪天被拋棄了無法全身而退,索性心存戒備,隻付出,不索求,什麽都不要。金錢上,他跌打滾爬了七八年,經曆過踮著腳尖走在饑飽邊緣的日子,錢與尊嚴已然牢牢捆綁,也養成了同樣的毛病——自己的付出再多也不好意思算成錢,別人的付出每一分都必須算成錢。

  煮一碗餛飩、洗兩件衣服、幫忙照看幾天孩子……不過是舉手之勞,小事一樁,怎麽能開口討錢?

  可輪到對方送他水彩紙了,他卻想,那都是實打實的東西,十張Waterford,好幾百呢,怎麽能白白收下?

  不行的。

  一定不能收。

  出於自我保護的心理,他始終走不出這個怪圈,說好聽些是無私,說難聽些,他是隻把自己的真心當真心,卻把別人的真心當了驢肝肺。

  所以賀先生才會不高興。

  “對不起,我明白了。”頌然摩挲著冰涼的手腕,慢慢地說給賀先生,也說給自己聽,“一碗餛飩和一遝畫紙,本質上沒有區別。隻要是用了心的,都沒有區別,所以……”

  他抬頭看向賀致遠,輕鬆地笑起來:“所以,我要最好的水彩紙。”

  英菲尼迪駛進停車樓,緩緩倒車入庫。賀致遠熄了火,拔下鑰匙,在指間輕盈地轉了兩圈。

  車內安靜無聲。

  他忽然撐住方向盤,伸手攬過頌然的脖子,從駕駛座上傾身探出去,吻住了他的唇。無聲的親吻持續了很久,直到空氣開始悶熱起來,後座上昏昏欲睡的布布哼唧了一聲,他們才不舍地分開。

  “我很高興。”賀致遠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了極濃的寵溺,“寶貝,我什麽都會給你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