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3806
  Day 08 21:23

  這話一出,急診大廳的長椅就像自動塗上了一層502膠水,牢牢粘住頌然的褲子,扯都扯不起來。頌然萬分憋屈地坐在那兒幹等,五分鍾後,果然被賀致遠派來的人接走了。

  接他的是一位年輕醫生,名叫詹昱文。

  詹醫生人如其名,長相斯文,做事細致,嚴謹認真負責,唯一的缺點是性格略顯悶騷,喜歡揣著兜走路,開車更是寡言少語,純放音樂不說話。頌然壓了一肚子無名怒火,非常想說賀先生的壞話,轉念一想,詹醫生乃是敵方陣營派來招安的牧師,絕非友軍,隻好把壞話咽了回去,鬱悶地窩在後座,試圖用體溫孵蛋。

  道旁路燈明明滅滅,隨著車輛飛馳一閃一閃晃過車窗,催人昏昏欲睡。

  頌然很快垂下了腦袋,抱著胸前的安全帶睡得不省人事。睡夢中車子似乎停了下來,有人叫醒他,扶他下車,然後不知怎麽一路折騰,等他撿回一兩分意識時,人已經躺在了床上。

  “醒了?想吐嗎?”

  詹昱文手拿一杯溫水站在床邊,抖了抖塑料袋。

  頌然說不用,詹昱文便把水杯放在了床頭櫃上,收起塑料袋,轉而掏出一根閃亮的體溫計:“問題不大,不一定是水痘症狀,可能隻是感冒引起的發燒,先量一下體溫。”

  頌然問:“布布呢?”

  舌根一涼,體溫計被塞了進來,他便輕輕咬住玻璃管。

  詹昱文回答:“布布今晚在自己家睡,林卉負責照顧他。等查清楚你的水痘病史了,他才能過來。”

  “喔。”頌然情緒有些低落,默默滑進了被子裏,“詹醫生,今天謝謝你了。”

  詹昱文沒事似地聳了聳肩:“不用謝。我是賀總的家庭醫生,照顧你和布布是我的正經工作。”

  他說得一派自然,頌然卻尷尬地扭過了頭——這話怎麽聽起來這麽奇怪呢?

  詹昱文假裝沒看見他的窘態,問道:“你家沙發能睡人嗎?”

  頌然聽出他要留宿,連忙說:“不用不用,你回家休息吧,我現在挺好的,萬一有事再聯係你唄!”

  “哦,情況是這樣的。”詹昱文輕咳了兩聲,雙手插兜彎下腰,靠近頌然耳邊,悄聲道,“你家那位林卉林小姐,個性實在非常可愛。我剛才吃了一份她親手做的蛋包飯,意猶未盡,還想多蹭幾頓。”

  頌然一臉驚愕,差點咬碎體溫計。

  這人模人樣的高冷醫生,本體是一隻戴著假麵具的悶騷色狼嗎?

  詹昱文摘下“麵具”,朝他眨了眨狡黠的狐狸眼:“為了我的個人幸福,麻煩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頌然:“好,好吧。”

  不管怎麽說,詹醫生起碼是個直男啊。對於連追三Gay的林卉來說,能招到一個主動追她的直男已經夠不容易了。

  不能棒打鴛鴦,絕對不能!

  頌然對詹昱文的好感度直線升回八十分,友善地拋出了橄欖枝:“沙發太硌了,要不你睡我的床?我分你半張。”

  詹昱文耳畔警鈴大作,心道,我哪來的熊心豹子膽和你同床共枕,賀總不得手撕了我?

  他對頌然與賀致遠的關係誤會略深,借口睡不慣別人的床,不露痕跡地婉拒了。頌然隻好收回邀請,抽出體溫計,指了指衣櫃說:“裏麵有被子和枕頭,你把沙發鋪厚一點睡吧,晚上冷就開空調,遙控器在茶幾抽屜裏。還有,保護好你的臉,我家貓比較鬧,早上餓了可能會踩你的臉。”

  “一定一定。”

  詹昱文隨口答應,沒把這個善意的忠告真正聽進去。他接過體溫計掃了一眼刻度,向頌然投來一個“放心,死不了”的眼神,轉身從衣櫃裏扒了床被子,單手扛被,單手插兜,非常帥氣地出去了。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頌然這一晚打了退燒針,體溫先跳崖式下降,再火箭式攀升,好比輪番扔進冰箱、烤箱裏換著蹲,乍冷乍熱磨耗一夜,基本已經是個廢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聲淒厲的尖叫衝破耳膜,頌然嚇得猛坐起來,眼前花花綠綠,大片混亂的色斑映在牆上,一會兒變形一會兒交疊,暈得他想吐。

  現在讓他裸眼盯調色盤,估計紅綠都分不清楚。

  房門打開,小旋風布布直衝進來,彈簧球一樣蹦上了床,撲進頌然懷裏,撒嬌說:“哥哥,一晚上沒見到你了,我好想你呀!”

  小孩兒臉上又多了幾顆疹子,塗著白色藥膏,酷似一隻熱情的小斑點狗。

  頌然抱穩了他,笑道:“哥哥也很想你呀。”

  客廳裏詹昱文的高分貝尖叫還沒停止,喘氣聲斷成一截一截的,如同氣絕。林卉極其沒良心地在旁邊哈哈大笑,怎麽聽怎麽幸災樂禍。

  頌然懷疑是布兜兜一大早踩了詹昱文的臉,或者更幹脆,一屁股坐人臉上了。

  這事以前還真發生過。

  他正想著,嫌疑犯輕盈地躍上了床,踩著枕頭走到他身邊,一雙湛藍的眼睛很是傲氣地盯著他,裏頭毫無愧疚之意。見頌然不動,布兜兜喵嗚了兩聲,腦袋伏低,作勢就要用力撞過來。

  在彗星撞地球之前,頌然反應及時,飛快地指揮布布打開了一個金槍魚罐頭。

  布兜兜鼻子一動,化作一道離弦之箭,追著罐頭的香味就過去了。

  好險。

  這顆彗星十二斤呢,差點被撞殘了。

  兩分鍾後,頌然頓悟過來,詹昱文那聲慘絕人寰的尖叫極有可能是裝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逗林卉一笑。因為當詹昱文叼著一根油條走進臥室,與蹲在旁邊吃食的布兜兜四目對望時,那一臉的淡定蔑視,根本當貓是空氣。

  也對,正經八百的醫生,屍體都解剖過不少,怎麽可能怕一隻貓?

  詹醫生這等心機,應該是屬貓的。

  “貓科動物”詹昱文給頌然做了一次簡單的健康檢查,結論是重感冒,但基本可以排除水痘,頌然卻仍不放心。詹昱文在床邊坐了下來,告訴他:“你在2002年11月得過水痘,有抗體。雖然免疫率不是百分百,但布布的症狀很輕,傳染概率不大。”

  頌然感到疑惑:“你怎麽知道?”

  詹昱文攤手:“我不知道啊,但你家賀總知道,他昨天替你去查了。”

  頌然摸了摸發燙的額頭,越發想不明白了。

  他是說過自己沒爹沒娘、福利院出身,卻沒再透露過更多的信息了。賀先生連他是哪裏人都不知道,怎麽才能查到他的病史?

  詹昱文見他皺眉,不由樂了:“你在懷疑賀總的實力?這麽說吧,隻要一台電腦一根網線,沒有我們賀總查不到的數據,包括你的病曆。”

  “我……我的病曆?!”

  頌然睜大了眼睛,臉色僵白,腦子裏轟的一下炸了。

  詹昱文沒察覺到他突兀的神情變化,順著繼續往下說:“賀總是數據安全方麵的專家,換言之,做黑客也是一流水平。昨晚一掛電話,他就想辦法查到了你的病曆。放心,你身上有水痘抗體,再得的風險很小。”

  “……哦。”

  頌然呆滯地點了點頭,忽而沉默下來。

  他不再說話了,雙手抓起被褥,躬身鑽進了那個溫暖、柔軟又黑暗的地方,捂著臉,抱住膝,把自己蜷成一團,身體輕微地發抖。

  在他的病曆裏,藏著一個不願示人的秘密。

  不是什麽太嚴重的疾病。

  不嚴重的。

  頌然無數次說服自己,他隻是得病太久了,又沒能真正痊愈,偶爾發作起來,會有一點點困擾生活。但他已經懂得竭力克製,小心翼翼地掩蓋著,從不被別人發覺,也很少再遭受異樣的目光。

  可是這個秘密,他唯獨不願被賀先生知道。

  他已經不如之前那麽好了。

  假若一個完美的孩子有了微小的缺陷,他依然是受人喜愛的。而一個缺陷諸多的孩子,原本就徘徊在被人接納或厭棄的邊緣,要是再多出一條什麽不如意的來……

  誰也不知道下場會怎樣。

  頌然覺得自己是一隻俄羅斯套娃,好端端地藏在七八層華麗的外殼下。自從遇見布布,狀況就開始失控,殼子被人一層一層扒開,他赤身裸體地袒露在賀先生麵前,再也藏不住內裏真實的模樣。

  這天下午,頌然睡得特別不安穩。

  他做了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噩夢,一個接一個,沒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夢境裏,福利院曲折的長廊與褪色的房門化作了旋轉的萬花筒,從腳底延伸到頭頂,層層疊疊,無止無盡地閃現,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絕望。他辨不清東南西北,拚命逃跑,跑到精疲力竭,才在某個偶然的瞬間捕捉到了一束亮光。

  他朝那束亮光的方向奔去,衝破禁錮,又戛然止步。

  眼前是一間“蘋果陳列室”——前來領養的父母們與孤兒會麵的地方。他之前來過幾次,自從最後一次鬧得不歡而散,就再也沒機會進來。

  隔著一塊窄小的門玻璃,他看到賀先生抱著布布坐在裏麵,正與福利院的老師交談。

  “我們缺了一位家人,聽說他在這兒,所以來接他回家。”

  賀先生溫和地解釋來意。

  福利院的老師卻篤定地搖了搖頭:“對不起,他不在這兒。”

  撒謊!

  我明明在這兒!

  頌然害怕與他們錯過,急得不行,就要伸手推門。手指還沒沾到門把,一股無形的力量突然拽住了他的衣領,強硬地將他往回拖。“蘋果陳列室”離他越來越遠,最終,他再度墜入了那個斑斕恐怖的萬花筒,被蛛網般的長廊卷裹,又被一扇漆黑的門洞吞噬。

  木窗框,鏽柵欄,上下鋪的鐵架子床。

  日光昏暗,牆角漏水。

  這是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聽到掛鎖的聲響,發瘋一般撲過去捶門,捶得牆灰四下震落。但外頭那個冰冷的聲音頒布了一紙裁決,告訴他,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們不能冒險,讓你在這對父子麵前再表演一次犯病。

  他們不需要爛蘋果。

  頌然,你知道嗎,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想要一個真正陽光開朗的哥哥——真正的,不是壓抑了悲鬱的內心演出來的。還有賀先生,他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吸引了無數豔羨的目光。形形色色的優質男女從他身旁經過,他抬起手,臂膀便被人依偎。

  你沒有學曆,沒有積蓄,甚至沒有健康的精神狀態,那個令人垂涎的位置,你怎麽配得上。

  我們終將找到一隻與之匹配的好蘋果,使他的家庭圓滿。

  而你,必須一個人留在這裏。

  遙遠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