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3468
  Day 04 23:18

  頌然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捫心自問,想見賀先生嗎?

  想。

  敢按開關嗎?

  不敢。

  兩個答案都明確無疑,偏偏互不兼容,八分矯情九分作。頌然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痛苦地搖擺不定著,還沒等做出抉擇,房門意外被打開了,身穿小黃鴨睡衣的布布出現在門口,噘著嘴,吸著鼻子,眼淚汪汪地瞪著他。

  他一頭霧水:“布布,這又怎麽了呀?”

  “大騙子!”布布控訴他,眼皮一眨,落下幾顆淚珠,“說好睡醒就能看見你的,我……我都睡醒兩回了!”

  他胸腔鼓伏,嘴唇越抿越緊,小臉蛋擰成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眼看著黑雲壓城、電閃雷鳴,又要一秒鍾晴轉暴雨。

  頌然之前答應過會陪睡,半途與賀先生冰釋前嫌,聊得開心,轉頭把孩子給忘了。布布一哭,負罪感像針一樣往他心肝裏戳,他哪還顧得上賀先生,抱起孩子一聲聲溫柔地哄,又是擦淚又是道歉。

  布布知道頌然寵他,仗著寵愛難得,從前不敢在爸爸和保姆麵前使的小脾氣全發泄了出來,作天作地大鬧一場,良久才止哭,細細短短芽尖似的小泣音卻不停,以示自己依然不開心,依然很委屈。

  “哥哥知道錯了,這就陪你睡覺覺去。”頌然扮出一副可憐樣,“布布原諒哥哥一次吧,好不好?”

  布布掛著淚,豎起一根小短指:“就一次喔。”

  “一次,就一次!”

  頌然忙不迭把布布抱回了臥室,關上燈,蓋好被子,在靜謐的黑暗中哄他安眠。直到孩子抱著他的胳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才記起賀先生好像連同手機一起被扔在犄角旮旯裏了。

  完了,又得扣分。

  頌然先挪胳膊後挪腿,偷偷摸摸溜下床,貓著腰潛行了出去。兒童手機遺落在小影院,他拾起來一按鍵,通話居然沒斷,屏幕上的累計時間已經增加到了2小時23分鍾。

  “喂,賀先生,你還在聽嗎?”

  頌然輕輕問。

  那邊回複得挺快:“在聽。”

  語氣平和,沒有不耐煩,也沒有絲毫怒意。

  頌然安定了些,歉疚地說:“對不起啊,賀先生,我要陪布布睡覺去了,要不我們下次再……再……呃,打電話?”

  他本想說“視頻”,可心中莫名羞恥,兩個字在喉頭梗了許久,愣是沒憋出來。

  賀致遠主動替他說:“視頻也可以。”

  頌然臉一紅:“好……好的。”

  對話進行到這裏,接下來就該掛機了,聽筒裏安靜地空白了幾秒,雙方都沒說話,卻也沒掛。頌然是個情緒敏感的人,握著手機不知如何是好,賀致遠含著笑意說:“今天辛苦你了,早點休息吧,省得布布等會兒醒了又找不著你……晚安。”

  說那個“晚”字的時候,賀致遠發出了極其慵倦性感的氣泡音,頌然耳根一酥,一股強烈的麻癢感順著頸椎竄至下腹,牛仔褲明顯緊了緊。

  “晚……晚安!”

  他慌亂地掛掉電話,呼吸急促起來。

  後來的某一天,也是在這間小影院,頌然靠在賀先生肩頭看一部老電影,片尾字幕浮起時,他問:“那天……就是我們認識的第四天,假如我真的按下開關,見到了你,我們之間會有什麽不同嗎?”

  賀致遠低頭看他,眼眸深沉,愛意在其中湧流成一片夜海。

  他說:“假如你真按了,我們就會有一次平凡無奇的初見。我穿著睡袍,沒刷牙,沒洗臉,沒刮胡渣,和其他不修邊幅的男人一樣頹廢。你忽然發現,你心目中的男神私底下好像也沒什麽魅力,普普通通的,隻是多了一點光鮮的衣著,再多一點高檔的行頭。於是,你就不再為我著迷了。”

  頌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為自己珍貴的初戀辯護:“我不會的!”

  “真的嗎?”

  頌然堅持:“真的!”

  “那就更糟糕了。”賀致遠托起他的下巴,蜻蜓點水似的在唇上一碰,“你見到那個‘我’,大概會膽小如鼠,把真正的頌然給藏起來,變成一個特別乖的三好學生,從此一板一眼,戰戰兢兢,成天算計著怎麽在我麵前賺印象分。抱怨說不出口了,罵我混賬的話也咽回去了,放肆又可愛的念叨更是聽不著了。這麽想想,其實挺糟糕的,對不對?”

  頌然條件反射地想辯駁,話到嘴邊,又覺得賀致遠說得沒錯——那個時候的他,還遠遠不適合與“那位賀先生”見麵。

  無論表象有多狂熱,基於一麵之緣的迷戀始終太過淺薄。他不夠成熟,也沒有擺脫情感上的自卑,“那位賀先生”僅靠一張臉就抹殺了他的理智,假若對坐而談,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會作出什麽反應。

  或許會跪著,仰望著,在混亂中盲目揣測賀先生的喜好,將自己填進一個看似理想的模具裏,自以為是地扮演著“合格的追求者”,害怕出錯,又頻頻出錯,最後南轅北轍,與差一點點就能得到的眷顧擦身而過。

  何止糟糕,簡直悲慘。

  頌然感到後怕,牙齒咬著衣領往賀致遠胸口拱,努力將大半個身子拱進了對方熾熱的懷中。賀致遠抱著他,彼此貼得很緊,十指如齒輪齧合,體溫從毛衣織線的每一處縫隙湧入。頭頂照下暖光,山茶紅的沙發布料映襯著皮膚,呈現大片淡粉色。

  他摩挲賀致遠的手背,輕聲問:“我要是真藏了起來,你還會喜歡嗎?”

  賀致遠樂了:“怎麽,你以為兔子進洞我就逮不著了?”

  聽到這話,頌然低垂的睫毛顫了顫,接著又顫了顫。他沒抬頭,隻把賀致遠修長的手指握得更緊了,半晌“噗哧”笑出來,膝蓋一彎,往賀致遠腰側用力頂了一下,道:“你才是兔子呢!”

  在他們相識的第四晚,頌然沒能看見他的賀先生。

  這是一個四月春夜,空氣中尚有一絲屬於凜冬的寒冷,S市的白玉蘭已經開始綻放。花香先淡後濃,沿著路燈下無人的街道彌漫。碧水灣居的五棟十二樓,頌然躺在熱烘烘的鴨絨被裏,摟著小布布,做了一個水彩質地的夢。

  夢境色澤暈染,基調明快,陽光穿透大片落地玻璃灑滿了客廳的每一個角落。貓咪伸展四肢,慵懶地翻扭著小胖腰,一會兒曬曬正麵,一會兒曬曬反麵。

  耳畔是八音盒的叮咚聲,踮腳的芭蕾舞者在盒子中央旋轉。

  客廳茶幾上擺著一束滿天星、兩冊童話書、三隻可愛的動物馬克杯。馬克杯三隻成套,造型是胖乎乎的花栗鼠一家。地毯上散落著玩偶和鬆果,頌然跪在中間,陪布布一塊兒用積木搭城堡,不遠處的廚房裏杯盤輕響,一個身材挺拔、肩膀寬闊的陌生男人正站在流理台前,一邊煮咖啡,一邊煎雞蛋。

  他背對頌然,麵容未知,可頌然就是知道,假如他轉過身來,自己一定會喜歡那張臉。

  當頌然沉溺於夢境時,大洋彼岸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S;Inc的員工們驚奇地發現,他們的CTO今天心情好得出奇。

  上午九點,伴隨著車胎摩擦水泥地的巨響,一樓的所有員工都目擊了一次華麗的漂移入庫,黑紅金三色盾徽在驕陽下閃過一道炫芒,顯得無比招搖。實際上,漂移入庫在公司裏算不得什麽稀奇事,因為Carl Kraus每天的固定登場節目就是這個,但從車上下來的人換成賀致遠,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原來傳聞中賀先生彎道碾壓Carl不是假的啊?

  騷包的Carl先生九點零八分漂移完畢,獲得了一片反常的安慰聲,百思不得其解,連淺栗色的頭發都黯淡了少許。他一路聽著關於賀致遠的消息踏進研發部,就見話題中心人物靠在桌邊,端著一杯咖啡,手插褲兜,愉快地和下屬聊著天。

  下屬走後,Carl眉飛色舞,用力扳過了賀致遠的肩膀:“讓我看看啊,危地馬拉咖啡豆,兩塊方糖,一個蜂蜜鬆餅,工作前還有閑心和人聊天……我敢打賭,你的靈魂已經和我祖母對換了。”

  賀致遠淡淡一笑:“那你祖母的漂移技術可真不錯啊。”

  Carl樂不可支,豎起大拇指道:“憋不住了吧?發布會結束之後要不要來一場?慣例,索諾瑪賽道,改裝車。”

  賀致遠搖了搖頭:“這回真不行,布布還在等我回家,一天也不能多留。”

  Carl失望地聳了聳肩。

  布布嬰兒時期其實不怎麽讓人省心,Carl作為賀致遠的密友,曾經被尿廢過不知道多少衣服,留下了慘痛的心理陰影,還斷絕了也想養個娃的念頭。不過出於牢固的同窗情誼,他對賀致遠的小寶貝還是很疼愛的。

  “沒問題,不為難我們的好爸爸。” Carl跳過這個話題,繼續盤問,“所以呢,今天這麽開心,股票賺了?”

  賀致遠攤手:“AI概念股已經連漲半個月了。”

  Carl發散思維,又想到一種可能性:“難道是技術問題全解決了?嘖嘖,不太像啊。”

  他轉過頭,環視了一圈研發部的芸芸眾生,還是維持一貫評價:“人間地獄。”

  “行了,別猜了,多關心關心你自己的工作吧,有好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和你分享的。”賀致遠放下杯子,把Carl搭在他肩頭的手拍了回去,“十分鍾後二號會議室見,我由衷希望上次那兩個不合時宜的笑話已經從你的講稿裏刪掉了,否則,為了挽回公司形象,我隻好在自己的環節嘲諷你了。”

  Carl大受打擊:“真的不能保留嗎?”

  賀致遠笑得彬彬有禮:“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