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5486
  Day 04 22:37

  從接通電話到解除誤會,加起來不足五分鍾。這種直白高效的溝通方式讓頌然心情暢快,連帶提升了一大截對賀先生的好感度。

  作為一名插畫師,頌然吃過不少溝通失敗帶來的苦頭。去年有段時間運氣奇差,淨遇到一些前期沒主見,問啥啥都隨便,後期吹毛求疵,問啥啥都不滿意的約稿方,態度超拽,拋來一句“具體也說不上,反正感覺不對”,那真是一口老血憋在心頭,吐不出又咽不回,隻想抓起畫筆插進對方的天靈蓋。

  每逢熬夜修稿,頌然都要舉行儀式,把4號、6號、8號畫筆並排插成三炷香的樣子,虔誠地祈禱下一單能靠譜點兒,最好一口氣把細枝末節全給講了,省得再折騰他弱不禁風的小身板。

  要是每個人都像賀先生這樣不迂回、不客套,凡事直奔主題,世界早就太平了。

  頌然心情好的時候語速也快,話匣子一打開,兔子三瓣嘴似的向賀先生碎碎念,說今天送布布上學的時候簡直難過死了,早知道有一通關鍵的電話在等他,他一定改掉早起的壞習慣,睡夠半小時回籠覺再出門。

  “誰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他一臉悻悻然,“我就是起太早才餓死的。”

  賀致遠眼中笑意慢慢,端著空杯子去廚房清洗,半路上,一個狡猾的念頭闖入了他的腦海:“我有一個特別簡單的辦法,可以杜絕這類情況發生,想知道麽?”

  頌然立刻振奮:“什麽辦法?”

  賀致遠一眯眼睛:“介意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麽?”

  “手,手機號……哎,對喔!”

  頌然一拍抱枕,恍然大悟——知道了手機號,他們就不必再依賴那個功能簡單的兒童手機,賀先生當然可以隨時聯係他。

  他飛快報出一串數字,賀致遠正在洗咖啡杯,騰不開手,聚精會神地跟著默念了一遍,直接背下了這十一位號碼:“行,我記住了。你手邊有紙筆麽,也記一下我的號碼,這幾天要是遇上什麽解決不了的麻煩,及時打我電話。”

  “您,您的號碼啊……”

  頌然支吾了一聲,有些猶豫。

  說真心話,他怎麽可能不想要賀先生的手機號呢?但賀先生真給了他,他們就算是正式交換了聯係方式,從雇主和保姆的角度來說也許稱不上太奇怪,可頌然總覺得……總覺得有幾分難以捉摸的深意在裏頭,比如,他是不是可以借機與賀先生更進一步地……

  啊,果然是春天到了,想談戀愛想瘋了,連已婚直男都喪盡天良地納入意淫範圍了!

  小處男滿心害臊,低頭捂住了半邊臉。

  思來想去,他決定克製自己,把不該有的念頭扼殺在萌芽狀態:“賀先生,您的號碼就不用給我了,我會好好照顧布布,不麻煩您的。”

  賀致遠聞言笑了:“我倒覺得,‘麻煩我’也不失為一種照顧布布的好方法。你看,我作為布布的父親,天然就是一項優質資源,免費提供,還不限次數,你確定要放著我這麽好的資源不用,自己一個人忙裏忙外,縱容我坐享其成?”

  這理由聽上去相當有說服力,但為什麽怪異感更明顯了?

  頌然琢磨不透,苦惱地揪了揪發梢。

  賀致遠見他沒吱聲,又說:“頌然,相信我,你會需要我的。布布就算再懂事,到底年紀還小,比大人更容易出意外。急事什麽時候來誰也摸不準,萬一感冒發燒了,夠你折騰好幾天的。”

  一涉及到布布的安全問題,頌然立刻改變了想法,覺得這手機號不僅給得有理有據,而且至關重要了。他為先前那一通胡思亂想汗顏,掏出手機,啪啪啪記下賀先生的號碼,反複確認了三遍,然後衝著“聯係人姓名”呆了一呆。

  賀先生姓賀,但是叫什麽?

  “呃,賀……爸爸?備注寫賀爸爸可以嗎?”他問,“還是寫賀先生?”

  “賀致遠。”那邊大方地回答,“加貝賀,寧靜以致遠的致遠。”

  頌然手速飛快,應聲刪掉“爸爸”兩個字,開始在滿屏漢字裏翻找:“致……遠……啊,找到了!”

  他按下“保存”,看著屏幕上“賀致遠”三個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露出了自己都沒覺察到的笑容:“您的名字真雅致,是家裏長輩給取的嗎?”

  “‘你’。”

  頌然一呆:“啊?我取的?怎……怎麽可能?”

  賀致遠簡直要被他的呆萌打敗了,杯子都差點掉進水槽裏:“不是名字,是稱呼——不要用‘您’,用‘你’。從第一通電話開始,你就一直在用敬稱叫我。我的確虛長你幾歲,但從關係上來講,我們是鄰居,也是朋友,沒必要這麽客氣。”

  “喔,好……好的。”

  頌然點頭答應。

  他以為賀先生比自己年長,又比自己有社會地位,稱呼一個“您”總不會出錯。可關係近了再這麽叫,確實顯得過於生疏,反倒更不禮貌。於是他主動糾正錯誤,練習著說道:“你……呃,你……”

  賀致遠左手端著空杯,右手扶著洗碗機把手,耐心等他說下去。

  頌然沒想好講什麽,艱難地“你”了半天,憋出來一個簡短卻十分牛逼的問題:“你……穿衣服了嗎?”

  問完就甩了自己一個清脆的巴掌。

  縱然賀致遠見多識廣,這回也著實錯愕了一會兒,然後就笑出聲來,準備回答一句“沒穿”逗逗他。沒等開口,對麵傳來了一陣天塌地陷的崩潰嚎叫:“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我就是……我的意思是……那個,你,你,你起床了就得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呃,就要吃早飯……你,你吃早飯了嗎?!”

  高音喇叭停止廣播,兩邊同時落入了尷尬的靜謐。

  起初賀致遠還沒覺得多尷尬,僅僅是對頌然飄忽的腦回路產生了好奇,等這欲蓋彌彰的一嗓子嚎完,每個字都像火上澆油,以至於現在隔著電話都能嗅到火辣辣的尷尬氣息。

  這鄰居也太有個性了。

  賀致遠君子操行,向來能給台階就給台階,從不做揭人短、駁人臉的事。他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假裝相信了頌然的解釋:“公司提供早餐,我一般去公司吃。”

  “那……好,好吃嗎?”

  尷尬持續發酵,為了強撐顏麵,頌然硬著頭皮找話題。

  賀致遠對此持否定答案,聳了聳肩:“品種倒是很多,蜂蜜吐司,可頌,燕麥,煎蛋,熏培根,蔬菜汁……好處是營養均衡,熱量充足,缺點是過於美式,論口感,肯定比不上你包的小餛飩。”

  “真的?”

  手工餛飩小作坊被賀先生評為五顆星,碾壓現代化標準大廚房。頌小主廚受寵若驚,飄飄然不能自已,殘留的那一點尷尬霎時煙消雲散:“您要是喜歡,等您回國了,每天早上都可以來我家……”

  賀致遠再一次指出:“‘你’。”

  “啊,抱歉抱歉!”頌然輕輕一咬舌尖,以作對自己的懲戒,火速修正了口誤,“等‘你’回國,每天早上都可以來我家……吃小餛飩。”

  “好。”賀致遠欣然應邀,“我很樂意。”

  收拾完廚房,回到客廳,賀致遠掃了一眼牆壁,突然腳步一頓,露出了幾分訝異神色——監控畫麵不知何時已經換了,頌然清晰的臉龐投影在牆上,正認真地盯著他,不,盯著小Q的前置攝像頭看。

  青年顏值上乘,因為年歲不大,眉眼間帶著少許活潑的稚氣,看起來神采奕奕,但在鏡頭中,他略微有些滑稽。

  為了擴大監控麵積,小Q配備的是廣角魚眼鏡頭,畫麵會產生一定程度的畸變。工程上采用了成熟的校正算法,畸變通常不嚴重,但頌然離鏡頭太近了,鼻子幾乎要貼上來,導致五官扭曲,整張臉肥了一圈,瞧著圓嘟嘟的。

  但即使是這樣變形的一張臉,也充滿了明朗蓬勃的朝氣。

  頌然睫毛密長,尾端天然上翹,底下一雙眼眸烏黑而澄澈,在柔光下比琥珀還要清透,讓人聯想到初生的幼鹿。因為不知道攝像頭開著,好奇或驚歎的神采從這雙眼睛裏毫無遮攔地淌過,尤為率真勾人。

  被這樣的目光徑直望著,賀致遠一瞬間恍了神,胸口悶滯,仿佛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卻幾乎要壓不住某種萌生的、久違的情緒。

  他問:“你在幹什麽?”

  畫麵裏的頌然歪頭一笑:“你猜。”

  賀致遠裝作猜不著:“在陽台看星星?”

  “霧霾這麽重,哪兒還有星星給我看啊。”頌然笑得更燦爛了,“我在看你家的機器人。”

  剛才小Q巡視完客廳,慢悠悠移到了房間門口。林卉離開時沒關嚴實房門,留了一道縫,它大大方方就進來了。頌然正好揉枕頭揉得無聊,見它白白圓圓像隻剝了殼的水煮蛋,玩心大增,伸腿截住小Q,蹲在它麵前,打量起了這個人畜無害的萌物。

  賀致遠問:“印象怎麽樣?”

  “唔……”頌然眼珠微動,上下掃視了小Q一會兒,又往後跳開幾步,曲起指節輕輕敲打下巴,認真端詳著說,“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我以為機器人都像科幻片裏那種,呃,有人的樣子,兩條胳膊兩條腿,還有一張僵硬的仿真臉。”

  “你比較喜歡人形?”

  頌然閉眼想象了一秒鍾,突然汗毛倒豎,搖頭道:“不喜歡!家裏放一台人形機器,大半夜看到嚇都要嚇死了,瘮得慌。還是小Q這樣招人喜歡,造型簡單,像隻大蠶繭,怎麽看都萌萌的,是吧?”

  說著伸手在小Q光滑的外殼上摸了一把。

  賀先生於是講給他聽:“機器人學界有一個理論,叫做uny valley,指的是人類對一台非常像人的機器會產生強烈的懼怕心理,進而感到排斥,所以做外觀設計的時候一般分為兩種流派,一種走極端仿真路線,做到真假難辨為止,另一種徹底摒棄人類外觀,走極簡路線,就像小Q這樣。”

  頌然大致聽懂了,對賀致遠又多出一份崇拜:“賀先生,您好厲害啊。”

  賀致遠第三次糾正:“‘你’。”

  “啊,對不起!”

  頌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渾然不知自己暴露在鏡頭之下的頌小主廚興致高昂,盤腿而坐,對大蠶繭展開了騷擾,這裏摸摸,那裏敲敲,東邊問一句,西邊問一句。賀致遠見他喜歡自己的作品,也相當有耐心地一樣一樣回答,不論問題多麽外行。

  “這兒有一排藍燈,在LOGO頂上,隔幾秒暗下去,再亮起來,有什麽用處?”

  賀致遠回答:“那是呼吸燈,代表攝像頭正在工作。”

  “攝像頭啊……”畫麵裏的頌然左看右看,像是四處尋找著攝像頭,忽然牆麵一暗,一根手指從攝像頭前方劃了過去,又飛快地劃回來,“是這個吧?”

  下一瞬,頌然臉色驀地一變,緊接著“啪”的一聲巨響,整麵牆都黑了。

  賀致遠將手機拿到遠處,抖肩一陣大笑。

  投影畫麵再度亮起來的時候,鏡頭上蒙著一層濃重的水汽,待水汽消散,畫麵中早已空空如也,隻看得到山茶紅的布沙發、厚織窗簾、曲麵木牆、壁凹燈帶——頌然藏了起來。

  賀致遠抱臂而立,淡定地在原地等待。

  不一會兒,監控畫麵開始自動旋轉,鏡頭大幅掃過180度,定格在原先小Q背後的位置,頌然呆若木雞的臉再一次出現在畫麵中央。

  “怎麽還帶轉的啊!”

  頌然羞恥地咆哮,伸手一捂,又牢牢擋住了鏡頭,兩片耳垂迅速燒成紅色,臉頰燙得能烙一鍋蔥油餅。

  賀致遠樂道:“藏什麽,多大了還害羞?”

  頌然從亂哄哄的思緒裏揪出一根線頭,覺得是有點反應過度,再這樣下去,對賀先生的非分之想就要暴露了。他冷靜下來,默念了N遍“睦鄰友好,和諧邦交”,慢吞吞鬆開了手。

  於是賀致遠就看到頌然靠牆而坐,懷裏揣著一隻大抱枕,臉頰通紅,非常惱火地盯著鏡頭:“我,我也沒害羞,就是覺得有點丟份……你,那什麽,大家鄰裏之間的,攝像頭開著,好歹提醒我一聲嘛。”

  賀致遠笑吟吟向他道歉,他忿忿地搓了搓臉,依舊怨念深重:“賀先生,這兒是你家,你想開攝像頭我肯定不會攔著,再說,我,我也沒什麽不能看的,但你這樣是不是……是不是特別不好?”

  “是,特別不好。”

  賀致遠順著他的意思承認錯誤,態度誠懇,還帶了一點哄孩子似的小寵溺,弄得頌然都不知道該接什麽了。他局促地捋了兩把頭發,又扯了扯領口,想盡量把自己打理得好看一些。

  冰藍色指示燈明暗交替,緩慢,輕柔,如同漲潮時一遍遍衝刷沙灘的海水。

  在指示燈的另一端,是賀先生注視他的眼睛。

  看到他現在窘迫的樣子,賀先生會笑話他嗎,會嫌棄他嗎?

  他似乎是不太上鏡的——下午套了一件皺巴巴的T恤就跑去雜誌社交稿,晚上回來順路買了份炒麵,胸口不當心蹭到幾滴菜籽油,頭發被風吹成了雞窩狀,盤腿的坐姿也太隨意,還幼稚地往小Q背後躲……第一麵就見得這麽亂七八糟,以後怎麽挽救啊?

  喔,還有那一通長達1小時39分18秒的電話。

  頌然想到電話,鬱悶地垂下了雙肩——算了,不救了,他現在的形象跟個傻逼也沒多大區別,想比這更糟也有難度,除非他別出心裁,在鏡頭前裸奔。

  等一下,裸奔?!

  他猛地抬起頭來,磕巴著問:“剛才,在,在布布房間裏,這個攝像頭是不是就,就一直在……”

  賀致遠:“是。”

  頌然一臉天打雷劈的燒焦表情:“所以我脫……脫脫脫脫……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身材不錯。”賀致遠淡定自若地耍流氓,誇獎他,“規律鍛煉是一個好習慣,今後也要保持。”

  頌然嗚咽著栽了下去,抓起抱枕使勁按在自己臉上,恨不得按個窒息而亡。

  賀致遠在言談方麵是個不折不扣的高手,哄了兩分鍾,頌然就忘記了尷尬,轉而介紹起自己的鍛煉方式來,並且危言聳聽,以“三十歲以後男人可容易長小肚腩了”為由提醒賀先生注意鍛煉,不能因為工作太忙而放棄身材。

  賀致遠笑而不語,善良地給他留了麵子,沒點破他的班門弄斧。

  他們熱切地聊了好一會兒,頌然忽然撐著下巴,朝著眼前閃爍青紫光芒的鏡頭歎了口氣。賀致遠問他怎麽回事,他沒留神,一句盤桓已久的小怨念冒了出來:“隻有你能看到我,我卻看不到你,多不公平啊!”

  說完他整個就懵了,啞巴似地愣在那裏,隻想時光倒流,把這句話咬碎了咽回去。

  賀致遠低頭笑了。

  他發覺自己並不介意頌然這一句近乎撒嬌的抱怨,也不介意這一句抱怨背後近乎魯莽的請求,甚至覺得這個請求來得妙極巧極,令他愉悅。

  “隻要你願意,你現在就可以看到我。”賀致遠說道,“這個房間是我的小影院,也是一間遠程會議室。熒幕在你的正前方,投影機在你的正後方,你頭頂二十厘米處有一個開關,按下去,默念到十,我們就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