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第 152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8      字數:5564
  軍營之外,昨夜被設為營地的那片崗原之側站滿了民眾。如方才那士兵所言,通往亢龍道的路口,也被人群堵住了。一隊士兵奉命拔營完畢,正要通過此道,被迫暫時停下了腳步。

  放眼望去,晨曦之中,沿著洛水之岸,更多的人,還在不斷地朝著這個方向湧來。

  他們仿佛經曆了一段連夜的長途跋涉才來到這裏,麵帶疲憊,衣衫襤褸,足上裹著一層厚厚的泥漿,任憑士兵如何驅趕,也不肯離開,隻在那裏不斷地苦苦懇求,忽然看到一道身影從軍營裏快步走了出來,許多人認出了李穆,麵露激動之色,“大司馬”的呼喚之聲,此起彼伏,人群也隨之起了騷動。

  先前主持修築上津口堤堰的王五,從排開了一條道的人群裏奔了出來,朝著李穆下跪。

  他身後的那些人,亦紛紛效仿。

  李穆疾步到了近前,笑道:“快起來!”

  和前次他來向李穆求救之時的情景一模一樣,這個工匠無論如何也不肯起身,叩頭道:“當日堤堰水患平了之後,小民和眾鄉鄰想尋大司馬道謝,才被留下的軍士告知,大司馬已動身離開。以為大司馬會去洛陽,趕到了那裏,才知大司馬不在。我門這些人,不止欠大司馬一條命,欠的是全家之命!倘若不向大司馬叩頭表謝,豈非豬狗不如!知大司馬要回關內,鬥膽追了上來,僥幸在此遇到,請大司馬受小民一拜!”說完,領人向著李穆叩頭。

  慕容替在上津口河口布置下的這個計劃,隻要按照他的設想,亢龍道能將李穆阻攔,哪怕隻是多阻攔個一兩天,結果便也大不相同,可謂天時地利,萬無一失。為防自己被大水所淹,他早早就帶著剩餘軍隊渡河,退回到了安全的河北一帶。

  倒灌的黃河大水,便是聽命於他的最好的守兵。等除去李穆,自己再帶兵回來,收複洛陽,不費吹灰之力。

  在他整個的計劃裏,除去李穆,才是重中之重。至於即將被大水吞沒的河南中原之地的人心,固然重要,但比起自己要成的大事,這些,全都可以忽略不計。

  他沒有想到的是,才不過一夜的功夫,固若金湯的亢龍關竟被李穆給攻破了。他的計劃不但徹底落空,連河南這片中原之地,也拱手送出。

  李穆踏上返程,快到洛陽之時,知民眾不顧大水剛退,家中尚狼藉一片,竟紛紛出城數十裏外,等著迎接自己入城,不想擾民過甚,加上行程也不能耽擱,臨時決定繞道洛陽,隨後按照原定計劃,巡了數個重要的位於黃河南岸的渡口和戰略之地,布置軍事,安排自己人暫任郡守,負責整治地方,安撫民眾,隨後才轉到這裏。

  也是因為如此,今早,他才會被身後這些民眾給追上,於此相遇。

  李穆要將人扶起,這工匠帶著身後之人,卻還是不肯起來。又道:“大司馬北伐至此,不過數日,便又匆忙返回關內,連一步也不肯踏入東都。”

  “大司馬莫非是要就此離去?懇請大司馬,莫要棄我等於不顧,就此一去不返!”

  他說著,眼眶泛紅,神色也變得激動了起來。

  “朝廷南渡之後,這麽多年,胡人在河南你來我往,打個不停,我等漢人,賤若豬狗。每回打過來一個,便要被剝去一層皮,能活到今日,實屬僥幸。大司馬,我們這些人中,哪個不曾經曆過家破人亡的慘劇?從前盼望朝廷北伐,皇帝隻要能夠回來,哪怕我等依舊吃糠咽菜,也比戰戰兢兢朝不保夕要好!當年家父在世之時,聽聞大虞高公發兵北伐,日盼夜盼,望眼欲穿,最後也死去,沒等到朝廷北歸。”

  “從前大司馬未到之時,我們都被那個鮮卑人騙了!以為他和別的胡人不同,真會將我們這些人視為子民。如今才知,唯有大司馬才肯救我等於水火之中。”

  “小民們聽聞,南朝不容大司馬。故鬥膽懇請大司馬,再不要回了,就此留下可好?更不要一去不返,棄我等於不顧!”

  說到最後,他哽咽出聲,身後民眾,亦紛紛露出戚色。

  那些堵住亢龍道的民眾,也紛紛跪了下去,高聲附和。

  士兵先前要過,路口卻被堵塞,任憑如何驅趕,那些人隻是苦苦哀求,就是不肯離開。領隊因有命在身,以為這些民眾是來尋釁的,預備下令強行開道,此刻才明白了過來。

  原來民眾是怕軍隊離去了,胡人又打回來,這才追上來,堵住路口不讓他們通過。遂放下了手中刀槍,紛紛看向李穆。

  王五抹了把淚,看來眼身後陸續趕來,越聚越多的那些人,又道:“大司馬!這些同行之人,並非受到鼓動,乃是一路之上,知我們上津口的人要來留大司馬,各村各地,紛紛派人加入,這才一路同行,追大司馬到了此地。為的,就是能親眼見到大司馬,向大司馬請願。懇求大司馬留下,勿棄之不顧!”

  “我等甘願奉上口糧餘財,隻求大司馬顧念,救救我們!”

  洛水之畔,許多人湧了上來,他們的手中,舉著裝了幹糧麥粟的提籃袋囊,爭先恐後,神色激動。

  洛神站在大帳之旁,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生出無限的感觸。

  這些中原之民,本就備受異族壓榨,活得艱難無比,何況大部分人所在的村莊,又剛遭遇一場水淹,水位雖不算高,但生活必大受影響,帶出來的這些食物,或許就是從家中所剩不多的口糧裏硬摳出來的。

  他們懼怕李穆一旦離去,這裏又要遭到胡族的殘酷對待,這才想要求他留下。

  生而為人,遭逢亂世,為求生存,竟艱難至此地步。

  李穆顯然也是有些動容,高聲命將士後退,勿再阻攔他們前行,等人群漸漸靠近,向著自己圍攏而來,登上一塊巨石,麵向眾人,高聲道:“蒙諸多父老厚愛,追我至此,李穆涕零感激。請放心,北伐複地,乃我李穆生平夙願,縱然不才,既到了此處,又怎會棄之而去?當日之所以過洛陽而不入,乃是不願攪擾民眾。諸位放心,我人雖暫時返回關內,但此地各要緊卡口,皆安排駐防,一旦胡人再有風吹草動,大軍必會開來!各大郡縣,不日之內,也會出安民通告。”

  他環視著對麵那一張張仰望著自己的臉孔,頓了一頓,提氣又道:“我李穆今日借此機會,向諸位父老起誓,不徹底平複中原,還天下太平,便絕不罷休。諸位美意,我應天軍心領。所攜糧物,請一概帶回。大水方退,聽我一言,勿再追我上路。如今第一要事,便是即刻歸家,補種耕作,以保來年收成!”

  他的話音落下,四周一片沉寂。

  “父老們,大司馬所言極是——”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疾呼。

  眾人回頭望去,見洛水之畔,又趕來了一行騎馬之人。

  那當先者,乃彀成縣的縣令。

  彀成縣距離此地數百裏,縣令姓丁,先前聽聞慕容替要以大水倒灌洛陽,洛河沿岸一帶郡縣,隻怕都要遭殃,當時雖滿心恐懼,暗罵鮮卑人狼心狗肺不得好死,倒也未隻顧自己逃命,先叫人到縣下的各個村莊發了警示,叫村民各自逃難,自己也棄城,舉家逃到一處地勢陡高的山中,在山上蹲了多日,始終未見大水淹來。前幾天派手下下山打聽消息,才知南朝大司馬李穆一夜之間強過亢龍嶺,趕赴到了上津口,化解危機。慕容替更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丟了大片河南之地,退到河北。本就戰敗,又遭此打擊,恐怕很難再打回來了,一心想投李穆,這兩天不辭辛勞,一路追上,今早追到這裏,恰好遇到此事,自然不肯放過這個表忠心的機會,立刻現身,幫助李穆勸退民眾。

  隻見他翻身下馬,來到眾人麵前,高聲又道:“我乃彀成縣縣令!大司馬所言極是。你們當中,若有我彀成縣的縣民,便快些歸家耕田補種!其餘人也是一樣,哪裏來,回哪裏去!勿再停留此地,耽擱了大司馬的軍機大事!”

  李穆身旁的幾個將領,亦紛紛傳話,上前勸說民眾。

  “有大司馬的這句話,我等便放心了!大夥都聽了大司馬的話,回吧!”

  王五雙眼通紅,也從地上爬了起來,跟著向身後之人勸話。

  一傳十,十傳百,聚集著的人群,這才終於開始慢慢地散去。

  那丁縣令來到李穆的麵前,請求拜見,態度極是恭敬,道自己先前聽聞消息,如何及時遣散縣裏民眾,有如何敬仰大司馬之名,往後願誓死追隨,效犬馬之勞。

  李穆勉勵了一番,轉身而去。

  就在這時,忽然,不遠之外,龍亢道所在的那座高塬之上,傳出了一聲虎嘯。

  嘯聲若雷,由遠及近,暗震山崗。

  民眾無不入耳,紛紛停步,轉頭望去。

  洛神一聽虎嘯聲近,便知白虎又出來了。

  自從從她失足落水,被白虎叼上岸,去往長安的路上開始,它便時隱時現。有時幾日不見蹤影,有時寸步不離,伴她同行。身邊之人,起先驚駭,白虎現身之時,往往懼避。數次之後,見它仿佛通靈,並不傷人,這才慢慢消除了懼怕。那日長安解圍,洛神入城之後,白虎便消失在了城外的山林之中,這些時日,一直未再露麵。本以為它已經離去了,沒想到這一刻,竟然又出現在了這裏。

  她回頭,果然,就在身後那座高塬的半山腰上,一叢峻嶺岩頭之上,一眼便看到了白虎那熟悉的身影。

  它高高地踞於峭壁之間,雄姿煥發,向著對麵剛剛升起於地平線的那輪火紅朝陽,發出那一聲震動四野的長嘯,嘯聲未消,縱身一躍,身影便又隱沒在了林壑的盡頭深處,不知所蹤。

  這一幕雖然短暫,但崗下之人,無不看得清清楚楚,議論紛紛。

  丁縣令回過神來,看了眼李穆,目光一動,突然轉身,向著眾人高聲道:“白虎者,神獸也!”

  “古書雲,‘國之將興,白虎戲朝’,又有言,‘聖王感期而興,則有白虎晨鳴,雷聲於四野’。”

  “父老們,大司馬今日在此,白虎現身,如此巧合,此難道不是天應之兆?你們還不快快前來拜見!”

  他說完,向著李穆奔來,口稱天命所在,以大禮,納頭而拜。

  在他帶頭之下,民眾更是群情激動,爭相效仿,向著李穆行禮。

  高塬之下,洛水之畔,但聞人聲鼎沸,氣氛達到一個新的**。

  洛神目睹著這一幕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發生,起先有些吃驚,再一想,卻又理所當然。

  在這些劫後餘生的民眾眼中,李穆的出現,便如同他們能夠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這片土地,終歸是要有人稱王號帝的。在他們的心目之中,如今這個天下,還有誰,能比這個救他們免於滅頂之災的人更能令他們安心?

  所謂的白虎神獸,不過隻是一個引子罷了。

  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前方的那個男子。見他慢慢地轉過了頭,兩道目光正投向自己。

  在耳畔那此起彼伏的鼎沸聲中,兩人四目相接。

  洛神凝視著他,向他露出微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

  小半個月後,李穆帶著洛神回了長安。

  他們抵達長安的那日,軍民歡騰,城中熱鬧無比。

  李穆送她進城,入了刺史府,叮囑她好生休息,自己換了身衣裳,馬不停蹄,便又出城而去。

  洛神知道,他是要去見自己的大兄高胤。

  那日長安城外,她持著阿耶的虎符趕到,又揭破了慕容喆的麵目,叔父高允大約羞於見人,連夜不辭而別。大兄卻一直沒有回,大軍至今還駐在上洛。

  洛神知道,這應該是朝廷的命令。

  回顧這小半年間,從她離開建康開始,她便一直奔波在路上,輾轉跋涉,焦慮不安。而今夫婦終於團圓,順利回到了長安,一旦放鬆,人難免疲累。

  洛神也知,李穆和大兄都是穩重之人。就算於時局還有分歧,見麵應也不至於發生什麽衝突。

  但話雖如此,李穆去後,她心底依然感到有些不安。

  天黑了下來,她雖感到乏了,去毫無睡意,一直在等著李穆回來。深夜時分,終於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仆婦隔著門說,大司馬回來了。

  洛神忙迎他入內,問兩人見麵的詳情。

  李穆微笑道:“當說的,都已告知他了。你大兄他……”

  他頓了一下,看向洛神。

  “他也來了。道還要和你見上一麵。”

  ……

  高胤獨自入了長安,未帶任何的親隨,候在刺史府的客堂之內。

  李穆伴著洛神來到客堂,留下了洛神,人便退了出去。屋內剩他兄妹二人。

  他立在屋中,身影一動不動,神色鄭重。

  洛神上前,喚他大兄。

  燭火映照出高胤的麵容。他比先前看起來要黑瘦些,眉宇之間,懸著掩飾不住的沉重,但在洛神麵前,卻仿佛不想過多表露,打量了她一眼,眼底終於流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問她近況如何。

  洛神道自己一切都好。

  高胤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說道:“大司馬此前所做之事,夜奪亢龍關,救民眾免於滅頂之災,我都知曉。別話我也不多說了。阿彌,方才他對我說,從今往後,他不再是南朝的大司馬,亦不再奉朝廷之命。此事,你可知曉?”

  他的語氣很是嚴肅。

  洛神注視著自己的長兄,點了點頭:“我都知道。”見他似要說話,又道,“我不但知道,我也讚同。”

  高胤道:“阿彌,你可知,這代表何意?他這般行事,叫我實在為難。”

  洛神道:“阿兄不必為難。將實情告知朝廷便是。”

  “從前郎君奉命於朝廷,朝廷不也對他百般防備?阿兄如今駐兵於此,遲遲沒有南歸,恐怕亦是奉了朝廷之命監視,防他興兵南下,圖謀建康,是不是?”

  高胤不應,隻一字一字地問:“李穆,他真的要犯上作亂?”

  洛神搖了搖頭:“阿兄,你錯了。從前他未曾做過有負大虞之事。從今往後,朝廷勿再為難,他也不會主動對南朝不利。”

  “勞煩大兄,務必替我轉話太後。與其如此防備他,不如防備榮康。他表麵對大虞忠順,實則狼心狗肺。你們一定要小心!他和胡人暗中勾結,要對南朝不利。比起我郎君,這個榮康,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之患!”

  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高胤定定地望著洛神。

  麵前的這女子,她分明是自己那個從小看到大的阿妹,卻不知何日起始,她和自己,和高氏,以及高氏所效忠的這個朝廷,漸行漸遠。

  高胤知道,如今她是再也不會回頭了。

  就在今夜,如此的一刻,在他的心裏,忽然湧出了一縷糅雜了絕望般的深深疲倦之感。

  便如同被禁錮在了一間不見天日的幽室之中,依稀知道,隻要跨出一步,推開那扇門,光亮或許就在前方,而自己卻始終邁不出那一步的絕望疲倦之感。

  他也終於有所體會,當初伯父身處高氏這個家主之位時,他曾做出的每一個抉擇,又曾是何等的艱難和無奈。

  他沉默了良久,說道:“阿兄明白你的意思了。這就代你轉話。但願……”

  他頓了一頓,還是沒有說出這一句話,隻是露出了笑容。

  “大司馬乃是值得信靠之人。阿妹能得如此佳婿,阿兄放心了。阿兄走了。”

  他朝洛神點了點頭,開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