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 109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5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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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進書房。見父親已換了青袍綸巾,坐於案後,正低頭執筆,不時咳嗽兩聲。

  父親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輕之時,麵若美玉,劍眉鳳目,年長些,留一把飄逸的黑須,其翩翩風度,令人過目難忘。

  洛神聽說從前有一回,父親外出體察民情。至陽曲縣,得知縣裏的許多農婦趁農閑時織出待售的夏褐布因當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機壓價,農婦仿徨無計,當時便購了一匹。回城後,裁為寬裳,穿了坐於無蓋牛車之中,招搖過市,飄飄灑灑。路人皆以為美,十分羨慕,男子不論士庶,紛紛效仿,沒幾天,原本無人問津的夏褐布便無處可買,價錢飛漲,陽曲縣褐布遂一舉脫銷。

  所謂的名士風流,在他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盡致。

  隻是這幾年,父親消瘦了不少,鬢邊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發,但縱然如此,也依舊月明風清,氣度不俗。

  洛神喚了聲阿耶,來到高嶠的身邊,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從去年國事紛亂之後,留意到父親勞神焦思,在父親麵前,她便總是盡量做出大人的模樣。

  “阿耶,可有要我幫你之事?”

  高嶠以中書令掌宰相職。台城的衙署裏,自有掾屬文書協事。但這一年來,因國事紛擾,戰事頻頻,旰食之勞,已是常態。為方便,家中書房亦辟作議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書房,人來時回避,人去後,常來這裏伴著父親。

  高嶠笑道:“今日阿耶這裏無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裏。”

  洛神說完,偷偷留意父親的神色,見他的那隻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怎不多住幾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聽聞你生病,就催我回了,還叫我聽話,要好生伴著阿耶。”

  洛神一臉正色地胡說八道。

  高嶠不語。

  “阿娘還特意打發菊阿嬤和我一道回城,就是為了照顧阿耶的身體,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嬤方才本想來拜阿耶,隻是見你跟前有人,不便過來,便先去給阿耶熬藥了。阿耶不信的話,等阿嬤來了,自己問她!”

  高嶠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緊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還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讓菊阿嬤回來照顧你的!阿娘自己應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點急,雙手搭於案,直起了身子。

  高嶠微咳一聲。

  “好……好……,等這陣子事情過去了再說……”

  “阿耶,你要記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軟。你若一個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隨你回,我便哭給她看!她總會被我哭心軟的!”

  不自覺間,她方才隱起來的小女兒態,便又在父親麵前流露了出來。

  高嶠苦笑。

  對這唯一的女兒,他實是疼愛得入了骨子裏,隻想叫她一生安樂,無憂無慮。

  他含含糊糊地應了幾聲,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彌,交州那邊,今日傳來了個好消息。林邑國變亂已定,再過些時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國內亂,朝廷派去領兵助林邑王平亂之人,便是陸柬之。

  高陸兩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後,又同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僑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陸家女兒陸脩容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閨中密友,與陸脩容的長兄陸柬之亦自小相識。

  陸柬之不但被陸家人視為年輕一輩裏的家族繼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從懂事起,就知道兩家有意聯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將陸柬之視為她後半生的最好依靠。陸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準備。

  去年她行過及笄禮後,兩家就有意議親了。

  倘若不是後來突發的北方戰訊和臨川王叛亂,此時兩家應該已經訂下了婚事。

  洛神從小就隨陸脩容喚陸柬之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裏就覺暖暖的。

  日後便是嫁到了陸家,對於她來說,也猶如換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邊還是那些她從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隨著漸漸長大,原本無憂無慮的她,也開始知人事了。

  她開始為父母之事愁煩,這半年多來,也一直記掛著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陸柬之,心裏一直盼著戰事能早些結束,他們早日平安回來。

  忽然聽到這個消息,其中一樁掛念終於落地,洛神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陸家商議婚事,可好?”

  高嶠逗著女兒。

  “阿耶!我不嫁!”

  洛神臉龐紅了,滿是小女兒的嬌羞之態。

  高嶠望著她,笑而不語。

  洛神臉更紅了。

  “不和阿耶說了!我瞧瞧菊阿嬤的藥去!”

  她從坐榻飛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嶠含笑望著女兒離去的那抹纖纖背影。

  心底裏,雖很是不舍讓女兒出嫁,但遲早總會有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輩子在身邊的。

  好在陸柬之無論是人品、樣貌,亦或才幹,皆無可挑剔。

  把女兒的後半生交托給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麵上還帶餘熱,才行至書房門口,迎麵就見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曆練老道,平日罕見這般失態的模樣,人還沒到門口,便高聲喊道:“相公,不好了!許司徒方才急使人傳信,六郎出事了!”

  一邊說著,人已奔了進來,將信遞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對洛神堂弟高桓的稱呼。

  洛神吃了一驚,停住腳步,回過頭,見父親已從坐榻迅速起身,接過信,拆開掃了一眼,臉色隨之大變。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問。見父親沉默不語,立刻折回,從他手中奪過了信。

  信是當朝許皇後的長兄,司徒許泌的親筆所書。

  許泌信中說,自己從去年為朝廷領兵平叛以來,竭誠盡節,幸不辱命,臨川王叛軍如今一路敗退,已退守至廬陵,負隅頑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勢大好之際,出了一樁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軍暗中集結,重兵壓上,突襲了原本已被朝廷軍奪回的安城郡。

  當時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發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圍之時,不幸被叛軍所俘。

  臨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挾,稱要以豫章城換命。倘若不予,便拿他臨陣祭旗,以壯軍威。

  許泌在信中向高嶠流涕謝罪,稱自己有負高嶠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價。隻是此事實在事關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張,特意送來急報,請高嶠予以定奪。

  洛神驚呆,信從手中脫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歲,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獨子。高嶠將這個侄兒視為親子般教養。他和洛神一道長大,兩人感情極好。

  建康年輕一輩的士族子弟,多塗脂抹粉,四體不勤,不少人連騎馬都害怕,更少有自願從軍者。

  高桓卻與眾不同,從小講武,夢想以軍功建功立業。去年北方戰訊傳來,洛神叔父高允帶著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廣陵籌軍備戰之時,他也要求同去。高嶠以他年歲尚小為由,不許他過江,當時強行留下了他。

  不想隨後,又爆發了臨川王叛亂。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揚的臨行書,竟不辭而別,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許泌,請求參戰平亂。

  許泌當時來信告知高嶠,稱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執意不回建康。

  高嶠無可奈何,當時隻得拜請許泌對他看顧著些。許泌亦應允,道遣他於後方督運糧草。

  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會發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親,見他眉頭緊鎖,立在那裏,身影凝重。

  這一年來,因時常在書房幫父親做一些文書之事,她漸漸也知道了些臨川戰事的情況。

  臨川王籌謀多年,叛亂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贛水、旴水的交匯之地,且北扼魚米之地的鄱陽,如同一個天然糧庫。

  正是因為占據了豫章,叛軍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屢屢不順。曆經數次鏖戰,將士傷亡慘重,終於才在數月之前,從叛軍手中奪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衝了上去,緊緊地攥住父親的衣袖,顫聲哀求。

  族中數位叔伯聞訊趕來。

  這一夜,父親書房中的燈火,徹夜未熄。

  激烈的爭論之聲,不時隱隱從裏傳出。

  洛神徹夜未眠。

  四更之時,天色依舊漆黑,她來到了父親的書房之前。

  叔伯們都已離去,書房之中,空空蕩蕩,隻有一盞燈火,伴著父親臒瘦的身影。

  他立於軒窗之前,背影一動不動,沉重無比,連洛神靠近,也渾然未覺。

  “阿耶……”

  洛神顫聲叫他。

  半晌,父親慢慢回過了頭,雙目布滿血絲,麵龐憔悴,神色慘淡。

  才一夜過去,看起來便蒼老了許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淚流滿麵。

  她已知道了父親的最後決定。

  ……

  西南林邑局勢雖告穩定,但朝廷麵臨的壓力,卻絲毫沒有減輕。

  據江北探子傳來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勢在必得,傳言大軍有百萬之眾。

  而大虞,窮其兵力,最多也隻能募出三十萬之兵。

  三十萬兵馬,就需三倍的百萬民夫供給。

  而度支尚書上報,大虞的國帑,如今隻夠勉力支撐北方,朝廷必須盡快結束叛亂,以集中全力應對來自北方的這場關乎國運的大戰。

  ……

  “阿彌,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沒有辦法。倘豫章再失,內亂遲遲不平,夏人一旦壓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難以支撐……”

  高嶠嗓音沙啞,目中蘊淚,一遍遍地向女兒解釋著自己最後做出的這個決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無情。

  她隻恨這天下的不太平,為何戰事總是此起彼伏,沒有太平的一天。

  因為戰事,國弱民貧,父親疲於應對,心力交瘁,終日不見歡顏。

  因為戰事,滋養了像阿弟這樣夢想建功立業的年輕士族子弟的夢想和野心。

  也是因為戰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嚐到了何為親人死別。

  她哭得不能自己,終於筋疲力盡,在父親的懷裏昏睡了過去,次日醒來,人便頭痛腦熱,無法起身。

  洛神徹夜難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連已經數年沒有回城的蕭永嘉,也聞訊趕了回來,在旁日夜照顧著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時,被再次傳來的一個消息給震動了。

  阿弟獲救了!

  臨陣之時,一個軍中的低級武官,竟單槍匹馬,闖入臨川王的陣前,如入無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個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他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些不同了。

  那時候,或許是在江北備戰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無暇顧及別的瑣事。高洛神記憶裏的李穆,披著染血戰甲,留蓄寸許長的淩亂髯須,以致於遮擋住了他半張麵顏。

  淡淡血腥之氣,眉下一雙深沉眼眸,便是當時那個前來救城的兗州刺史留給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麵前的這個男子,卻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著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帶,那把遮了麵容的髯須不見了,臉上幹幹淨淨,兩頜之側,隻泛出一層成年男子剃須後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頜線條清雋而瘦勁,雙目炯炯,整個人顯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陸柬之,或是高洛神所習慣的父兄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時,不但是建康年輕一輩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從軍建業者。

  他的手,執風流筆毫,亦執殺人之劍。

  但,縱也投身軍旅,軍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卻少了李穆的殺氣。

  和穿什麽無關——這是唯有經曆過屍山血海、蹈鋒飲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裏的一種令人不安的隱隱壓迫之感。

  他進來後,便立在她的麵前,注視著她,既未開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顏皓齒,極是美麗。

  從七年前柬之去後,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妝示人。

  周圍安靜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聽到他發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緊張無比。

  她終於鼓足勇氣,抬起了頭,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對望了片刻後,她朝他,慢慢地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仿佛猶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動了一動,隨之自己除了頭冠,邁步走到她的身畔。

  這種時令,若穿得單薄了,夜晚起風之時,高洛神偶還會覺得冷。

  應是飲了酒的緣故,他卻仿佛有些熱,薄汗已然隱隱透出衣背。

  “可要換衣?”

  遲疑了下,高洛神低聲問。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間那條束縛著他的腰帶,手臂忽地一頓,停在了半空。

  一隻纖纖素手,已朝他腰間伸了過來,指尖搭在帶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從床畔站起身,個頭與他肩膀齊平。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對而立,被他襯得愈發嬌小。

  一雙羽睫微顫。她垂下了眼眸,並未看向他。

  不過短暫的遲疑過後,那隻玉手,便為他解了扣帶,將它從他身上輕輕除去。

  他不動,隻是微微低頭,默默看著她繼續為自己解衣,旋即順從地轉身,抬起雙臂,方便於她。

  外衣。中衣。當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濕了背的內衫亦半除之時,他感到身後那隻隔衣搭覆在他後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後感到那隻手,抽離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見她神色略僵,雙眸視線定定地落於他的後背,仿佛見到了什麽世上最為醜陋的東西。

  “我可是令你厭懼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喑啞而僵澀。

  在他後背之上,布了數道舊日戰事裏留下的傷痕,俱是不淺。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後的刀痕,傷口之烈,當初險曾要了他的命。如今雖已痊愈,但疤痕處,依舊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條青紫蜈蚣,看著極為猙獰。

  高洛神抬起眼睛,對上他那雙暗沉的眼眸,片刻後,微微搖頭。

  “我在想,這裏如今可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