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第 103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8463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勢緊張,敵強我弱,戰事隨時可能爆發。丹陽郡城茶鋪酒肆裏每日坐著的那些閑人,議論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殘。據從前北方逃過來的人講,紅發獠牙,狀如厲鬼,至於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飯。說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連夜間小兒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嚇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廣陵募兵備戰的高氏,人人稱讚。提及趁亂造反的臨川王,個個咬牙切齒。畢竟,國運已然艱難,若再因臨川王叛亂雪上加霜,朝廷無力應對江北,到時萬一真讓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舊是平頭百姓。故得知這消息時,人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今日國舅許司徒領著軍隊抵達丹陽,高相公也會從建康趕來,親自迎犒有功將士。

  這樣的機會,平日實在難得一見,民眾早早都來這裏等著,除了瞻仰軍威,也是想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大虞宰相的風範。

  日頭漸漸升高之時,城門附近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眾人紛紛仰頭望去,見城牆上方的城樓之上,除了站著先前那一排手執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幾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員的模樣。

  中間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進賢烏冠,身著絳紗官服,麵潔若玉,鳳目微揚,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遠方,頜下那把烏黑美髯,隨風輕輕飄動,站在那裏,淵渟嶽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驚呼。

  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頭的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滿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虛傳,風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動,路人紛紛湧了過來,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門之下,起了一陣騷動。

  “大軍到了!大軍到了!”

  就在這時,城門對麵的路上,一溜煙地跑來了幾個人,口中大聲喊著。

  眾人愈發興奮,又紛紛回頭,爭相張望。果然,沒片刻功夫,見遠處道路的盡頭,慢慢出現了一支隊伍的影子,前頭旌旗飄揚。

  正是國舅許泌,領著平叛有功的將士行軍抵達了。

  一片歡呼聲中,高嶠麵露喜色,迅速下了城頭,舍馬步行,出城門,朝著對麵道上正行來的那支大軍,疾步迎了上去。

  隊伍到來的當先正中,是匹黃驃駿馬。上頭騎乘了一個全副披掛的黃須之人,身側兩旁,跟隨著參軍、副將,儀仗齊備,神威凜凜,一路過來,見百姓夾道歡迎,目中隱隱露出得色。

  他遠遠便看見高嶠領了一眾建康官員步行相迎,卻故意放慢了馬速,等兩頭相距不過數丈之遠,這才縱馬過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對著高嶠就要下拜:“景深將賢侄托付給我,我卻負了所托,險些折了賢侄!全是我之過錯!倘賢侄有失,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高嶠怎會要他拜了自己,笑聲中,上前便將那人一把托起。

  “許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況置身凶戰?怪我不曾為許兄考慮周到。許兄平叛竭慮之際,尚要為我那魯鈍侄兒分心,更令許兄陷於兩難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黃須之人,便是出身於當朝三大僑姓士族之一許氏的許泌,當今許皇後的長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許泌執了高嶠之手,極是親熱。

  他近旁的幾名隨軍將軍,除去一個黑麵絡腮胡的漢子,其餘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嶠,紛紛下馬,向他見禮。

  高嶠心情暢快,一一慰勞。

  旁觀民眾,亦聽不清說了什麽,遠遠隻看見高相公和許國舅把手談笑,將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動,道旁再次發出一陣歡呼。

  高嶠慰問完畢,心中畢竟一直記掛著那事,便道:“我那愚鈍侄兒,此次僥幸得以回來,聽聞是被你軍中一名為李穆之人於陣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隨軍回了?”

  許泌笑道:“自然!”看向身邊的那個黑麵壯漢。

  壯漢早聽聞高嶠之名,卻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對著高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末將楊宣,見過相公。李穆乃末將帳下一別部司馬。末將這就將他喚來拜見相公!”說著急匆匆而去。

  高嶠望向前方。沒片刻,見楊宣領了一人回來,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帶敬佩之色,主動紛紛讓道,知那人應當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別部司馬在軍中,雖隻是個五品的低級武官,所屬私兵,往往也不過數百。但和投身軍營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軍之初,便可獲封都尉、乃至中郎將這種四品之上的官銜,但普通士卒,想要以軍功晉升到能夠擁有私兵的五品別部司馬,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嶠從前帶兵之時,所知的別部司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麵前這個隨了楊宣而來的軍官,看起來卻還非常的年輕,不過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劍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矯,正行了過來。

  他的身邊,同行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麵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門的小公子,卻身著兵甲,兩個肩膀,被那寬甲襯得愈顯單薄。正是已經大半年沒有見到的侄兒高桓。

  高嶠看著那個漸漸走近的年輕武官,起先驚訝,轉念想到他於陣前單槍匹馬救回侄兒的一幕,困惑頓消。

  倘若沒有超乎尋常的膽色、武功,乃至於殺氣,陣前兩相對峙的情況之下,他又怎可能憑了一己之力闖入敵陣,橫掃八方?

  既有如此過人之能,以二十出頭的年紀,晉升到別部司馬之職,理所當然。

  “伯父!”

  高桓一路興高采烈,跟過來時,不時和身旁那年輕武官說著什麽話。倒是那武官,顯得有些沉默,並沒怎麽應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見高嶠,眼前一亮,飛奔而來。等到了近前,見他冷冷地盯著自己,半句話也無,有些訕訕,慢慢低下了頭,站在一旁,一語不發。

  楊宣領人到了近前。

  年輕武官向高嶠行軍禮,單膝下跪,氣息沉穩:“別部司馬李穆,拜見相公!”

  高嶠麵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聲免禮,隨即上前,親自虛扶他起了身,笑道:“你於陣前隻身殺入敵陣,救下了我的侄兒,如此萬夫不擋之勇,便是古之孟賁、夏育,恐也不敢一爭!我極是感激。我聽聞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與你父祖雖無深交,但你父祖當年英烈事跡,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聞,極是敬重。”

  高嶠當眾如此褒揚,話語中,絲毫不加掩飾自己對這身為李氏後裔的年輕武官的欣賞和喜愛之情。

  “相公謬讚卑職,卑職不敢當。卑職亦代先尊謝過相公。”

  別部司馬之職,離級別最低的將級官職中郎將還差了好幾個等級,故這年輕武官在高嶠麵前自稱卑職。

  他這一句回話,看似平平,暗卻頗有講究。

  謙辭高嶠對自己的稱讚,但對於父祖之事,顯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沒。

  明耳之人,皆能體察。

  高嶠更是欣賞,點頭道:“你是許司徒之人,軍階晉升,皆出於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識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賞,盡管向我道來!”

  他說完,看向一旁的許泌:“許兄,李穆於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賞賜,你不會怪我奪了你的風頭吧?”

  許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萬幸,帳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夠麵見於你。”

  他轉向李穆:“相公如此開口了,機會千載難得。你還要何等賞賜,開口便是!”

  周圍安靜了下來,無數道滿含羨慕的目光,投向那名為李穆的年輕武官。

  “卑職目下別無所求,謝過相公美意。”

  那年輕武官應道。

  周圍人無不驚訝。

  楊宣有些發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楊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開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閉上了嘴,眼睛裏卻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卻仿佛渾然未覺,神色如常。

  高嶠一愣,隨即笑道:“論功行賞,本就是軍中規矩,否則,何以激勵將士蹈刃奮進?以你對我高氏之功,今日無論你所求為何,皆為你之應得。我必是要賞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於啟齒!”

  周圍再次靜了下來。

  楊宣飛快地咳了幾聲。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對上高嶠含笑的兩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職不敢不應。隻是今日,卑職確無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後再賞?日後,卑職若有所求,必鬥膽求於相公。”

  高嶠再次一愣,隨即頷首,撫須道:“也好!日後倘若你有所求,盡管開口!”

  李穆再次單膝下跪,鄭重行了一禮。

  “多謝相公,卑職謹記在心。想到了,必求於相公,還望相公到時應允。”

  他沉聲說道,語氣恭敬。

  高嶠心情暢快,朗聲笑道:“自然!日後無論何事,但凡你開了口,我必應允!”

  高七遲疑了下:“他若是不願……”

  “由不得他了。”

  高嶠冷冷地道,一邊說著,掉轉了馬頭,正要催馬離去,忽聽身後,隨風傳來一道熟悉的笑聲。

  “景深!你來正好!愚兄正想尋你……”

  高嶠循聲回望,見轅門裏出來了幾人,當先之人,可不就是許泌?其後隨著楊宣等人,無不麵帶笑容,朝著自己,快步而來。

  高嶠眉頭不易覺察地微微蹙了一蹙,遲疑了下,翻身下了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來兵營,不料恰好聽到了個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親,景深以當日許諾之言,慷慨應允,答應將愛女下嫁於他?果然是一諾千金,愚兄感佩萬分。軍中那些將士聽聞,更是群情激湧。李穆此求,目下雖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輩,日後必是大有作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賀!”

  許泌說完大笑。笑談聲中,引來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們慢慢地圍了過來,望著高嶠,皆麵帶喜色。

  楊宣壓下心中萬千疑慮,遲疑了下,上前向高嶠見禮,麵上露出笑容:“末將代李穆,多謝相公……”

  高嶠未等他說完,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他抬目,緩緩環顧了一圈四周,抬高了聲音:“此為不實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誤會。更不知何人從中推波助瀾,以致於訛傳至此地步!”

  他說完,轉向楊宣。

  “楊將軍,煩你將我之言,代為轉達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極為賞識,但嫁女之說,實屬無中生有,絕無此事。”

  楊宣一呆。

  周圍士卒,麵上笑容漸漸消失,相互間議論著,起了一陣低低的嗡嗡之聲。

  李穆在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極有威望。

  今早,聽到這個不知道哪裏開始傳出的消息之時,這些人無不為之感到興奮,在心底裏,甚至生出了一種與有榮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嚴,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卻破了堅冰。他做到了他們這些人從前連做夢都不曾想象過的事情。

  所以他們才會對這個消息加倍感到興奮,不過半天,便傳得整個軍營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嶠不再多說,翻身上馬,縱馬而去。

  許泌望著高嶠離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邊的那抹笑容,愈發顯得意味深長。

  ……

  高嶠離開軍營,又即刻入城趕往家中。

  多年以來,建康城中的民眾,已極少能在街上看到當朝高官以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無不坐著牛車,以為風度,騎馬則被視為下等武夫的行徑。忽見相公騎馬從城門入內,哪個不認得他?不禁驚詫,紛紛停下觀看。

  高嶠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趕回家中,哪裏還顧的了這些?一口氣驅馬趕到高家大門之前,那門房正站在台階上,左顧右盼,麵帶焦色,忽然看到高嶠從遠處騎馬而來,鬆了一口氣,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長公主方才正尋相公呢!相公回來正好!”

  高嶠心裏咯噔一跳。

  昨夜他將此事瞞著蕭永嘉,便是因了蕭永嘉的脾氣。怕她知道,反應過激,萬一要將事情弄大。

  考慮過後,他尋了高胤,將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麵見李穆。

  最後,是悄悄將這事情解決了,李穆知難而退,此事止步於自己,也就過去了。

  他沒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這事竟就發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來,心裏原本還抱著一絲微末希望,希望這消息還不至於傳到家中。

  果然,還是遲了一步。

  高嶠眉頭緊皺,翻身下馬,匆匆行至後堂,沒看到女兒的身影,卻撞到了蕭永嘉投來的兩道目光。

  蕭永嘉坐在那裏,麵容陰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來。

  “你隨我來!”語氣極其生硬。說完,轉身朝裏而去。

  阿菊看了過來,目露忐忑之色。

  高嶠默默跟上,行至內室,那扇門還沒來得及關,蕭永嘉便怒喝:“高嶠!你是昏了頭不成?竟做出這樣的事!把我女兒,嫁給一個武夫?”

  高嶠急忙擺手:“阿令,你聽我說!絕無此事!”

  跟了過來的阿菊急忙代為關門,自己走得遠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嶠再不敢隱瞞,忙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當初他救了子樂,我一時不備,許下諾言。當時何曾想到,他如今會開口求娶阿彌?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莊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頭,此事也就過去了。沒想到……”

  “啪”的一聲。

  蕭永嘉大怒,一掌擊在了案幾之上,打斷了高嶠的解釋。

  “哪裏來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著救過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兒!”

  “還有你!出了這樣的事,你竟不告訴我一聲!若不是今日事情鬧大了,你打算就這樣瞞著我?”

  高嶠一語不發,任由蕭永嘉大發脾氣,片刻後,忽想了起來:“阿彌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兒聽到這消息時可能會有的反應,不禁愧疚。

  蕭永嘉冷笑:“還用你問?我早就叫人瞞著她,半點兒也不能讓她知道!陸家那邊,也派人過去傳了口信了!”

  高嶠鬆了一口氣,低聲道:“此事確實怪我考慮不周。你怎麽罵都對。你且消消氣,莫氣壞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給徹底了結。”

  “你放心,這回定不會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麽事?”

  蕭永嘉冷笑。

  “用不著你了!那個叫什麽李穆的,還是我親自去會會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頭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兒的主意!”

  高嶠最擔心的,果然還是發生了,忙阻攔:“阿令,你莫去了,還是我來。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兒名聲如此被人糟踐,你叫我怎麽安心?”

  蕭永嘉怒氣衝衝,一把推開高嶠。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嶠正攔著蕭永嘉,門外又跑來一個下人,隔著門嚷道:“相公,長公主!宮中傳來了話,說陛下命相公入宮,有事要見。”

  夫妻對望一眼,停了下來。

  ……

  為慶賀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嶠又趕至皇宮。

  當今興平帝在太初宮裏見了高嶠,邊上是許泌,已經早於他入宮了。

  興平帝和長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時,在宮中曾險遭人毒手,得長公主所護,故關係親近,加上高嶠素有威望,為士族領袖,興平帝對他一向極是客氣。

  高嶠行過叩見之禮,興平帝立刻親自下榻,將他托起,笑道:“此處無外人,卿何必與朕如此拘禮?上坐。”

  高嶠連稱不敢,興平帝便也不再勉強,望著高嶠,笑說:“朕一早起,便聽到禦花園中喜鵲鳴啼,本來疑惑,想近來宮中並無喜事。哪隻方才,才知鵲鳴為何。聽宮人言,你願放下門戶之見,將阿彌下嫁李穆。朕便召來許卿相問,才知此事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戰,李穆立下汗馬功勞,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難得卿不忘當日之言,一諾千金,願將阿彌下嫁李穆,成就佳話。”

  “朕願當李穆與阿彌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為兄的多嘴。實在是陛下發問,兄不得不言。何況,這也是好事。”

  興平帝說完,許泌便笑嗬嗬地道。

  高嶠在入宮之前,便已猜到,皇帝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見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來,便有隱憂。

  此刻因了皇帝這一番話,心中那長久以來的隱憂,變得愈發明晰了。

  大虞南渡後,皇權一蹶不振,士族幾與皇帝並重。

  興平帝從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幾個皇帝,姑且毋論才幹,但他顯然,更有做一個中興英主的**。

  高嶠早就有所察覺,興平帝暗中,在對自己處處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氣盛的皇帝,任用了兩個出身庶族的大臣為親信,力圖以庶族的力量,對抗士族,引發許泌和陸光的不滿,尋了高嶠,商議除去那二人。

  高嶠當時並未參與,但也沒有反對。

  身在他的位置,個人傾向如何,並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蠱惑君心,動亂天下為由,起兵作亂,要求興平帝除去那二人。當時叛軍聲勢極大,威脅北上,少年皇帝孤立無援,被迫無奈,隻得揮淚殺了那二人,叛亂這才消了下去。

  而隨後,自己領軍北伐,之所以铩羽而歸,除了後方門閥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許,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這些事過去已經很多年了。如今,興平帝和高、許、陸等人也相處平和。

  但高嶠知道,這幾年,隨著自己聲望的與日俱增,皇帝對自己的忌憚,也變得愈發深了。

  這也是為何,此次他力主作戰,最後統領大軍,取得江北之戰的輝煌大捷,但在報功書中,卻對自己和從弟高允的功勞隻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沒有起過借機隱退的念頭。

  此刻,聽興平帝忽然如此開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高嶠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盡。隻是此事,乃無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當著臣的麵,收回求娶之言。臣也無意將女兒嫁與李穆。請陛下明察。”

  興平帝微微一頓。

  許泌咦了一聲:“怎會這樣?也不知是何人傳出去的,如今整個軍營,無人不知,個個爭傳,道高公信守諾言,願打破門戶之見,將女兒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頗得軍心,如今這樣,怕那些將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許泌語氣,頗多遺憾。

  “陸左仆射求見陛下——”

  便在此時,外頭宮人拉長聲調傳話。

  陸光匆匆入內,向著興平帝行拜禮後,轉向許泌,當著興平帝的麵,絲毫不加避諱,冷冷地道:“司徒,你當也知,我陸家與高家有婚姻之約。李穆乃是你軍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與高公,你身為李穆上主,難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許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確是不知。隻是陸左仆射,你的言辭,卻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當日他單槍匹馬,殺入敵陣,救回高公侄兒,高公當著諸人之麵,許諾往後但有所求,無不應允。字字句句,猶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試問,我憑何能夠阻攔?”

  他漸漸冷笑:“何況,你口口聲聲稱與高氏訂立婚姻,兩家可曾行過三媒六聘之禮?若無,皆不過是拿來推擋的借口而已!萬千將士,才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軍心,往後,誰甘再為大虞一戰?”

  許泌亦鄭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屬,臣與其榮辱皆共!陛下若以為李穆此舉乃是羞辱冒犯,便請陛下發落於他,臣甘心一同受責!”

  陸光大怒,邁上去一步,指著許泌叱道:“許泌!你從中煽風點火,意欲何為?”

  許泌冷笑:“陛下當前,你竟敢如此無禮?你眼裏可還有半分陛下龍威?”

  興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繃得緊緊,一語不發。

  陸光一時氣結,指著許泌,咬牙切齒之際,方才一直沉默著的高嶠,忽然開口。

  二人停下了爭吵,都看向他。

  “陛下,當日,臣確實對李穆有過允諾,臣不敢忘。李穆如今開口求娶臣的女兒,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皺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後仿佛終於下定了決心,抬起視線,望向皇帝。

  “臣膝下隻有一個女兒,愛惜若命。非俊傑之人,不能取我女兒!臣願給他一個機會,當做是對當日諾言之兌現。”

  三雙眼睛,齊齊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過臣之考校,臣便將女兒下嫁於他。”

  高嶠說完,轉向陸光,歉然一笑:“陸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陸光一愣,忽仿佛有所頓悟,麵上陰雲消散,頷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說我陸家仗勢壓人!”

  許泌起先亦是驚訝,沒想到高嶠最後竟還有如此一招,打著哈哈:“景深,你有所屬意,怕是到時,難免不公。”

  高嶠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為評判。”

  他朝向興平帝:“請陛下為臣擇一良日。”

  興平帝點頭:“如此也好。重陽不日便到,可擇重陽為試,到時朕親自前去,觀看高相試婿。”

  高七宣布完畢,將手中紙卷遞給了馮衛。

  紙卷用油蠟封起了口子。

  以高嶠的聲望,他既然如此當眾宣告了,自然不會有人懷疑他為擇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預先泄題。

  四周變得雅雀無聲,無數雙眼睛,一齊看向了馮衛手中的那張卷紙。

  馮衛小心地展開,瀏覽過一遍,便照著紙上所書宣讀了一遍。

  今日雖隻有三題,但一共卻設了四道關卡,二文二武。

  四道關卡如下:

  第一關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記。地點就在這個觀景台。在這裏,高嶠將出示一篇千字駢賦,叫二人一道誦讀,記住後,各自以筆競述。誰先一次性默述完畢,核對無誤,便可出發去往第二關卡。中途如斷,或是默述有誤,可再看原文,但要從頭再來。這一關不限時間,但必須要通過此關,才能繼續往上,參加下一考題。

  第二關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設一靶子,靶心處嵌一銖錢,誰人能先將箭頭釘入銖錢正中之孔而不傷錢,便算是通過,可以繼續去往第三關,也就是最後一關。

  為公平起見,最後一關為二選一。文試為清辯,武試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長,各自選取其一。

  誰能先順利通過三關,取得山頂風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誰便是今日的勝者。

  馮衛一邊讀題,一邊就有好事之人將題目複述,迅速傳至山腳。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湊熱鬧的民眾,還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門讀書人,以及軍中武人。

  平日這些人,可謂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今日卻都相聚在了這裏,隻是陣營分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