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 79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5957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

  縱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親的,就這樣認下這樁荒唐的婚姻,讓一個從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個泥塘裏打滾的武夫就這樣糟蹋了自己的嬌嬌女兒,她怎肯?

  蕭永嘉壓下心底所有的情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轉頭對阿菊道:“送阿彌回屋去!我去個地方!”

  她鬆開了女兒的手,轉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裏?”

  洛神追上去問。

  “阿娘去去就來!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蕭永嘉未回頭,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這樣了,阿舅還能幫我們嗎?”

  洛神的聲音滿是遲疑。

  她知道阿舅對自己很好。聽說在她出生後的第二年,阿舅剛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為郡主。隻是阿耶當時極力辭謝,這事才作罷了。

  這些年間,阿舅時常接她入宮,宮裏有什麽新巧玩意兒,她必是第一個有的。逢年過節,更不忘賞賜給她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

  但是這回,阿耶都公開考校那個李穆和陸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決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絕不會如此貿然行事。

  可見阿耶,已被逼得沒辦法了。

  洛神今早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現場,卻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從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親眼目睹了這場考校。

  現在結果出來了,眾目睽睽之下,李穆勝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對自己再好,難道還能幫自己在天下人麵前反悔不成?

  蕭永嘉停下腳步,轉頭,看見女兒眼中閃爍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著阿彌!”

  她提起嗓門道了一聲,轉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勝了陸家長公子,按照先前的約定,高相公要將女兒下嫁給他。

  這個消息,如同旋風一樣,覆舟山的考校才結束不久,就刮到了城裏。

  到處都在瘋傳著。水井邊,街巷口,販夫走卒,引車賣漿,幾乎人人都在談論。

  蕭永嘉趕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車裏,一路之上,耳中不斷飄入來自道旁的這種議論之聲,幾乎咬碎銀牙。到台城後,穿過大司馬門,徑直入了皇宮,往興平帝平日所居的長安宮而去。

  統領皇宮守衛和郎官的郎中令孫衝剛護送皇帝回了宮,遠遠看見長公主行來,麵色不善,急忙親自迎上,將她引入外殿。

  蕭永嘉道要見皇帝。

  孫衝陪笑道:“長公主請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宮,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報一聲。”

  興平帝這兩年身體不大好,從覆舟山回來,精神一放鬆,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著心事,忽聽長公主來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時有些心虛,遲疑了下,吩咐道:“說朕吹了風,有些頭疼,吃了藥,剛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來,便傳她。”

  孫衝知皇帝不敢去見長公主,出來將話重複了一遍。

  蕭永嘉忍住氣:“我家中也無事,就不回了,在這裏等陛下醒!”

  長公主自己不走,再給孫衝十個膽,他也不敢強行攆人,隻好賠著笑,自己在一旁守著,朝宮人暗使眼色,命宮人進去再遞消息。

  蕭永嘉裝作沒看見,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麵向著通往內殿的那扇門,坐等皇帝出來。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卻不是皇帝從裏頭出來,而是當今的許皇後,在宮人的伴駕下,從殿外入了。

  蕭永嘉和許皇後的關係,多年來一直冷淡。皇後來了,近旁的孫衝和宮人都迎去見禮,蕭永嘉卻不過點了點頭而已。

  許皇後眼底掠過一絲惱恨,臉上卻帶著笑,主動上去,坐到對麵:“長公主,這兩年少見你進宮,聽說還一直自個兒居於白鷺洲上,一向可好?這回入城,想必也是為了阿彌的婚事吧?我方才也聽說了,陸家長公子惜敗於李穆,想來,高相公是要秉守諾言,下嫁阿彌吧?”

  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個李穆,出身低微,確實配不上阿彌,這婚事,阿彌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隻能想開些。李穆畢竟舍命救過六郎。我又聽說,也是當日高相公親口許下的諾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況,這個李穆,我聽聞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長公主的女婿,陛下愛屋及烏,自然也會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護著,誰敢說一聲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著的蕭永嘉柳眉倒豎,突然拍案而起,竟罵起了俚俗之語。

  “許氏,你當我不知?這事若不是你許家從中煽風點火,會弄成今日這樣?你口口聲聲聽說,聽說,倒都是哪裏來的聽說?我沒去尋你的晦氣,已是給你臉了,你竟還敢到我跟前賣乖?”

  她掃了眼許皇後的臉,冷笑:“麵臉如盆。難怪!好大一張臉!”

  這些年間,兩人關係雖冷淡,但蕭永嘉這樣發怒,當眾叱罵諷刺許氏,卻還是頭回。

  許皇後的一張圓臉迅速漲得通紅,也站了起來,指著蕭永嘉:“長公主,你這是何意?我是怕你難過,特意過來,好心好意勸你幾句。你倒好,衝著我發脾氣?此事又和我許家有何關係?”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願見你,你還是回吧!”

  蕭永嘉鼻孔裏哼了一聲:“陛下便是不願見我,我也是他的長姐!這皇宮,還沒有我蕭永嘉進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開跟前的宮人,咚咚腳步聲中,大步入了內殿,不見皇帝人影,怒問邊上的內侍:“陛下呢?”

  內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蕭永嘉環顧一圈,來到一束垂於立柱側的帳幕前,猛地一邊拉開。

  興平帝正躲在後頭,以袖遮麵,見被發現,隻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過臉來,露出尷尬的笑:“阿姊,你何時來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時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蕭永嘉原本滿臉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卻慢慢泛紅,忽然流下了眼淚。

  “阿胡!”她喚著皇帝的乳名,聲音顫抖。

  “我知你不願見我,可是阿彌是你的親外甥女,難道你真的忍心要將她嫁入庶族,從此叫她被人譏笑,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興平帝見蕭永嘉竟落淚,頓時慌了,忙雙手扶著,將她讓到榻上,連聲賠罪:“阿姊,你莫多心,怎會是朕要將她下嫁?實在是當日,此事鬧到了朕的麵前,朕無可奈何。何況今日,你也在的,結果如何,你都瞧見了。朕便是有心,也是無力啊——”

  他連聲歎氣。

  蕭永嘉抹去眼淚,凝視著皇帝,半晌,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皇帝被她看得漸漸心裏發毛,微微咳了一聲:“阿姊,你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這幾年,你對阿彌父親頗有忌憚。怕你為難,宮中我也不大來了。今日為女兒,我厚著臉皮,又入了宮。既來了,有些話,便和你直說。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說了什麽,或是你自己想了什麽。但阿彌父親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過!年輕時,他一心北伐,想為我大虞光複兩都,奈何天不從人願,功敗垂成。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終抱憾,卻依然竭盡所能輔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將士擊敗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緩衝之地。我不敢說他沒有半分私心,但他對陛下,對大虞,可謂是竭忠盡節,盡到了人臣之本分!這些年來,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唯恐一個不好,引來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內裏衣裳,四五年了還在穿!試問當今朝廷,誰能做到他這般地步?偏偏樹大招風,高氏本就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別家暗妒,陛下有所思慮,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看著有心之人從旁推波助瀾,忍心陷我女兒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這與殺了我又有何異?”

  蕭永嘉說著,又潸然淚下,竟雙膝並跪,朝著對麵的皇帝,叩頭下去。

  興平帝麵紅耳赤,要扶她起來,蕭永嘉不起,興平帝無可奈何,不顧內侍和許皇後在側,竟對跪下去,垂淚道:“阿姊,怪朕不好!當時沒阻攔成,隻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無能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為難,並非要你強行毀約。這些年來,阿姊沒求過你什麽,這回為了女兒,求陛下,再不要聽人挑唆,催促阿彌成婚。她驟然知曉此事,本就傷心欲絕,若再被逼著成婚,我怕……怕她一時會想不開……”

  蕭永嘉淚如雨下。

  皇帝滿頭大汗:“好,好,朕答應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來!”

  “陛下,高相公求見——”

  殿外宮人忽然高聲傳報。

  “快傳!”

  皇帝如聞救星,忙命傳入。

  ……

  高嶠終於擺脫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蕭永嘉已經入宮,怕她鬧起來,顧不得安慰女兒,匆匆忙忙先趕了過來。

  他入內,見妻子立在那裏,眼皮紅紅的,還帶著些浮腫,仿佛剛哭過的樣子,神色卻異常冰冷,從他進來後,看都沒看過來一眼。

  倒是皇帝,一頭的汗,見自己來了,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拜見過皇帝和勉強帶著笑臉的皇後許氏,遲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蕭永嘉:“臣是聽家人稱,長公主入宮,故特意來接她……”

  “多謝陛下方才允諾。清河代阿彌謝過阿舅!先告退了。”

  長公主突然打斷了高嶠,向皇帝行了辭禮,轉身便走了出去。

  興平帝撇下一旁臉色發青的許皇後,親自送她出去。

  高嶠有些摸不著頭腦,隻好先跟了出來。

  出長安宮,興平帝命孫衝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蕭永嘉轉身便去。

  高嶠默默隨著同行。

  蕭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視,走到台城大門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裏的高七見家主出來了,忙催車來迎。

  高嶠伸手,想扶蕭永嘉上去。

  蕭永嘉寒著臉,避開了他的手,也不用隨從相扶,自己登上牛車,彎腰鑽入,“蓬”的一聲,門便閉了。

  高七偷偷覷了家主一眼,催人趕車先去。

  高嶠立在那裏,望著蕭永嘉的車漸漸遠去,眉頭緊鎖,壓下心中的煩亂,也跟了上去。

  “你們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她對麵前幾個還未離去的道姑說道。

  她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衝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後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軍隊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燒殺奸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性,據說曾將南朝女俘與鹿肉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聞言更是麵無人色,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洛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將她身著道服的孤瘦身影投於牆上,倍添淒清。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輪番踐踏著錦繡膏腴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成。

  當收複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南人能做的,也就隻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絲優越感中,徒望兩京,借那衣冠禮製,回味著往昔的殘餘榮光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巴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後,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她。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複嫁。

  她的堂姐高太後,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她,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成,自覺失了顏麵,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亂,被平叛後,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洛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她的神色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她下跪磕頭,起身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隻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岩之上,眺望麵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麵。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她衣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處春江海潮,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

  台城外的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過。

  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她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聲,夜複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潮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動般的鼙鼓之聲。

  高洛神仿佛聽到了遠處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麽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光,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身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沒有回頭。

  江水卷湧著她漸漸漂浮而起的裙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動。

  她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麵湧來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從高洛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她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裏。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裏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她的小手,遙望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複失地,光複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她的前夕,父親曾夢回東都洛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洛河兩岸,縱情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洛神曾猜想,父親為她如此取名,這其中,未嚐不是沒有吊古懷今,思深寄遠之意。

  隻是父親大概不會想到,她此生最後時刻,如此隨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這或許未嚐不是一種讖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條巨龍,在月光之下,發出攝人魂魄的怒吼之聲。

  它咆哮著,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將她吞噬。

  她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這一生,太多她所愛的人,已經早於她離去了。

  興平十五年,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別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親姐弟的十五歲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臨川王叛亂的戰事中,不幸遇難。

  接著,太康二年,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陸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愛人的悲傷裏時,上天又無情地奪去了她的父親和母親。那一年,三吳之地生亂,亂兵圍城,母親被困,父親為救母親,二人雙雙罹難。

  而在十數年後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虞江山和高氏門戶的她的叔父、從兄,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麵南下羯軍的江北襄陽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了這許多的畫麵。

  末了,她的腦海裏,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張麵孔。

  那是一張男子的麵孔,血汙染滿了他英武的麵容。

  新鮮的血,卻還不停地從他的眼眶裏繼續滴落。

  一滴一滴,濺在她的麵額之上,濺花了她那張嬌美如花的麵龐。

  那一刻,她被他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的臉,距離近得能感知到對方的呼吸。

  他的雙眸便如此滴著血,死死地盯著她,眸光裏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