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 52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6131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  但這一次的勝利, 意義非同一般,實是振奮人心。

  洛神的舅舅興平帝不但允許大軍拔至建康, 暫時駐於城外, 且親自領了文武百官出城犒軍。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遷都江左之後,數十年來之前所未見,滿城民眾, 悉數湧去參觀軍容。

  洛神雖無緣見得, 但依然能夠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進行中的盛況。

  驕陽豔豔當空,旗纛漫天遮日,數萬為國立下赫赫軍功的將士, 盔甲鮮明, 在無數民眾的注視目光之中,整齊地列陣於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著來自君王的閱視。

  而她的父兄和未來的夫婿, 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為自己有這樣的親人而驕傲。

  從一大早起, 她就無心別事, 極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 盼望著父親他們能早些踏進家門。

  從戰事爆發, 父親離家都督江北之後,到如今,感覺仿佛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們。

  ……

  犒軍順利結束。

  皇帝在身後萬軍齊聲所發的震天般的恭送聖駕聲中, 先行起駕回了皇宮。

  高嶠和他身後的高氏家族, 毫無疑問, 是今日最為風光的一個家族。

  京中那些僑姓次等士族和三吳本地士族,無不以能和他說上一兩句話為榮。

  至於民眾,更是興高采烈,儀式結束,遲遲不願散去。但他們議論最多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這個名字,因為今天的這場犒軍儀式,迅速地傳遍全地,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個名字,叫做李穆。

  據說,是他單槍匹馬殺入臨川王的陣前,從千軍萬馬的重重包圍之下,救回了一個被俘的高氏子弟。

  據說,是他挫敗了夏人進攻義陽的圖謀,率領區區不過兩千守軍,血戰江關,硬是擋住了數萬敵軍的輪番進攻,直到援兵到來。

  也是他,先鋒敢死,在江北的大戰之中,帶著部下五戰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興平帝在接見完以高氏為首的其餘參與戰事的陸氏、許氏等士族功臣之後,特意點他出列,封他為虎賁中郎將,並破格賜下金獸袍,絲毫不加掩飾對他的欣賞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論民眾了。

  倘若這個名叫李穆的年輕人出身士族,民眾也就如他們習慣的那樣,隻會對他仰望而已。

  正因為他出身寒門,在這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以門戶決定了一切的虞國,是一個從最底層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榮耀位置的典範,無數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孫後代的希望,這才為之熱血沸騰,乃至狂熱崇拜。

  李穆的身邊,此刻聚攏了裏三層外三層的士卒,周圍堵了個水泄不通,歡聲笑語,不斷傳來。

  楊宣尋來時,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斷,隻含笑立於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楊宣,排開人群出來,向他快步走去,見禮。

  楊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將官,且得了陛下親賜的金獸袍,榮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後見了我,再不必多禮了。”

  大虞皇帝給臣下的賜服分兩種,文官鶴服,武將獸服。前者代表安定,後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對於臣下來說,能獲得一件賜服,往往被視為無上之榮光。南渡之後,因皇權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頂級士族,幾乎能與皇族並貴,慢慢地,這樣的榮耀,對於士族來說,或許不過也就是隻是錦上添花而已,但對於出身寒門的人來說,能獲得一件賜袍,依舊是夢寐所求。

  李穆道:“末將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將軍的一路提攜。將軍理當受我一拜。”

  楊宣見他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所得的榮耀而生出驕矜,對自己依舊以禮相待,心下寬慰,笑道:“許司徒此次對你也是多有讚賞,在我麵前,提過數次。此番陛下便是沒有封賞,司徒也不會虧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攜,往後你前途無量。他二人如今就在營帳,你且隨我來,拜謝完畢,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李穆並未抬步,眺向遠處那座許泌和高嶠等人所在的大帳方向,片刻後,說道:“楊將軍,你可還記得,從前高相公曾許諾,無論我所求為何,必定應我之事?”

  楊宣哈哈大笑:“自然了!當時相公許諾,擲地有聲。何止我楊宣一人聽到,入耳者眾矣!”

  他說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這機會提出來便是。我料你無論所求為何,相公必會應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將軍之力了。”

  “何事?竟然還要我來助你?”

  楊宣有些驚訝,隨即又笑:“你盡管說!但凡我能,必無所不應。”

  他拍了拍胸膛,豪氣衝天。

  “多謝楊將軍。”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楊將軍願助我否?”

  楊宣起先臉上一直帶笑,忽然笑容定住,遲疑了下,看向李穆,語氣裏帶了點不確定:“敬臣,你方才在說什麽?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兒?你想求娶於她?”

  他頓了一下,用強調的語氣,重複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應道。

  “你……你怎會有如此念頭?莫非是在與我玩笑?”

  楊宣遲疑了下,又問,語氣裏充滿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隻又如此道了一遍。

  “將軍若能代我將所求轉呈到高公麵前,李穆不勝感激!”

  楊宣盯著神色如常的李穆,雙眼越瞪越大,連長了滿臉的絡腮胡,都沒法遮掩他此刻那極度震驚的神色。

  他忽然臉色一變,看了下四周,道:“你隨我來!”轉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營房。

  等李穆也跟隨而入,楊宣叫了兩名親兵,命遠遠地守住營門,不許旁人靠近,這才轉過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塗了?你怎會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當也知,如今士族當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兒,也絕不會將他女兒下嫁給你。你聽我的勸,還是趁早打消了這念頭,千萬不要因此見惡於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語氣更是異常嚴肅。

  李穆卻神色不動,依舊微笑道:“多謝將軍的提點。隻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願。高公當日既應許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試上一試。”

  楊宣不停搖頭:“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晉位虎賁中郎將,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後前途,必定遠遠勝於我,何況今日,連陛下也如此看重於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當日便是當眾向你許下諾言,也不過是他一時隨口之言罷了。旁的事還好說,此事,他必定不會應允。你卻怎就拿去當了真?”

  李穆說:“我求娶高公女之心願,由來已久,既有機會,若不試上一試,怎會甘心作罷?將軍若覺為難,末將亦不敢勉強。末將先行告退。”

  他向楊宣行過拜謝之禮,隨即轉身要走。

  沒有打消掉自己這個愛將的荒唐念頭,楊宣怎可能就此放他離開?立刻上前一步,擋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隻是我聽聞,高氏與陸氏向來互通婚姻,兩家早就有意聯姻,如今想必也要議親了,高家怎會在此時舍陸氏將女兒下嫁給你?何況,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嚴,遠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視清高之人,連同座尚且不願,何況通婚?便是偶有尋常士庶兩族通婚,那士族的親友亦以為恥,從此不肯相互往來。以高氏之尊,怎會自跌身份?”

  楊宣勸著愛將,自己卻也被勾出了積壓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業赫赫,哪裏不如他們?如今士族子弟,當中多更是無能之輩,卻借了朝廷南渡之難,祖上攬功,仰仗門第之尊,便淩駕於我等頭上,視人為螻蟻牛馬之屬,供其差用,何曾將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等平定下了翻湧的情緒,語重心長地道:“敬臣,你聽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當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親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勸著時,李穆一直默默聽著,等他道完,說道:“將軍一番善言,句句出於愛護,李穆感激,沒齒難忘。隻是將軍你也知道,我生性戇陋,心中有了執念,若不試上一試,便不甘心。多謝將軍,末將告辭了!”

  楊宣知他還是沒有打消念頭,無奈,長歎了一口氣:“罷了罷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視而不見?隻是你要知曉,高公或是不會計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隱瞞。世上卻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求親被拒也就罷了,日後難免也會被人知曉,落人恥笑。況且司徒那裏,恐怕也會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將軍所慮,不無道理。故煩請將軍,可先將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楊宣苦口婆心,苦勸良久,終於聽他被自己勸得有所鬆動,鬆下了一口氣,忙道:“甚好!那我先稟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執著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謝將軍!李穆在此靜候將軍回訊!”

  管事阿七叔帶著幾個家人,前後左右,仔細護了牛車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馭人特意驅著競行,否則平日,牛車行進速度舒緩,人坐車上,較之馬車要平緩許多,更受養尊處優的士大夫的青睞。這也是為何如今牛車盛行,建康城裏罕見騎馬之人的緣故。

  但即便這樣,阿七叔還是小心翼翼,命馭人驅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兩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來,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軟地,當時雖暈厥了過去,但很快蘇醒,並無大礙,連皮肉也沒擦傷。

  但也嚇得阿七叔不輕。

  故今日,拗不過洛神要出來,路上自然萬分謹慎,唯恐她又有個閃失。

  當時摔了醒來後,洛神覺得腦瓜子有點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腦袋裏突然塞了團漿糊進去,模模糊糊,記得做了個什麽夢。

  可是任她怎麽想,又想不起來。

  就好像在一片滿是迷霧的林子裏迷路了的感覺,很是煩人。

  當時她捧著腦殼,想了片刻後,就撒開不管了。

  因為比起這個小意外,她還有更煩心的事情。

  係在犍牛脖頸上的那枚金黃色的銅鈴,隨了牛車前行,一路發出悅耳的叮當叮當之聲,仿佛在提醒著她,車廂外春光爛漫,正當行樂。

  洛神根本沒有這個心情。

  她愁眉苦臉,一隻略帶肉肉的玉白小手撐著小巧漂亮的下巴頦,支肘於望窗之上,漸漸地出起了神。

  記得去年這時節,為了慶賀自己年滿十五,母親還在白鷺別莊裏,為她舉辦了一場曲水流觴。

  當日,整個建康城裏士族門第的閨中少女幾乎全部到來。

  連數年前已嫁作東陽王妃的阿姊,也特意從東陽郡趕了回來,為的就是慶賀她的及笄之禮——女孩兒一生中被視為僅次於婚禮的最重要的一個儀式。

  清流縈繞,臨溪濯足,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當日縱情嬉樂的一幕,曆曆在目,猶如昨日。

  隻是沒過多久,周圍的事情,便一樁一樁地令人愁煩了起來。

  先是有消息來,北方羯胡當政的夏國虎視眈眈,正厲兵秣馬,意圖南下吞並江南。從去年下半年起,身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帶著堂兄高胤北上廣陵,募兵備戰。

  南北戰事,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禍不單行。這種時候,宗室臨川王又在去年秋叛變。叛軍一度攻占了整個贛水流域。

  外戚許家,當今許皇後的父親許泌,領命前去平叛。

  平叛進行得並不十分順利,陸陸續續,至今已經打了快半年了。

  這些還沒完。位於最西南的交州,也跟著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於大虞的林邑國,王室內部發生動蕩,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興平帝求助。

  屬國生亂,作為宗主國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興平帝便派了一支軍隊過去,幫助林邑王恢複秩序。

  那支軍隊,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興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個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時生亂。父親身為中書令,掌宰相之職,坐鎮中樞,佐理朝政,統籌調度,應對三方,勞心勞力,辛勞程度,可想而知。

  已經不止一次,洛神見到父親書房裏的燈火亮至深夜。有時甚至和衣在書房裏草草過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會。

  她心疼極了,可是又沒有辦法,心裏隻盼望著,那些男人打來打去的可惡戰事,能早點過去。

  她盼著父親能輕鬆些。像她小時候記憶裏那樣,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飲酒閑談。他大袖高履,瀟灑飄逸,高氏風流,天下盡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為朝事所累。

  已經多久,洛神沒有見到父親展顏舒心笑過了?

  這也是為何,前兩日摔了後,她執意不讓下人告訴父親的緣故。免得他多掛慮。

  “小娘子,渡頭到了。”

  阿七叔的聲音響了起來。

  車門被打開,阿七叔的慈愛笑臉出現在了車門口。

  洛神這才驚覺,牛車已經停下。

  阿七叔親自為她放好踩腳的小杌子。

  同行的兩個侍女瓊樹和櫻桃,不待吩咐,立刻過來。

  瓊樹扶著洛神。

  櫻桃蹲下,扶著小杌子。

  其實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車。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腳,她也能穩穩當當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何況前兩日,她剛從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這樣,被瓊樹和櫻桃一上一下,伺著下了車。

  渡口已經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著白鷺洲而去。

  白鷺洲位於城西江渚之中,從渡口進去,中間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會聚來很多白鷺,故這般得名。

  洛神的母親清河長公主蕭永嘉,這幾年一直長居於白鷺洲的白鷺別莊裏,不大進城。

  別莊是先帝賜給她的一處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後,因為和長姊感情親篤,又賜了許多珍寶,內裏裝飾得極盡奢華。

  洛神這趟過來,就是去看母親。

  她站在船頭,迎風眺望著前方白鷺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風有些大,駛離渡口之後,船搖晃得有些厲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邊上,跟得牢牢,仿佛她還是個三歲小孩,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江裏一樣,嘴裏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艙裏去。

  洛神歎了口氣,乖乖進了船艙。

  船抵達白鷺洲,洛神乘著抬輿到了別莊,母親卻不在。

  仆從說她去了附近的紫雲觀。

  時下道教盛行,民間盛行天師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眾。

  譬如陸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後綴了“之”字,便是因為柬之的父親陸光奉道的緣故。

  紫雲觀是皇家敕建女觀。觀主了塵子五十多歲了,據說煉丹有道,看起來才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也會下棋賦詩。母親久居洲上,時常去觀中和了塵子下棋論道。

  洛神隻好又轉去紫雲觀。

  路不遠,很快到了。

  蕭永嘉正和了塵子在下棋,聽到女兒來了,忙起身出來。

  了塵子在一旁隨著,見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塵,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禮,十分殷勤。

  不知道為什麽,洛神就是不喜歡這個白麵老道姑。

  反正這天下,連見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禮,自然更不用理會自己討厭的人。

  她沒理睬老道姑,隻撲到了蕭永嘉的懷裏:“阿娘,女兒前兩日摔了!”

  蕭永嘉比洛神父親高嶠小了五歲,二十歲的時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歲了,但看起來還非常年輕。

  一身飄逸道袍,更襯得她異樣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說她是年長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過四十便兩鬢生霜的父親相比,母親的年輕和美麗,總會讓洛神不自覺地同情起父親——雖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了,母親會和父親決裂到這樣的地步,公然長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於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後笑話父親,說相公懼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