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5200
  重陽過後, 那支原本暫時駐於城外的大軍,開始陸續拔營,離開京城。

  許泌軍府的所屬軍隊, 除少數外, 大部預備明日回往荊襄。

  楊宣奉命留下,以跟進李穆的婚事。

  傍晚,軍營裏是忙而不亂的景象。最後的一個休憩夜晚, 夥房加餐,菜多了一樣肉,供酒。處處可見一片輕鬆的氣氛。

  李穆從轅門裏出來, 見高桓等在那裏, 朝他走去, 微微頷首,笑了一笑。

  高桓臉色黯淡,目光裏, 也再看不到從前的明朗。

  “李將軍, 我伯父來了,有話要與你講。你隨我來。”

  他避開了李穆的視線, 低聲地道了一句, 轉身就去,步伐匆匆。

  李穆隨他到了那條飲馬河畔, 遠遠看到高嶠立在河邊, 眺望著遠山山頭那輪即將沉下的落日。

  風拂動他的須發和衣角, 他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麽。

  李穆走到高嶠身後, 向他背影施了一禮:“李穆見過相公。”

  高嶠未動,一直望著那落日,直到沉下山頭,方慢慢轉過身,望著李穆,說:“李穆,你可知,我方才在想什麽?”

  “末將不知。”

  “我在想,我於此看到的落日,應當也沉下了洛河西岸。隻是,我在此看它,卻不知同一時刻,洛河彼岸,看到它沉下去的,又是何人?”

  他的語氣之中,充滿了蕭瑟之感。

  李穆默不作聲。

  高嶠看了他片刻,歎了口氣。

  “李穆,實不相瞞,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對你曾寄予厚望。你是我生平所見過的最具能力的軍中將領。假以時日,必成國之大器。隻是我不明白,你為何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要套我那一句話?你的求親之舉,令我高家、陸家,乃至許家,無不卷入其中,深受其害。你的所圖,絕非做我高嶠女婿如此簡單!我今日叫你來,就是要問你,你的目的,到底何在?”

  李穆抬起視線,望向對麵的高嶠。

  “回相公的話,李穆不自量力求娶令愛,乃是出於傾慕之心。”

  他語氣平淡,不見波瀾。

  高嶠皺眉盯了他片刻,冷笑。

  “好個傾慕!你一句傾慕,倒是極輕巧的理由,卻叫當朝三大家族因你橫生傷閡,彼此相猜!多年以來,大虞皇室和士族間紛爭不斷,內亂頻頻,民怨聲載道,好不容易得了今日穩定局麵,三家彼此勢衡,雖有相爭,卻也沒有哪家能輕易打破平衡。此次,先有臨川王之亂,再是江北大戰,正是借了朝廷勢衡,三家戮力,這才得以共度難關。如今卻因你的這個舉動,眼見三家不和。”

  “李穆,你到底所圖為何?”

  高嶠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了起來。

  “李穆求娶,乃是出於傾慕之心。”

  他的語調,依舊平靜。

  高嶠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難看了起來。

  “李穆,你真以為,我高嶠會拿你沒有辦法?倘若真叫我查證,你居心叵測,另有所圖,我便是再愛惜你的人材,為大虞天下之計,殺你一個,不過小事而已!”

  “相公,我可問你一句話?”李穆忽然問。

  “講。”高嶠寒著臉。

  “即便沒有此次李穆求娶,敢問相公,當今朝堂,陛下與三家相和之勢,又能維持多久?”

  高嶠一怔。

  “李穆鬥膽,再問一句,相公當年北伐,為何铩羽而歸?”

  高嶠臉色一變。

  “李穆不過一介武夫,隻知行軍打仗,不懂朝堂之事。相公今日既屈尊再來尋我,因相公方才那一句對我寄予厚望,李穆便在此立誓,不管今後朝堂局勢如何,相公若再有北伐之誌,李穆願為先鋒,不破樓蘭,誓不回望!”

  李穆說完,便退到一旁,不再開口。

  高嶠似乎有些吃驚,定定地望著他。

  天際彤雲重重,野地裏秋風大作,黃草漫卷。遠處,傳來幾聲低沉而渾厚的軍中營號之聲。

  高嶠仿佛這才回過神。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還是沒開口。再次看了李穆一眼,沉著臉,雙手背後,邁步而去。

  李穆目送高嶠背影漸漸遠去,轉身正要離開,高桓忽然快步走來。

  他停在了李穆的麵前,盯著他。

  “李將軍,我原本對你很是崇敬。但是你卻叫我太過失望了。如今想來,你當初救我,或許本就是打定主意,要為難我伯父的!我……”

  他的一張麵龐,漸漸漲得通紅。

  “我寧可自戕,將我這條命還你,也不願叫我伯父如此為難!更不願害我阿姊失了良緣,以淚洗麵!”

  他一個咬牙,“嗆”的一聲,拔出腰間所懸長劍,劍刃便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劍芒迅速地割破了他的皮膚。

  一道血痕,沿著脖頸,慢慢地流了下來。

  李穆望著他,淡淡地道:“子樂,你既知道我是這樣的人,你覺得拿你的命這般威脅我,會有用嗎?”

  他抬頭,看了眼漸漸暗沉的天際。

  “不早了,你還是回吧。”

  他說完,從高桓身邊,走了過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頭,見他大步而去,身影在暮色中,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黑點。

  ……

  李穆回到自己的營帳,劉勇立刻跟了進來,笑嘻嘻地道:“李將軍,京口那邊的蔣二兄已照你的吩咐,尋了個借口,將老夫人送去安全的地方小住了。也不知是誰傳的消息,這才幾天,全京口的人都知道這事了,個個興高采烈的。兄弟們更是比自個兒娶親還要高興。就老夫人一人還蒙在鼓裏,半點兒也不曉得,等老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如何歡喜呢。還有,蔣二兄還說,除了上回那幾個過來尋不到老夫人隻好回了的人,這回又抓住幾個鬼鬼祟祟的,疑心還是高家派去的。問怎麽處置?”

  “放了吧。”李穆道。

  “放了?”

  劉勇兩隻眼睛瞪圓了。

  “蔣二兄說,那幾人瞧著不像善類,應是想對老夫人不利!大家夥都很生氣!”

  “放了吧。叫二兄代我護好阿母周全便可。”

  劉勇撓了撓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嘿嘿一笑:“我知道了!聽說楊將軍今日代將軍去向高相公提親了,高相公又親自來尋將軍,長公主便是再不樂意,將軍想必也快娶到高家貌美小娘子了。就要一家人,自然不好太落長公主的臉麵!”

  李穆一笑。

  ……

  秋日,白晝漸短,才不過酉時,天便黑了下來。

  天一黑,就感覺到了涼。

  營房實行夜禁,加上明日一早,大部軍隊就要踏上歸途,今晚,士兵們早早地鑽入了營帳,臥被酣眠。

  李穆歇得要晚些,獨自坐於營帳內的一張簡陋案幾之後。

  他如今雖也被士兵稱為將軍了,但位子不高。雖有單獨一頂帳篷居住,卻無士兵專門守衛,且帳篷也舊了,上頭有幾道破裂的口子。

  夜風不時從口子裏鑽入,吹得燈火跳躍明滅。

  李穆還在讀著手中的一卷兵書。

  夜漸漸深沉,秋涼愈發濃重。耳畔不時傳來遠處夜風吹過帳頂發出的嗚嗚之聲,倍增了幾分這秋夜的寂寥。

  李穆的案前,放著一壺酒。是楊宣跟前的一個小兵送來的。說今晚營中分酒,楊將軍知他睡得遲,特意給他留了一壺,暖暖身子。

  李穆倒了一杯酒,放在那裏。不緊不慢地翻著手中的兵書,幾次伸手過去,端起酒,似要喝,卻又放了下去。

  幾次皆是如此。

  最後一次,他端酒送到唇邊,眼見要喝之時,似又看到了書中的什麽要緊之處,停了下來。

  帳外某個暗處,一隻偷窺的眼,驀然睜大。

  李穆停了一停,終於抬臂,將杯子送到嘴邊,一飲而盡。隨後,他將空杯隨手放在案上,繼續看著兵書。

  片刻後,他似是趕到頭痛,扶了扶額,放下兵書,燈也未滅,起身走到那張簡易行軍胡床之上,一個仰麵,人就躺了下去。

  良久,他一動不動,如同睡死了過去。

  “哢嗒”一聲,一塊小石子,從帳壁的一個破口裏飛了進來,不偏不倚,丟到了李穆的肩膀之上。

  他雙目緊閉,沒有絲毫的反應。

  再片刻,一個黑影,悄悄地從帳外閃身而入,無聲無息地潛到那張胡床前,從身上摸出一隻細長竹簍,揭開蓋子。

  一條三角形的綠色蛇頭,從竹簍裏鑽了出來,絲絲地吐著紅信。

  那人屏住呼吸,將蛇頭朝著李穆的脖頸湊了過去,越湊越近。

  眼看蛇頭就要碰到李穆的脖頸,突然之間,李穆睜開眼睛,抬手,閃電般地一抓,便掐住了那蛇頭的七寸,雙指一捏,蛇頸段成兩截,蛇如同被抽取了脊骨,頓時無力地垂掛下來。

  那人大吃一驚,猛地後退,轉身就要出帳,卻哪裏逃得過去。

  李穆枕下抽出一把長劍,寒光過處,閃電般地抵在了那人的咽喉之上。

  “你何人所派?”

  李穆人也擋在帳門之前,冷冷地問。

  ……

  臨拔營的前夜,營房裏竟混入了奸細,意圖對李穆下手。

  那奸細妄圖逃走,和李穆相鬥之時,引來哨兵。

  楊宣從睡夢中被驚醒,匆忙趕來,得知經過,大怒,一邊安撫李穆,一邊派人搜檢營房,免得有漏網之魚。

  最後幾乎整個軍營,都被驚動了。

  奸細雖已自盡死去,但事情卻沒完。

  也不知怎的,消息很快就蔓延開來,說這個殺手,應當就是高家所派。

  至於原因,顯而易見,自然是不願履行當日對著天下人所宣的諾約。

  李穆要是死了,高家自然不用嫁女兒給一個死人。

  不但李穆的營兵憤怒異常,連楊宣也極是不滿。見營兵群情憤慨,紛紛要去許司徒那裏為李將軍尋個公道,也不加阻攔。

  天還沒亮,軍營騷亂的消息就傳到了皇宮裏,也傳到了高嶠的耳朵裏。

  興平帝急召高嶠入宮,神色凝重。

  又說,如今京口民眾也都知道高家要將女兒嫁給李穆,人人翹首期待。倘若這消息再傳到京口,隻怕還會釀成民亂。

  皇帝最後說,他原本體諒長公主的難處,也不願勉強外甥女下嫁李穆。但沒想到,昨夜又出了這樣的事,自己實在是無能為力,問高嶠如何解決。

  高嶠唯有跪地祈罪,稱願一切聽從陛下安排。

  “當務之急,是先辟謠,以平人心。如何辟謠,高相應該比朕更清楚吧?”

  皇帝歎了口氣,語氣裏充滿了無奈。

  ……

  高嶠從皇宮出來,立刻趕去白鷺洲。

  蕭永嘉此刻,自然也已知道了這個消息。

  她盯著跪在自己麵前叩頭流淚、哀哀慟哭的侄女,手腳發涼。

  她有一種不詳的預兆。

  因為這個侄女的到來,和隨之而來的這個她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這一次,極有可能,她大約真的是留不住自己的女兒了。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蕭永嘉聽了出來,這是丈夫到來的腳步之聲。

  他的腳步聲裏,滿含著憤怒。

  “伯母,求你了,就說你不知道!千萬別和伯父說是我。我隻是想幫阿彌,我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高雍容哭得肝腸寸斷。

  蕭永嘉麵露乏色,拂了拂手。

  高雍容朝她磕了個頭,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抹著眼淚,匆匆離開。

  高嶠一個大步,跨進了門檻。

  蕭永嘉匆匆起身,才要去迎他,抬眼卻見他停在了那裏。

  他沒有再走來。隻有兩道充滿憤怒的目光,猶如利劍一般,筆直地射向自己。

  仿佛被火燙了一下,蕭永嘉瑟縮了下,腳步停住,一時竟不敢靠過去,隻這樣看著他盯著自己的目光,從一開始的憤怒,慢慢地變成了失望、厭惡。

  “長公主,你太叫我失望了。我沒有想到,你竟又做出這樣的蠢事!我聽說,你還派人去了京口,想拿李穆之母加以要挾?”

  全身仿佛被冰水浸透,細細的寒意,慢慢地侵入了肌膚,直到深入骨髓,直達百骸。

  蕭永嘉的心隨之慢慢下沉,涼了。

  從那天以來,在丈夫懷裏哭了一場之後,這些時日,時不時湧上她心頭,令她不自覺如少女般隱隱期待的某種盼望,消失得無影無影。

  她的神色漸漸也變得冷硬,最後昂起漂亮而精致的下巴,冷冷道:“當年我既殺過人了,如今不過再殺一個罷了,又能怎樣?”

  “好!好!你是長公主,我拘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但你可知道,就因為你這不過再殺一個人,阿彌就要嫁人了!嫁給那個你最不願意的人!如此你可滿意了?”

  高嶠氣得臉色發青,聲音微微顫抖。

  蕭永嘉咬牙道:”誰敢帶走我的女兒,我就和他拚了!”

  高嶠氣極反笑:“陛下已下了旨意,婚期就在下月。你倒是和他去拚?”

  蕭永嘉臉色驀然慘白,抬腳飛快朝外而去,被高嶠一把抓住了手臂,強行拖了回來。

  “你又去哪裏?”他怒喝了一聲。

  “我去找那個李穆!我要瞧瞧,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竟敢拿走我的女兒!”

  蕭永嘉雙眼泛紅,拚命掙紮,手臂卻被丈夫的手如鐵鉗般鉗得死死,如何掙脫得開?一個發狠,低頭就去咬他手腕。

  高嶠吃痛,卻強行忍著,隻厲聲道:“你這潑婦!你再鬧,信不信我關你起來!”

  “你這沒良心的老東西!我嫁你這麽多年,你就這麽對我——”

  蕭永嘉突然失聲,鬆開了丈夫那隻已被自己咬出隱隱血痕的手腕,跌坐到地上,掩麵痛哭。

  才哭了兩聲,聽到一道少女聲音說:“阿耶!阿娘!女兒願意嫁過去!女兒會過得很好的!求求你們,不要吵了!”

  蕭永嘉停住,抬起頭,見洛神一身淺淡碧衫,如一枝風中的秋日海棠,手扶著門框立在那裏,纖腰間的一雙束帶,如蝴蝶般隨風飄動。

  她臉色蒼白,神情卻鄭重異常。慢慢地跪了下去,在門檻之外,朝著自己和高嶠,磕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