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毛厚      更新:2020-08-12 23:51      字數:4368
  楊亦遵一直沒走,兩個人並肩靠在床沿上說了很久的話,直到嶽木抵擋不住困意睡過去。

  楊亦遵給他蓋好被子,在他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個人是我愛人,楊亦遵撫摸著嶽木蒼白的臉,心疼地想,他吃了那麽多苦,跋山涉水,曆經生死,又跨越十年的時光才重新走到我麵前。

  “以後就好好休息吧。”

  一大早,楊亦遵下樓晨跑,回來的時候帶了好幾樣吃的,嶽木見到滿桌的早餐,察覺他還是專門跑到十年前的老鋪子買的。

  “太多了,我吃不了這麽多。”嶽木為難道。

  “能吃多少吃多少。”楊亦遵把剝好的雞蛋白遞給他,“快點把身體養好,我有好多地方想帶你去。”

  嶽木看著他,淡淡笑了一下。

  自從那天晚上坦誠身份後,楊亦遵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他甚至沒有去問嶽木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又是怎麽回來的。

  他三緘其口,嶽木自然也不會提,兩個人很默契地同時避開了這個話題。

  “又要我查啊,你幹嗎不直接問他。”蘇伊在電話裏抱怨。

  “他精神狀況不好,我不想刺激他去回想這些。”楊亦遵看著屋內嶽木並不安穩的睡顏道。

  “你這是典型的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啊,行行行,你有線索就提供給我。”

  “自己當心。”

  “知道了。”

  這幾天溫度低,楊亦遵特意多套了一床被子給嶽木,但他晚上還是冷,睡著睡著經常驚醒。楊亦遵幫他把露在外麵的胳膊拿進被子裏,冷不防被嶽木拽住了袖口,嘴裏咕噥了幾句什麽。

  楊亦遵以為嶽木醒了,低頭去看才發現他依然雙眼緊閉,他一時好奇,俯身去聽,等聽清他說的是什麽,眉心舒展開來,嘴角帶了一絲笑意:“在這兒呢,不走。”

  嶽木自從出院,身體一直不太好,整個人像隻即將冬眠的刺蝟,懨懨的沒什麽精神。楊亦遵不知道他是從重生以來就是這樣,還是上次溺水受到刺激的緣故,心裏隱隱有些擔憂。

  他不是沒動過給嶽木找個心理醫生看看的心思,但仔細一想也不合適,畢竟嶽木的情況實在特殊,死而複生這種事,如果告訴心理醫生,對方恐怕多半覺得他也有病,不告訴心理醫生,又怕影響診斷。

  後來他想方設法去谘詢了一個學醫的朋友,委婉地提了下嶽木的病情,對方聽罷,告訴他說:“一般情況下我是建議你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你也知道,創傷後應激障礙很多時候需要藥物輔助治療。但是聽你的描述,他顯然對自己的狀況很清楚,也知道怎麽調節和控製,我覺得他之前是接受過藥物治療的,可能是這次溺水刺激了他,引起了一點反彈。人類啊,說堅強也堅強,哪怕魂飛魄散了也能憑著一絲信念活過來,但說脆弱也很脆弱,創傷這種東西一旦形成,對人的影響是很深遠的,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接受你,說明他對你是非常信任的,老兄,我覺得你的陪伴沒準兒比心理治療師的疏導效果更好。多帶他出去走走,多和他互動,不要讓他把自己孤立起來。”

  這幾天楊亦遵為了讓嶽木安心養病,晚上都睡的沙發,把床留給嶽木。此時他看著嶽木緊緊拽著他袖子的手,想了想,幹脆脫了外套,將他抱緊,合衣躺進了被子裏。

  第二天天剛亮,嶽木就醒了,他在枕頭上聞到了一絲楊亦遵身上的洗發水香味,淡淡的,很好聞。他爬起來,在客廳沙發上沒見到人,扭頭一看,廚房和陽台也沒有,隻有浴室的門關著,但裏麵沒有聲音。他趿拉著拖鞋走過去,敲了敲。

  裏麵立刻傳出“嘩啦”的水聲,片刻後,門開了。

  “睡醒了?”楊亦遵濕著頭發出現在門口,他上半身裸露著,隻腰間圍了一條浴巾,身上沒什麽水汽,水珠不斷往下滑。

  嶽木看見楊亦遵的肌肉,下意識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我、我沒看見你……”

  楊亦遵輕笑一聲,俯身親了下他的嘴角:“再去睡會兒,我馬上來。”

  看著嶽木紅著耳朵尖離開的背影,楊亦遵暗暗吐出一口氣。

  ……好吧,看來這冷水澡是白泡了。

  中午,家裏來了位不速之客,是之前來敲過門的長發鄰居羅貝貝。

  “我就猜你在家,你之前不在這兒不知道,樓下的公共花壇被他們推了,種上了瓜果,這幾天結了好多果,一家分了幾個,我給你拿來,咱們弄個鍋把它燉了……”羅貝貝一邊提著菜,一邊自己脫了鞋往客廳走,見到嶽木,愣了一下,“喲,你家裏客人還在啊?”

  不等楊亦遵開口糾正,他又道:“嗨,那正好,咱倆人吃還吃不完呢,三個人正好,完事兒還能鬥地主。”

  嶽木對這位自來熟的鄰居是一臉茫然,楊亦遵略顯無奈,但又不好轟人家出去,給嶽木做了安撫的手勢,跟著去了廚房。

  結果午飯還是楊亦遵做的,羅貝貝舍不得他那才做的指甲。

  三個人圍著桌子吃火鍋,嶽木沒什麽胃口,挑了兩根豆芽菜就擱筷了。

  “你就吃這麽點兒哪行啊,”羅貝貝一看,忙給他夾菜,“來來來,吃這個肉,別客氣,就當自己家。”

  嶽木:“……”

  吃到一半,楊亦遵受不了他碎嘴皮子,準備要趕客,羅貝貝話頭一轉說起了畫行拍賣的事。

  “知道現在最熱門的是誰的畫嗎?葉鶴葉老先生,光一張青鬆百歲圖,起價就是三十萬美金——”

  “你說誰?”嶽木忽然打斷他。

  “葉鶴……葉老先生,那位大器晚成的大學教授,”羅貝貝道,“怎麽,你認識?”

  “我……”嶽木動了動嘴唇,又垂下頭。

  “在哪裏拍賣?”楊亦遵忙問。

  “半島酒店。”

  吃完飯,羅貝貝自覺地收拾起了碗筷,楊亦遵看著嶽木緊閉的房門,心中滿是擔憂。

  “你家客人晚上走嗎,咱哥倆出去喝一杯?”

  楊亦遵對他說:“他不是客人,他是我愛人,我現在歸他管,你要找我喝酒可以,得先找他批條。”

  羅貝貝這個假基佬一臉見鬼地落荒而逃,楊亦遵收拾好他碰碎的碗,敲了敲房門:“嶽木?”

  “門沒鎖。”裏麵的聲音很輕。

  楊亦遵輕輕推門進去,嶽木穿著一件寬鬆的灰棕色厚毛衣,袖子很長,隻露出手指尖,整個人以雙腿收在懷裏的姿勢蹲在椅子上,正望著窗外出神。

  “怎麽了?”楊亦遵走過去。

  嶽木隻搖了搖頭,把臉埋進手臂裏:“沒事,就是困了。”

  嶽木很少會露出這麽脆弱的模樣,看上去顯得格外瘦弱,讓人很想抱一抱,用雙手纏緊他肩膀處被寬大的衣服支撐起的虛空。

  事實上楊亦遵也這麽做了,他把嶽木抱進懷裏,柔聲道:“是不是想去看看?我陪你,我們去把畫買下來。”

  “三十萬美金。”嶽木小聲說。

  “三百萬都付得起,”楊亦遵安撫道,“錢的事你不用擔心。”

  嶽木搖頭:“不是這個,師父在世的時候,這些畫一分錢都不值……”

  楊亦遵看著他。

  “他直到死,住的都還是上世紀的漏水老房子,小遵,是不是所有的東西,都隻有人死了才有價值。”

  明明知道嶽木想表達的不是那個意思,但聽到這話,楊亦遵還是不可控製地往某個方麵想了。

  “你是不是恨我?”許久,楊亦遵問他。

  嶽木感到奇怪:“為什麽這麽問?”

  “你好像……都不願意親近我,”楊亦遵眼神有點難過,“你是不是,原本並不想認我的。”

  這是楊亦遵一直以來試圖忘記的事實,嶽木其實很久以前就醒了,但他這些時間裏並沒有來找過他。楊亦遵給自己找過很多借口,或許是嶽木身體還沒恢複,或許是嶽木沒找到合適的契機,或許是……他唯一不願意麵對的是,嶽木或許根本就不想來找他。

  “沒有,”嶽木縮在毛衣裏,平靜地說,“我隻是覺得,你可能會比較喜歡以前的那個我。”

  楊亦遵的手抖了一下。

  這句話的殺傷力,比嶽木親口說恨他,更讓他難受。

  “是不是因為那天在地下停車場,我口不擇言說的混賬話?”楊亦遵急道,“我向你道歉,我那時太著急了,你別當真,你想怎麽罰我都可以,你別認了我又不理我。”

  嶽木怔愣了一下,把頭埋進他肩窩裏:“沒有不理你,我隻是自己也不確定。其實那天你沒說錯,我的確是回不去了,有時候我照鏡子,都會認不出自己來。”

  人的生長過程是不可逆的,過去的一切成就現在的自己,想回到某一個時間節點都不行。他過去的樂觀和熱情,早被那一頭江水給澆沒了,哪裏還找得回來。

  “你別瞎說,”楊亦遵語氣很急,生怕嶽木不相信他似的,“你如果不是嶽木就不會舍身去救蘇伊,不會在裴海要給我的車做手腳的時候第一時間阻止他,更不會在我遇到威脅的時候明知會被暴露也要跑來通知我,你一直都是你,從來沒變過……”

  楊亦遵的手抖得很厲害,嶽木穩穩抓住,放到眼前:“你的手怎麽了?怎麽又在抖?”

  見楊亦遵眼裏全是紅血絲,嶽木把他抱住:“別急,慢慢說,我不走的,不會再走了。”

  “你說話算話。”楊亦遵小聲說。

  “嗯。”嶽木抱他抱得很緊,感覺出楊亦遵的心跳很快。

  他是真的在害怕,想到這,嶽木忽然覺得很心酸。

  “你的手怎麽了?”他又問了一遍,邊問邊用特殊指法給楊亦遵按摩。

  楊亦遵的肩膀鬆下來:“不知道,想到你就會抖。”

  “看過醫生嗎?”

  “看過,治不好,針灸會好一陣,但一想到你,就又回去了。後來就不想治了,覺得可能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提醒我偶爾想想你,也挺好的。”

  說完,他拿起嶽木的手放在自己的腦袋上,壓住:“你摸一摸,它還是一樣軟,你以前很喜歡的。”

  嶽木看著他認真的臉,如鯁在喉。他覺得他和楊亦遵就像兩隻受了傷的動物,抱在一起互相舔舐傷口。

  “小遵,”嶽木摸著他的軟毛說,“那天吉雅問我,為什麽經曆這麽多之後,我還有勇氣跑回來。”

  楊亦遵靜靜注視著他。

  “這話可能有點矯情,你就忍著聽吧。”嶽木低頭說,“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愛你這件事,已經變成基因,寫在我的DNA序列裏了。可我明明都換了一副身體,為什麽還是會重蹈覆轍呢,我想了很久,隻有靈魂也有DNA這一個解釋了。身體的基因會突變,但靈魂不會,所以你大可以放心,你在我這裏,永遠都很安全。”

  那天之後,楊亦遵發現他的手好了。

  “你在看什麽?手又疼了?”嶽木從廚房探頭。

  “沒有。”楊亦遵收回手,扭頭見嶽木一臉糾結,問,“怎麽了?”

  嶽木撓撓頭,指了指菜板上已經切好隻待入鍋的菜:“要不……還是你來做吧?”

  楊亦遵疑惑,但沒多想,立刻過來接手:“好,你休息。”

  “你以前,怎麽不告訴我?”許久,嶽木靠著廚房的門框問。

  楊亦遵一邊往鍋裏倒油一邊說:“你是指你一下廚就味覺失靈這件事嗎?”

  嶽木摸了摸鼻子:“嗯。”

  楊亦遵笑起來:“你第一次做排骨麵給我吃的時候,我以為你在考驗我。”

  “我哪有那麽無聊。”

  “是。”楊亦遵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後來連續吃了幾次,我才發現,你是真的嚐不出自己做的菜有問題。”

  “那你為什麽不說?”

  “等我想告訴你的時候,你的紅燒排骨,已經變成我心中和臭豆腐一樣的存在了。”說到這,楊亦遵還畫蛇添足地解釋了一下,“就是,第一次吃覺得很難吃,但吃過幾次之後,那種獨特的味道就不可替代了,隔一段時間不吃,我還挺饞。”

  嶽木哭笑不得。

  這話說的,都不知道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