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漂浮著許多發光的物體，在一閃一閃。像是許多亮晶晶的小眼睛，在注視著他。

  薑辰滿頭大汗地從睡夢中醒來。

  “呼，好奇怪的夢！”

  他呼出一口長長的濁氣，輕輕拍了拍劇烈跳動的胸口。

  “等等，夢、不一樣了？”

  忽然，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僵硬在了半空中。意識到了這個夢所代表著的獨特意義。

  “哢噠！”

  他先是按下機械煤油燈的開關，讓光亮充滿整個房間，然後就低頭看到了右手食指上的那抹殷紅。

  指環還在！

  然後他又匆忙翻開放在床頭的黑色硬皮筆記本，翻過“不要睡，睡眠會遺忘。但是我太困了......”的那張，就看到了另一行清晰的字跡：

  破枷者魔藥：巫之途徑、起始位階九、魔藥配方......

  這是他在昨晚沉入睡眠前記錄下來的。雖然如果“錯誤”的夢境再次出現，這個記錄也會連同他的記憶，一起消失。但他還是懷有著一種模糊的期待，寫下了這些。

  “睡或不睡！”這個問題從未像昨晚那樣深深地折磨著他。

  睡眠，就會失憶；不睡，就無法再次進入夢境空間，從而解開謎團。

  最後，他幾乎是在一種精神極度分裂崩潰的疲憊狀態下沉入睡眠的。他所有的糾結，終是抵不過人類的生存定律。

  現在，包括筆記本上沒有消失的記錄，和他頭腦中清晰的記憶，包括他剛才做的那個關於“眼睛”的夢境，都明白無誤的證明了一個事實：

  “錯誤”的夢境已經消失，而他失憶的問題也得到了解決。

  “呼！”

  他又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似是將多年以來，壓抑在他心頭的塊壘，一吐為快。

  但是隱約中，他又有一種不安。要怎樣才能再次進入夢境空間呢？

  不過，很快他就把這個問題拋在了腦後。因為窗外雖然還十分昏暗，但已漸成灰蒙蒙一片，黎明將要到來了。而他則還穿著那件染血的襯衫，房間中也還雜亂一片，沒來得及處理。

  “糟了，我現在這副模樣，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織織和孩子們看到。”

  這樣想著，他很快就把房間中散落一地的鏡子碎片給清掃完畢，然後擦拭掉了地板上沾染的血跡，接著又用一件白色的圓領短袖代替了染血的襯衫。但是看著手中破損的棕色夾克，他卻一臉的心痛惋惜。

  因為這是他唯一的一件秋冬外套，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衣物可以替換了。

  “夾克外麵沾染的血跡不是很多，隻要將它們擦拭掉，處理一下，還是能繼續穿的。但是這件襯衫卻不能再留著了，白色的衣物處理起來很麻煩，還是丟掉好了！”他不無遺憾地想到。

  孤兒院後，一條清澈的溪流不急不緩地衝刷過了鵝卵石，向遠處漫流著。

  “嚓！”

  薑辰劃著了手中的火柴，鬆開手指，讓它墜落在腳下染血的襯衫上。火焰瞬間燃起。

  孤兒院地處偏僻，位於封城的邊緣，越過這條溪流之後，便是茂密的森林了。平時人跡罕至，但也不擔心被他人發現。

  待到襯衫焚毀殆盡，他又將夾克脫下，然後拿出一小塊海綿，在清涼的溪流中吸飽了水後，仔細地擦拭了起來。

  “我的小熊掉了！”

  伴隨著一道稚嫩的女童的聲音，一盞搖曳的火光從遠處浮現而出。

  “噓，不要這麽大聲。被小辰哥哥和織織姐姐發現，就糟糕了！”另一道甕聲甕氣的童音不滿地說道。

  “大虎，你快幫我找找，就掉在我們後麵了！”

  “真麻煩，等會兒天亮了我們我們再回來找。等到太陽出來了，我們就抓不到它們了。”

  “不嘛，這是織織姐姐特意給我做的，你不給我找回來，我要哭嘍！”

  “別，別，千萬別！天天，我們幫你找還不行嗎？大虎把煤油燈給我。”另一道女聲安慰道。

  “真是的，我都說了不要帶小不點兒了。女孩子就是麻煩！”

  “大虎，前天你還尿床呢！我們女孩子可從來不會這樣。”

  ......

  幾人正在吵吵鬧鬧，借著夜色的掩護，薑辰已經腳步輕輕地走到了他們跟前。

  “啊，找到了，是我的小熊！”天天開心地叫道。借著煤油燈的光亮，她伸出小手，正要去抓向遺落在草地上的布偶。

  但是另一隻手掌搶先了一步。

  “嚓！”

  火柴劃過擦紙，突兀的升起了一團光亮。

  “啊，怪物從樹林裏跑出來了！”天天驚聲尖叫道。

  “別叫，是小辰哥哥！”琪琪趕忙將她抱住，捂住了她的嘴巴。

  ......

  “噗！”、“噗！”、“噗！”

  黑暗的溪流中，螃蟹們還在盡情的吐著水泡，絲毫沒有在意岸邊幾個即將侵入到它們領域裏的生物。

  “所以說，你們夜裏不睡覺，就是來捉螃蟹的？”

  薑辰有些頭痛地看著眼前帶著兜網，提著水桶的三個孩子。想起院長的囑托，他頗感無奈地說道。

  站在他麵前的三名孩子，年齡最小的天天隻有五歲，說話奶聲奶氣，臉上還滿是嬰兒肥。年齡最大虎今年也隻是剛滿十歲，但是胖乎乎的，個頭也比同齡的孩子高了一頭。九歲的琪琪則是在用手指不安的攪動著自己的衣物。當然孤兒院中所有的孩子的年齡，都是院長大概預估的，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確切的生日。

  “嗯，大虎說蟹蟹們夜裏都不睡覺的，用光一照，它們就跑到桶裏來了。所以我們也不能睡覺！”天天一臉認真地說道。

  “不是，你別瞎說啊，我沒說過！”大虎急忙否認道。

  “我們是想捉點螃蟹，送給院長爺爺的！”琪琪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又趕忙低下頭，小聲地自語道。

  “對啊，小辰哥哥也來幫我們捉蟹蟹吧，這樣爺爺的病就能快點好了！”天天雙手抓住薑辰的手掌，來回搖了搖。

  ......

  片刻後，薑辰脫掉了鞋子，卷起了褲管，和大虎一起踏入了已漸顯冰涼的河水中。

  琪琪在岸邊為他們打著燈，提供光亮。

  “哪裏，哪裏，在哪裏，大虎，快點捉住它！”天天守著空空如也的水桶，興奮地用手指指點點。

  “哎呀，小不點，你小聲點，螃蟹都被嚇跑了！”大虎頗有些懊惱地說道，螃蟹從他的指間溜走了。

  好一會兒了，他們一隻也沒有捉到。螃蟹們似乎忌憚的在他們周圍的水域遊來遊去，不是還“噗、噗、噗”地吐出一串水泡，似是在表達對他們的不屑與嘲諷。

  “快到我掌中來啊！”薑辰彎下身去，兩手在水中大大的張開，於心中尷尬地呐喊道。

  與此同時，沒有人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上那道血紅色的指環，隨著他的念頭落下，倏而閃爍出了一道晦暗的光芒。然後像是一道激蕩的波紋一般，在昏暗的水域中蕩漾開來。

  “嗯？”

  薑辰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掌酥酥癢癢的，低頭一看，原來有一隻肥碩的螃蟹正在順著他的手指向他的掌中爬來。

  “這算什麽？包送到掌？”薑辰在心中忍不住讚歎了一句，卻也隻是認為這隻是自己一時的好運罷了。

  “嘩！”

  毫不猶豫地將它撈出水麵，放入了桶中。

  “哇！捉到了，小辰哥哥捉到了第一隻蟹蟹！”天天把自己的小手伸進水桶張開，在螃蟹上方比了比，發現它比自己的手掌還大，興奮地在原地蹦蹦跳跳。

  ......

  薑辰覺得，接下來的場景，充滿了不真實的、夢幻的童話意味。

  “第三十六隻、第三十七隻......”

  隨著他每遞上來一隻螃蟹，天天就要大聲地喊出來與之相對應的數字。片刻之後，層層疊疊的螃蟹已經填滿了深深地水桶。

  但是螃蟹就如同向著他的手掌朝聖一般，還是源源不斷、主動地向著他的掌中爬去，頗有些前赴後繼的執著。

  “哇！第四十一隻，小辰哥哥好厲害。大虎最沒用了，一隻都沒捉到！”

  天天再次鼓掌叫道，大虎的圓臉黑了下來。

  “它們好像是自願的向著小辰哥哥的手掌爬去。”在一旁舉著煤油燈的琪琪看的最是清楚，揉了投自己酸脹的肩膀，忍不住在心中輕聲嘀咕著。

  “這種傻乎乎的螃蟹吃了會不會變傻？”又撈上了一隻後，薑辰無比糾結的想著。

  ......

  簡陋的廚房裏。

  “刺啦、刺啦！”

  薑辰正帶著三小童，用刷子認真的清理著水桶中的螃蟹。

  一旁的小馬紮上，一名和他年紀相仿，麵容清秀、眉目溫婉的單馬尾少女，此刻正用手托著腮幫，一雙烏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們。

  少女平靜的目光讓薑辰感覺壓力頗大，他似是自言自語般，輕聲嘀咕道：

  “大虎的辦法還是很管用的，毫不費力地就捉到了這麽多！”

  “我不是，我的辦法不管用，我一隻都沒抓到，都是小辰哥哥......”大虎的圓臉黑如鍋底，急於辯解，但是迎著薑辰關愛的目光，硬生生地將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少女不發一語，平靜的目光依然注視著他們。然後她從口袋裏拿出了隨身攜帶的，一個手掌大小的小號黑色硬皮筆記本，和半隻黃色鉛筆。

  “沙、沙、沙！”

  鉛筆在紙張上快速的書寫著，一行娟秀的字跡清洗浮現，少女將筆記本翻轉過來給薑辰看：

  “我們的調料不夠了！要喝粥嗎？”

  “好啊，天天要喝織織姐姐熬的粥粥！”天天握著小刷子，揮舞著，歡快的叫道。

  其實他們沒有更多的選擇，最近他們每餐都是喝粥。

  “嚓！”

  薑辰劃著了一支火柴，就著一束幹草，點燃了已經冷卻的爐火。聽說還有一種更為便捷的廚房用具，像是機械煤油燈一樣，隻要按下開關，爐火就會自動點燃了。但那是他們負擔不起的。

  李織織接過了琪琪反複淘洗過的大米，放在了爐火上蒸煮了起來。這種價格最便宜的大米，既是經過反複衝刷，依然會有些許微小的雜物留下，口感很是粗糙。

  接著，她手握菜刀，來到了案板前。霎時間，她的表情微微微微變化，像是一個高明的樂隊指揮，在麵對即將到來的盛大演出一般，目光依然平靜、從容不迫，但是多了一絲堅決。

  “出現了，認真做菜時的李織織！”薑辰和三小，忽然屏氣凝神，瞪大了眼睛，不約而同的吞咽了下喉嚨。

  沒有人能夠看清她是如何開始的。

  “刷！”、“刷！”、“刷！”

  薑辰和三小隻看到李織織手起刀落，刀落手起......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然後，那些清洗好的螃蟹轉瞬之間便已被去殼、剖開，鮮橙的蟹黃和白嫩的蟹肉被完好的取出，分置在案板的兩旁。

  然後是下一隻徒勞的揮舞著鉗爪的螃蟹。

  不一會兒，案板上便積攢起了飽滿的兩小堆。

  待到米粥煮開。

  李織織再次手起刀落，刀落手起......將剛從林地中挖出的野山薑，切成了厚薄均勻的薄片。

  接著，連同一小袋野花椒、處理好的蟹黃與蟹肉，和一撮潔白的鹽粒一起投入了鍋中，繼續用小火慢煮著。

  不一會兒，糯糯的米香混合著鮮甜的蟹香，在廚房中彌漫開來。

  “哇！”

  天天撅著小鼻子，在空氣中猛嗅著。薑辰幾人又是齊齊吞咽了下喉嚨。

  ......

  如同樂隊指揮有力地揮舞了下指揮棒，作為樂曲最後的樂章的終結。

  李織織素手一揚，將早已準備好的青白小蔥末，撒入了金黃的蟹肉粥中。

  望著麵前色澤、氣味，均都瘋狂挑動著自己味蕾的蟹肉粥。天天用白瓷勺挖起一勺，然後又猶豫著放回，艱難地收回了目光。

  “天天不喜歡嗎？”李織織在本子上寫道。

  天天嘟著嘴巴，倔強的搖了搖頭。

  “要送給爺爺先次的，然後天天再次。”

  聞言，琪琪和大虎也放下了手中端起的粥。

  薑辰望著三小微笑，揉了揉天天紮著羊角辮的小腦袋。

  “等會兒我會打包送去的！”

  三小這才齜牙咧嘴地吸食著略顯滾燙的蟹肉粥起來。

  “哇，好香啊！”

  ......

  身旁的單馬尾少女正在無聲地將肉粥往保溫杯中傾倒，目光清澈、溫婉，一如既往的平靜。

  她總是不會對他有疑問，例如他詭異的失憶，例如他現在不停地用拇指摩挲著的食指上的血紅指環。

  多年以來，一個被認為腦子有病的失憶患者和一個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無聲少女，總是在一次次的挑選中，被剩下。他們就像是全世界的孩子，又像是被全世界所遺棄。但在漫長的孤獨時光中，他們相互依偎著成長，直到也終於能夠可以成為他人的依靠。

  院中，三小還在無憂無慮的奔跑。

  他們五人，加上還在病中的老院長，是這間破敗的孤兒院中最後的留守了。

  這個世界在變，但有些東西是不變的。

  薑辰停止了摩挲著指環的動作，端起了自己的那碗。

  一口入腹，鮮香、溫熱，還帶有一點鹹澀。

  一口又一口......

  清晨的粥，是家的味道，要統統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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