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服軟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4942
  早起來時還是晴空萬裏, 沒成想這會子陰雲聚起來,瞧著是要下一場大雨的架勢。

  謝方勸他:“咱們早些回驛站吧,一會雨下大了, 可是寸步難行。”

  阿蒙又回首瞧了瞧白雲觀,那道姑仍是一幅表情, 不曾變化過的樣子,衝著他們一行人稍稍點了下頭, 道:“這位先生說得對,要下大雨了,公子早些去避雨吧。”

  有心人若想避而不見, 那即便是在這裏住上十天半個月,也是見不著的,還不如早日放下執念, 回去過自己生活。

  阿蒙隻好點了點頭, 與那道姑說:“若她得空見我了, 還煩請告訴她,我就住在城裏的十字巷的驛站, 我後日離京去清河。”

  也許......娘想通了, 會願意見他一麵。

  他們這一世的母子情份已經夠淺的了。

  道姑不問緣由, 隻點了點頭:“我會告與她的。”

  說罷,阿蒙點了記頭才離去。

  他的背影愈來愈遠,絮絮才從旁邊走出來, 道姑搖了搖頭,歎息道:“這又是何苦,他想見你,你也想見他,見便是了。”

  絮絮苦笑道:“相見不如不見, 對我和那孩子,都好。”

  晚間果然下了大雨。

  白雲觀主宋曉月星夜來見她,甫一見麵便要跪下行禮,絮絮大驚,連忙將她扶起:“夫人,陛下病重,秘密遣了人來接夫人皇宮。”

  絮絮伸出的手立馬頓在了原處。

  她甩了甩袖子,慢條斯理道:“陛下病重,與我何幹,我們早就是陌路了。”

  這些年她過得愜意至極,又何必再回到那籠子裏的皇宮去。

  宋觀主自個兒站了起來,走到她麵前,直視著絮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些年的朝堂,還不夠亂嗎?”

  “陛下讓清河崔小公子來京是為了什麽?若非崔小公子來見了陛下,陛下又怎會忽然病重呢?”

  一問接一問,倒好像是個什麽珠子,統統被串在了一起,絮絮隻覺得頭痛欲裂,滿腹疑問。

  “采兒來京不是因為陛下疑心深重嗎?”

  宋觀主冷笑一聲,抖了抖袍子,道:“這些年夫人遠離深宮,遠離紛爭,自然對外間的事一點也不關心,可是我是陛下親姨母,又怎會對他的事不上心?”

  “當年我姐姐暴斃在宮中,爹從鄉下把我接回來,寄養在觀中,就是怕我再遭意外,這麽些年,我瞧遍了這深宮的波雲詭譎,也曉得陛下身邊是怎樣的豺狼環伺。你以為,若非是我,陛下怎會放心將你托付在這白雲觀中?”

  “我不願要那些個世俗的榮華富貴,也不稀罕什麽清高的名聲,便索性改了名姓,隱居在這白雲觀中,這世上唯有陛下曉得我的身份。我是他親姨母,可從來都沒盡過一天做長輩的責任,他心裏有埋怨,我不是不曉得的。”

  “直到他將你托付到白雲觀中,我才明白,無論怎樣,我都是他的親姨母,他都是我的親外甥。”

  “我逃不過去,同樣,崔蘭音你也逃不過去。”

  這些年絮絮在這觀中吃著、住著,卻從未發現過這驚世駭俗的消息,大約也是因為容璟他,從來沒有來過白雲觀中。

  經年未見的人,又豈止她與阿蒙。

  隻是絮絮打定了主意,態度冷硬。

  宋觀主也不逼她,隻是兀自冷笑道:“若是陛下殯天,皇後把持朝政,你覺得她會不會放過你和你兒子,包括崔家?”

  絮絮微有動容。

  宋觀主又下了猛藥:“那個大理寺少卿崔敘可是你的庶弟?若你再沒有行動,第一個死的就是他。”

  天邊忽然劃過一道閃電,將這晦暗的黑生生劃破,寂靜黢黑的室內亮了一下,然而很快又恢複到黑暗裏。

  隻餘二人心跳博弈。

  汗漬落下,這絮絮忽感這夏夜是越來越悶了。

  好像那個夏天,她還在宮裏,眼前是容璟晃來晃去的身影,他的眸光飽含深意,他將自己壓到在小舟之中,荷葉蓮蓮......

  又是一個夏夜,她跪倒在雨中,容璟自她麵前冷漠的走過,她的孩子們就在那個雨夜出生了。

  可是後來......

  他們的女兒沒有了。

  死在一個悲傷的雪天。

  好像與容璟的記憶都是一些雪啊雨啊的,都不是什麽好天氣,這大約是自她第一次見容璟的那時就注定了的。

  “桐兒,桐兒不哭,娘一定會救你的!”午夜夢回,總是看見她那可憐的小女兒,從滾燙一直到冰涼,然後被他們堂而皇之地奪走,埋在不知是什麽地方。

  他曾給予的諾言,隻不過是空洞的泡沫,外頭瞧著五彩斑斕,好看至極,其實內裏空虛無比,什麽也經不住,隻是拿手指頭這麽輕輕一戳,便全然破了。

  寶兒見娘醒了,揉了揉眼睛,遂問:“娘你怎麽醒了?”

  絮絮摸了摸寶兒的腦袋,問他:“娘在想,咱們回宮去好不好?”

  寶兒搖了搖頭,給了絮絮一個白眼,蹬著腳丫子癱成一個“大”字:“娘你說什麽傻話呢,你不是說宮裏不是什麽好地方嗎,那還回去幹嘛?”

  那的確是她一直對寶兒說的話。

  隻是如今......太多東西要考量。

  為人母快十年,如今想的和從前想的終究是不一樣了。

  絮絮拍著寶兒入睡:“許多東西,不能全憑著喜好去做,娘得擔起自己的責任。”這是她一開始進宮的目的。

  “叩叩”夜半敲門,平白驚得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外頭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絮絮披了件衣裳,悄然拿過門背後的一根木頭,握在手裏,寶兒剛剛被拍得睡著了,睡相極其不雅。

  絮絮小聲問著門外:“誰啊?”

  那人並不答話。

  此處是白雲觀中,按理不會有狂徒,但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倒也不能全然不防範的。

  絮絮掂著腳跟朝門口走去。

  “吱呀”絮絮望著門口的那個人,丟了木棍,愕然道:“怎麽是你?”

  正是薛知。

  他支著傘,一張俊朗的臉露出來,衝她笑了笑:“我來幫你,蘭音姐姐。”

  “咱們旁邊說話去,寶兒正睡著呢。”絮絮指了指隔壁的耳房。

  薛知將傘收了起來,擱到一旁,然後從懷裏掏出個木偶玩具來遞到絮絮手中:“那日在市集瞧見的,想著寶兒喜歡木頭東西,就想著給他買下來了,對了,近日你們娘倆過得可還好?”

  “這些日子京城眼線頗多,白天都有人盯著,隻好趁著夜黑,喬裝了來見你一麵。”他正色道。

  “而今京城真有如此風聲鶴唳?”絮絮不解,怎麽他們一個個都將事情說得這麽嚴重。

  薛知站起身來,推開絮絮遞來的水杯:“那日我偶然聽見,皇後要陷害你弟弟崔敘,就在下個月動手。這麽些年,陛下早就成了她的傀儡了。”

  “我聽宮裏人說,陛下是中毒了。”

  然而絮絮麵色很是平靜。

  “他中毒與我何幹。”總歸都是一套說詞。

  薛知搖了搖頭:“這個毒,已有七八年了。”

  絮絮淡然的麵龐忽然裂開了一條口子。

  七八年前,豈不是......在她未出宮前容璟就被下了毒。

  可......

  “他是最近才曉得的麽?”她的嗓音微顫。

  縱然事別七年,如今再揭開往事,仍是仍聞見傷口潰爛的味道。

  她想,她是至死也不會原諒容璟的,無論他有怎樣的苦衷。

  “這個我就知了,不如蘭音姐姐你親自去問問陛下?”

  絮絮恍然大悟:“你星夜前來,原來也是勸我回宮的。”

  薛知點頭:“皇朝的百年基業不能被鄭氏的女人竊取了去,縱然蘭音姐你恨陛下,可你不該恨百姓、恨萬民,恨我們。難道你想讓我們死嗎?”

  “皇後已然瘋了 ,這女人將陛下唯二的兩個皇子養在膝下打的什麽主意,早就是司馬昭之心了,隻是陛下也沒有辦法,他曉得你不願再回到皇宮,於是便也由得皇後去,可是那女人越發過分,竟妄想竊國,將這皇朝改性鄭。”

  “她如今所為,癲狂至極,殘害忠良,虐殺宮人......如此罪狀簡直罄竹難書,難道姐姐你要瞧著咱們一個個全死在皇後手裏嗎?”

  “隻有你和寶兒能救天下了。”

  隻是這話......絮絮聽了想笑。

  這些人都用的什麽爛道理。

  從前哥哥哄騙她入宮,用的也是這一套,為了薛辭,為了崔家,她不得不做,卻生生毀了自己。

  現在,他們又要拿家國大義去壓她,壓她的阿寶?

  “國家如何,與我何幹。”絮絮冷硬地說道。

  薛知見她麵色堅決,曉得此事還得從長計議,不能將她迫得急了,是以也不辯駁,隻是一頭歎著氣,一頭拾起地上扔的紙傘,轉身進了雨幕裏。

  獨留絮絮在原地。

  人生如此,為何總有逃不過的“責任”、“必須”。

  雷聲一閃,轟隆一記,好響的砸下來,絮絮轉頭瞧見阿寶,他挺著小小的身板,倚在門邊,直直地望著她。

  絮絮驚愕:“阿寶?你是何時來的?”

  阿寶坦然道:“我沒睡著,跟著娘一起來的。”一雙鳳眼一閃一閃的,倒是像極了容璟,到底是父子,有時絮絮瞧見他這張臉也是糾結萬千。

  阿寶聽了全部。

  “快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讀書呢。”縱然身在野外,不在廟堂,可是阿寶終歸是個皇子,總不能目不識丁。

  隻是絮絮對他的要求簡單,隻需識得一些字便好,不必有什麽大的學問。

  阿寶眨了眨眼睛:“娘,你是不是想回宮?”

  絮絮一聽這話越發煩躁,斥了他一句:“小孩子懂什麽,睡你的覺去。”

  “可是娘,你不回宮,那舅舅和姨娘們怎麽辦,薛知叔叔怎麽辦,那個皇後會不會真的把他們殺了。”

  絮絮走的時候,並未發現皇後是這樣的人。

  她隻以為是自己奪了容璟對皇後的寵愛,以至於皇後深恨自己罷了。

  不曾有料到過今日。

  她自然是怕的。

  人生於世,必有牽絆,顧得了這頭,便勢必要忽略了那頭。

  若她顧得那些人,那麽阿寶......

  熟料阿寶衝她笑笑:“娘,阿寶不怕,隻要娘在哪裏都是阿寶的家。書上說,舍一人而救數人,那是大義,是好人,阿寶也想做這樣的好人。”

  他笑容真摯,天真無邪,絮絮衝過去一把將阿寶摟在懷裏,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傻孩子,你這傻孩子,做什麽不好,非要想著去做好人!這世上做好人的,有幾個有好下場!”

  阿寶不知娘親為何這樣說,整個人愣愣的,呆問道:“那,娘,不做好人,兒子要做什麽呀?難不成要做壞人嗎?”

  絮絮給他氣得笑了,打了阿寶一下屁股,將他身子板直,然後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娘要你做人上人。”

  這是從前爹爹曾對她和哥哥說過的。

  這話,現在與阿寶說,倒是全然吻合上了。

  “娘要將你扶上最高處去。”而你,隻要做你自己便好。

  “咱們回宮吧。”

  九月,南方大旱,容璟身子愈發沉重,禦醫倒是沒說什麽喪氣的話,隻隱隱提了句:太子還是早些定下來為好。

  這話一出,朝堂之中原本就各懷鬼胎的人紛紛有了自己的心思。

  兵部尚書薛知提議要迎蘭妃回宮,陛下未予置評。

  早朝散去,四喜稟告道:“陛下,兵部尚書薛大人求見。”

  容璟點了點頭,傳召薛知。

  這些年薛知官運亨通,算是第一人了,隻是皇後在朝中仍有不少擁躉,他這個不偏幫皇後的人自然少不了被打壓。

  容璟咳了一聲,而後揮退了留守的太監。

  四喜打眼瞧著容璟和薛知,未曾退下去,容璟瞪了他一眼:“滾下去!”

  待到所有人都離開了,容璟才歎息著搖搖頭:“這些年朕的身體真是每況愈下,朕自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難怪這些奴才越來越刁了。”意有所指。

  薛知頓了頓,並未回容璟的話。

  “你有什麽就說。”

  薛知這才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布來,簪花小楷,上頭繡了海棠花,一瞧便是她。

  容璟顫著嗓子,手也有些發抖:“她......她肯與朕說話了?”

  這些年裏,起初還恨絮絮背叛自己,而後蘭音自請離宮,他一時負氣應了,誰料幾個月後他才知道桐兒病逝的消息,還是甘凜微說漏嘴告訴他的。

  蘭音一定恨毒他了。

  果然後來他去白雲觀尋她,想要將她迎回宮中,可都無一例外的吃了閉門羹,容璟以為,蘭音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她了。

  “這些年,朕想著,若不是她,那其他別的什麽人,又有什麽分別,左不過都是些覬覦權力的人罷了。”

  “她說她想回宮,想給咱們的寶兒的一個名分。”容璟苦笑。

  原來蘭音隻是為了兒子。

  可即便如此,他也高興得很,他和蘭音之間還有一個兒子,那便是說他們之間還有羈絆。

  “那便......如她所想吧。”

  “皇貴妃崔氏為朕祈福,離宮七年,飽受苦楚,居功至偉,今特迎回宮中,仍居承慶殿,三皇子容慎,封為晉王,封地晉中,暫居宮中,待成年後遷去封地。”

  七歲的皇子便封王,當真是史無前例。

  容璟寫完旨意,已是疲憊不堪了,薛知倒是興高采烈的,拿了旨意便要出去,被容璟攔了:“承慶殿日日都有宮人掃灑,你問她,可還喜歡淨池旁的蓮花。”

  數年前的夏日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人得為做下的事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