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慰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5874
  暴雨如注, 四圍一瞬間寂靜了下來。

  隨行的禦醫不住地擦汗:“陛下傷情反複,有發熱的狀況也在預料之中,隻是此處地方偏僻, 隻能以最簡單的方法——”

  最簡單的法子,不過就是有人一整夜替陛下用涼水降溫。

  本不是多繁瑣的事。

  絮絮垂著眼, 隻顧瞧著容璟:“我來吧。”

  四喜愣了一下,皇後正挑起簾子進來, 聞言稍稍頓住,而後道:“那便有勞貴妃了。”

  絮絮回她:“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回京之路又危險重重, 萬事還得皇後娘娘拿主意,您可千萬要保重身體。”倒是天衣無縫的回答。

  皇後也不同她爭搶,左右皇帝醒過來之後願意見著的人也不是自己, 她又何必上趕著去找不痛快呢。

  “貴妃言重了。”說完這句話皇後便離開了。

  四喜躬身道:“奴才去打些涼水來。”

  絮絮瞧著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容璟, 一時間感慨萬千。

  好在此行是帶了禦醫, 容璟年少征戰沙場,萬裏江山都是憑著真功夫得來的, 行軍途中又難免受傷, 是以總會隨身帶著大夫。

  絮絮摸著容璟的臉:“你何苦呢。”

  倘若容璟不替她擋那一刀, 那麽此刻躺在這裏受罪的人應該是她自己。

  方才禦醫替容璟上藥,絮絮就在一旁,細瞧之下難免觸目驚心。

  他身上俱是傷疤, 不拘什麽兵器,刀砍的,劍劃的,都有,隻有露出來的一張臉幹淨得很, 想來也是上天偏愛他。

  絮絮未曾想他吃了那麽多的苦。

  從前隻曉得為王稱帝的艱難,隻是,這艱難具現到麵前,不免還是有些驚著了。

  這般想著竟不知不覺落了淚。

  一旁的禦醫倒是無暇去顧及他,隻是淚水是鹹的,若是滴在容璟傷口處,倒又要叫他受罪了。

  她欠了他莫大的情分。

  “娘娘,臣告退了。”禦醫如此道。

  絮絮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容璟仍是一點反應也沒有,瞧著讓人心急火燎的。

  四喜送了涼水進來,大約是從什麽山間溪泉處取來的,很是冰涼,一指頭沁進去,冰得叫人一哆嗦。

  絮絮將打濕的毛巾覆在容璟額頭上,他似乎是好受些了,麵色稍稍好看起來。

  四喜就守在外頭,等著換水。

  一整夜折騰了好幾個來回,總算是天亮了。

  “陛下醒了。”有人喚道。

  大約是營帳簡陋不比宮中仆從簇擁,容璟從醒來到現在,營帳內都是很空蕩的。

  自他坐上帝位之後,再沒有受過這麽重的傷,也是身體退化得厲害,不過區區刀傷竟將他傷得暈了過去。

  容璟自顧自地笑著搖了搖頭。

  “陛下。”

  他才瞧見旁邊站著一個宮女。

  沒什麽印象,許是今歲新進宮來的。

  容璟有些頭痛,遂問她:“你叫什麽?朕躺了有多久了。”

  那宮人期期艾艾地抬起頭來,似有些羞澀,又將頭垂下去:“奴婢甘凜微,陛下從昨晚暈倒到現在已有好幾個時辰了。”

  那還不算久。

  半夢半醒之間似有人一直在用冷水替他擦拭身體,冰敷額頭。

  “你一直在?”容璟揉了揉眉心。

  方才這宮人抬頭時,眉目依稀有些蘭音的影子。

  這叫他很是頭痛。

  甘凜微點了點頭,麵頰微紅。

  “朕......有沒有說什麽......”不該說的話。

  話到嘴邊,卻又懶得再問下去,瞧那宮女的樣子,大約自己昨晚燒得厲害,吐了不少言語。

  “陛下,貴妃娘娘到了。”是四喜的聲音。

  營帳中有女眷,也用不著他來伺候,因此他便一直待在帳子外頭,聽著風吹草動。

  “請貴妃進來。”

  絮絮去熬藥了。

  禦醫囑咐過,爐子上不能離人,絮絮便一直守在爐子旁。

  一進來便瞧見容璟同個宮女大眼瞪小眼的。

  她心中微有不快。

  隻是奈何容璟是天子,便是真同那宮女有些什麽,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容璟自她進宮後便一直拿後宮當擺設,大約他經過昨晚這一傷,腦子開竅了,知道自個兒怎麽也不能隻守著一個女人過活。

  “陛下好興致。”她冷眼睨他,輕飄飄地說。

  “臣妾去給陛下熬藥,陛下到勾搭起皇後的侍女來了。”

  都說貴妃清心寡欲,對陛下不甚在乎,誰想到就這麽一照麵,就開始呲起來了。

  甘凜微還是有些害怕的。

  畢竟在後宮之中,皇後第一,貴妃第二,而貴妃在皇上心裏卻是實打實的第一。

  容璟抬了抬胳膊,一陣鑽心的疼,立馬“哎喲”著叫喚了出來。

  若是換了從前,便是胸口鑽了個窟窿,容璟也隻會輕描淡寫地對付過去。

  可今時不同往日了。

  “陛下也曉得自己還傷著呢,臣妾以為陛下是金剛之身,都不曉得疼痛呢。”

  容璟笑了笑:“哪能呢。”

  說著接過絮絮手中的藥碗,一口飲盡了。

  “還有沒有,朕怎麽覺得今日的藥裏,甜中帶著酸呢?”

  絮絮倒信以為真,特地去聞了聞,當然隻聞得一股子苦藥味,後知後覺起來,才又哼道:“陛下打趣臣妾呢。”

  容璟搖了搖頭,餘光瞥到甘凜微,蹙了蹙眉:“怎麽還杵在這兒呢?沒瞧見朕與貴妃在說話麽?”

  甘凜微立刻賠罪:“求陛下恕罪,奴婢這就告退。”

  惶惶若喪家之犬。

  絮絮瞧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早上臣妾去熬藥,她說來替皇後娘娘瞧一瞧陛下的情況,原來打了這個主意。”宮女麽,自然有點野心的都想往上爬,絮絮倒是能理解。

  “她說她一夜都在這兒,朕怎麽就不信呢。”容璟的表情十分玩味。

  “若是她一夜都在這兒,那昨日朕......”瞧著他似又要說什麽葷話出來,絮絮立馬止住他:“陛下可是又要胡說了?”

  倒可憐了他這個帶傷的人,話還沒說出口呢,就又被懟住了。

  容璟倍感委屈。

  可憐兮兮地瞧著絮絮:“朕都這樣了,愛妃可不是要好好疼一疼朕。”

  沒見過那麽大還撒嬌的。

  絮絮兀自搖了搖頭,心裏倒也好笑。

  好似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原來他們兩個也不是沒有過歡樂時光的,隻是大約前塵太過慘痛,有些不忍回憶罷了。

  “陛下也莫去怪她了,左右也不過是個癡人。”絮絮這般道。

  容璟反而有些不樂意:“若非朕明察秋毫,便讓她將你的功勞隨便領取了?天下哪有這般好的事!”

  說完便喚了四喜進來。

  最後還是罰了甘凜微跪在貴妃營帳外,主子不發話便不準起來。

  “你呀,這般好心眼下去,遲早叫惡奴往死了欺負你。”話糙理不糙。

  絮絮又接著問他:“此處已不安全,且因昨日陛下受傷咱們在此耽擱得也有些久了,不知往後作何打算?”

  容璟胸有成竹:“自然是——直搗京師。”

  京郊外的三萬大軍,全掌握於他一人之手,隻認兵符不認人,張鄭二家又怎會曉得。

  隻是此回。

  “暫時不要告訴皇後。”

  數年夫妻,容璟始終都不曾真正與她坦誠相待過。

  若是她知曉,也隻會徒增痛苦罷了。

  “陛下是說,此一行,陛下早就知道張鄭會反,有沒有皇後的報信,都無足輕重?”絮絮問他。

  容璟歎了一口氣:“隻是有備無患罷了。”

  那麽皇後,便真正是這個局外的人,卻一頭紮了進來。

  京城

  張鄭控製了整個皇城,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

  “等到陛下回京,定要將你們二人斬首示眾!”

  那人話剛落地,人頭亦落地,金鑾大殿之上瞬間鮮血橫流,在場鴉雀無聲。

  “還有誰敢悖逆我?還有誰敢!”鄭太師睥睨群臣,冷笑了一下。

  “賊子!”有人應聲而言,卻在開口的瞬間被旁邊的衛兵一刀切斷了脖子。

  一時間眾人噤若寒蟬。

  “如今京城已是我的天下,陛下無命再回來了,你說是不是,殿下?”鄭太師抬頭望向殿上那人,微微拱手。

  那人一回身,扶了扶帽子:“國師所言極是。”

  赫然就是平王。

  他們三人早已達成協議,若張鄭二人助他登位,便封其為國師,共享榮華。

  啟祥宮

  秋蕊扮了多日的皇後,每日都是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過好在鄭太師對這個女兒總算有幾分顧憐之意,並未強闖過。

  她自小在皇後身邊,對皇後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是以假扮皇後並不是什麽難事。

  隻是要成功躲過鄭太師的詰問,自然得多加用心。

  “秋蕊姐姐,鄭太師又來了。”

  每日下朝,鄭太師都會過來啟祥宮,明裏是來問安,其實就是想看一看大皇子和皇後是不是老實待在宮中。

  秋蕊平複了一下心情,握了握小宮女的手:“請他進來吧。”

  外臣不得直接麵見宮妃,是以秋蕊和鄭太師說話時一直都有道屏風,這也是能瞞過鄭太師的關鍵。

  “臣,鄭朝勖見過娘娘。”

  秋蕊學著皇後的樣子,摔了一隻茶碗出去:“今日朝堂之上,爹爹斬了兩個大臣,接下來,爹爹是不是要斬了我和禪兒了。”

  鄭太師頓了一頓:“你與他們豈能一樣。”

  這些日子來,父女不似父女,回回見麵倒似仇人一般。

  鄭太師瞧了瞧四周圍,問道:“禪兒去了哪裏?”

  昨日禪兒剛被送上廣賢寺。

  皇後一早將大皇子的後路安排妥當,大皇子是皇後的命,她不能讓他受到一絲傷害。

  隻是......啟祥宮眾人的命,就難說了。

  秋蕊的心跳得飛快。

  今時不同往日,鄭太師敢在朝中一連斬了兩個大臣,誰知道不會一時興起,衝過來將啟祥宮上下都給殺了。

  “禪兒睡著了,已叫姑姑抱走了。他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嗜睡些。”

  皇後素來對大皇子要求嚴苛,從來不到戌時不許他入睡,怎的今日睡得那樣早?

  “哦?難倒不是娘娘將大皇子送走了?”

  心若擂鼓,狂跳不已,秋蕊隻覺得自己此舉仿佛是在火上行走。

  鄭太師是何等的人物,她們主仆這點技倆怎能輕易瞞過他?

  “娘娘是有什麽難言之隱麽,為何終日躲在屏障之後,老臣是娘娘的親身父親,難道娘娘怨恨老臣至此,甚至不願一見?”

  鄭太師眯著眼睛,試探著問。

  這麽多天,皇後始終不曾出麵與自己一見,今日更是連大皇子也不見了。

  直覺告訴他,這事不簡單。

  “娘娘?”他已產生了懷疑。

  秋蕊雙手摳著鳳座,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早已無暇顧及鄭太師所言究竟是什麽。

  忽然,麵前的屏障被人踢倒。

  驚愕聲倒在喉嚨裏,再發不出來,鄭太師冷笑著看她:“秋蕊,嗬,好一個皇後娘娘,好一個鄭柔嘉!你的良心讓狗吃了,竟幫著外人算計起自己的老子來了!”

  他是拿她當眼珠子一樣疼愛的。

  “老爺,您別怪皇後娘娘,她也是為了大皇子......”剩下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秋蕊覺得有些荒誕,又有些好笑。

  臨死前說了一句:“奴婢隻能幫您到這兒了。”

  往後的路,都得您自己走了。

  便是父母子女,涉及到利益之事都難免反目成仇,何況是家國這樣大的利益之前。

  “求您放過大皇子。”

  若是大皇子沒了,他們的父女之情,便也徹底蕩然無存了。

  “找到容禪,把他帶回來。”

  可鄭朝勖是個野心家,不能讓自己的計劃出現一絲差錯,而在他全盤的計劃中,與容璟有關的一切都得死,除了皇後,他的親女兒。

  “孩子可以再生,等我殺了容璟,柔嘉會嫁給平王,到時候,她還是皇後。而容禪,這個孩子必須消失。”他是最大的絆腳石。

  他們所有人都瘋了。

  雨停了。

  天氣也涼快下來,容璟的傷好得很快,這些日子已能活動了。

  “皇後娘娘這些日子總是心緒不寧的,陛下去瞧瞧她吧。”

  作為女人,絮絮無法不同情皇後。

  她們都背負了太多的東西,家族、榮辱、血脈、親情。

  “造反的是她的父親,朕去,她心裏隻會更加難受。”容璟如是說,他在抗拒。

  沒有什麽比做人命的選擇更難了,尤其是這選擇要出在自己的夫君孩子和自己的身生父親之間。

  這種感覺,絮絮再了解不過的,可她卻也無法說服打定了主意的容璟。

  “陛下,京城來信了。”四喜在帳外道。

  事關機密,絮絮自然不好再聽,便道:“臣妾去熬藥。”

  這樣也算是兩相得宜,隻是心中仍是疑惑,京城還能發生何事呢?

  瞧著四喜的麵色,恐怕不會是什麽小事。

  話說得很快,四喜不過半刻便從容璟的營帳中出來,走時麵色匆忙,似有什麽急事,竟連她都沒注意到。

  果然,當絮絮奉藥進去的時候,裏頭的氛圍比自己先前出去的時候要凝重了許多。

  “可是京城出了什麽事?”雖然此刻並不是最佳的時機去問這件事。

  他笑了一下:“無事。”

  “方才見到皇後娘娘,她這些日子有些憔悴,陛下還是去瞧瞧她吧。”這話先前已經提過一次了,隻是先前那次容璟並沒有遂了絮絮的願。

  然而這回:“好。”

  他將苦藥一口飲盡,而後擱在旁邊,看了一眼絮絮。

  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像是將要發生什麽大事似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兆。

  絮絮點了點頭,並沒有再多問什麽,隻是瞧著容璟掀開簾子徑自地走了出去。

  營地已然換過一次,叛軍再不會輕易找到。

  甘凜微自上回被罰跪之後,便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皇後身邊,再沒有出來亂蹦噠。

  “皇後可用過飯了?”容璟在營帳門口問甘凜微。皇後隻帶了她出來,這些日子也一直是甘凜微在伺候。

  她搖了搖頭,有些不敢去瞧容璟,大約是被上回的罰跪給罰得怕了。

  “娘娘這些日子心情不佳,不大用膳。”暑熱雖過了,可京城的事始終梗阻在心裏頭,燒得人心發慌。

  “這些日子總是夢見大皇子,娘娘憂心不已。”好夢壞夢,總有預兆。

  皇後和大皇子從未分別過這樣長的時間,有些焦慮也是常事,況且而今正是多事之秋。

  大約母子連心,秋蕊雖來了信說禪兒已被送去廣賢寺,該是安全了,可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裏總是不踏實。

  她這個賭注,下得太大了。

  “陛下怎麽來了?”皇後精神不大好,這些日子也總是昏沉著,這會子猛一見到容璟,倒有些恍惚了。

  “朕這些日子也是不大方便,疏忽了你,勞你忙裏忙外的打點籌謀了。”他說的倒是真心話。

  排兵布陣,打點手底下人唯有皇後來做,才能穩妥,蘭音隻是一個閨閣女兒,並未上過戰場,也未安撫過人心,自然指望不上她。

  皇後笑得有些虛弱:“臣妾的作用,唯有這些了,若是連這些都做不好,那陛下當初又何必娶臣妾呢。”她句句肺腑,卻又透著股子失意寥落。

  “臣妾失言了。”

  容璟攬過她的肩膀:“朕不怪你,你說的......都是實話罷了。隻是如今朕與你願望一樣,隻希望禪兒平安長大。”

  隻是此話一出口,皇後便將容璟推開:“陛下何以說這話?可是禪兒在京城出了什麽事?”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她隻要聽到有人提起禪兒便渾身打激靈,實在聽不得半句,尤其容璟這樣的話。這話未免太過古怪,很難叫她不去多想些什麽。

  “京城還無消息傳來,你且寬寬心,往後還有大事要你裁決呢,可不能自己先將自己的身子累垮了,倒不劃算了。”

  言盡於此。

  容璟拍了拍皇後的背,似是在安慰。

  皇後眼尾似有淚痕,眼淚欲落不落的,終究是又給憋了回去。

  “臣妾聽陛下的。”事情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也隻能,走一步,瞧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