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緣淺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3294
  雨似乎又下了起來。

  周圍皆陰沉得可怕, 她的夢裏似有千百隻長了獠牙的怪物,陰狠狠地望著她、垂涎著她,想要將她吞吃入腹。

  不知誰說:“你再沒有哥哥了。”

  絮絮聞得此聲, 當即便哭起來,以目光在自身搜尋, 哥哥的身影。

  終是.......漸行漸遠,直到消失不見。

  距離知道噩耗已過去了兩日, 絮絮的情緒倒是漸漸穩定下來了,容璟下令後宮中人不得再踏足承慶殿,就連皇後也不允準。

  隻是可惜, 哀大莫過於心死,此番崔演驟然離世,終究是傷了絮絮。

  人家說雙生的孩子彼此間多有感應, 崔演又那樣疼愛自己妹妹, 他若是壽終正寢, 或許絮絮好不會那樣難過,可偏偏......是死在那樣的境況下。

  “為何......同行的那般多的人, 為何隻有哥哥罹難。”容璟自她麵前而過, 她隻是微微抬了抬頭, 眼中並無絲毫光亮,隻木木地重複著一些話。

  “為何,死的是我哥哥。”絮絮始終都想不明白。

  哥哥是那樣好的人。

  平素便周濟清河的窮人, 逢至災年還會開倉放糧,這樣的人,如何會英年早逝。

  “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絮絮捶打自己,眼淚不受控製的滑落, 一隻手在床榻上尋找著什麽。

  “不是你的錯!”容璟再也瞧不下去了。

  “不是你的錯,蘭音。”他抓住絮絮不安分的手掌,扣在自己胸前,微微吻了吻,而後注視著她道:“不是你的錯。”

  絮絮嗚嗚哭起來,哭聲斷斷續續的,容璟大約能聽明白一些。

  “怎麽會不是我的錯呢,我自出生便是一個從無,從未給家中帶來一絲歡喜,我的選擇、我的存在,一切俱都是家族的痛苦。若沒有我,薛辭如何會死,若沒有我,哥哥又何至於先天體弱,若非他體弱,這次事故......又怎會不幸......罹難。”

  “我是個不詳的人,容璟,你明白嗎?”

  容璟想過崔演的離世會給絮絮帶來很大衝擊,可他從未想到,竟會讓絮絮這般痛苦,甚至於一直在不斷的否認自己。

  他將蘭音扣在懷中,小心安撫著:“怎麽會與你有關呢?一切命運使然罷了,不怪你的,你是上天賜予朕的禮物,是朕活在這世上的意義,崔演、你爹娘還有朕,都為你的存在而歡喜不已。”

  “倘若崔演無事,想必也會如此對你說的吧。”

  “況且,其實你哥哥的病情,並不似你眼中那般輕,早些時候朕派去的太醫為你哥哥診治過,最遲也就是今歲的事了,與其戰戰兢兢的等待死亡將至,倒不如一場意外長埋黃土,況且你哥哥也算是因公殉職,死的忠烈,必為後世標榜。”

  絮絮抽泣著問他:“哥哥......從未告訴我這些。”

  哥哥習慣在家人麵前,尤其是她麵前,粉飾太平,不願意將那些個久遠得看不見的未來攤在她麵前,叫她擔憂。

  “四喜,去將上月崔大人傳來的書信拿來。”

  崔演曉得自己行將就木,倒也時時準備著,此前去隨州時便隱隱感覺自己大限將至,是以特傳了書信回來,特在述職信中囑托,若是自己一去不回,萬要將此書信轉交給自己的妹妹,崔貴妃。

  四喜捧著個錦盒,躬著身子,走到絮絮麵前,小聲道:“娘娘請打開這個。”

  絮絮收了眼淚,看了一眼容璟。

  容璟點頭示意蘭音啟開盒子。

  她揩了揩麵上的淚漬,小心將那木盒打開,一入眼,便是一張小小的書箋,上頭還有淡淡的梔子花香。

  眼淚一瞬間憋不住得想要噴灑而出。

  絮絮生生忍住,將那信箋展開。

  “吾妹親啟。”上書四個大字,是崔演的親筆,封口處以火漆封好,表示除她之外,再無旁人瞧過。

  容璟將頭撇開,隻餘絮絮一人。

  “蘭音,你看見這封信時,我已然不在人世了。其實我或多或少,心中早有預料。我大限將至,是命定之事。你不要為哥哥難過,這輩子,我狂過、癡過、笑過、哭過、愛慕過也後悔過,人生百態嚐了十之八九,富貴榮華唾手可得,沒什麽不滿足的了。我要先爹爹一步去見娘親了,不要怪容璟,他沒有什麽錯,哥哥是很願意去隨州走一走的,他是了解我的人,必也會給我這個機會。我平生隻一件最後悔的事,便是愧對了你。”

  “我有私心,我這輩子,唯一真真正正對不起的人,隻有你。”

  讀至此處,絮絮愣了愣,而後看了眼身旁的容璟。

  “爹爹要你光耀門楣,因為陛下鍾情於你,我比他想得要多一層。我瞧過陛下最落寞的樣子,除夕宮宴,舉國歡慶,我坐在席位上,卻隻瞧見他無盡的落寞,他坐擁天下,可再沒了快樂,倘若我能,我會盡我所能給他想要的,可是我不能。”

  “於是我想到了你。我曉得你在揚州,也曉得你還活著,想著,若是你到陛下的身邊,他該多麽開心。那年路過揚州,我瞧見你大著肚子,一個人站在街角,雖狼狽,但卻很自由。那時我是真的想,生生世世縱著你,護著你,為你留得安寧,叫爹爹一世也找不見你。”

  “可是妹妹,我終是自私了一回。”

  “因為我想我喜歡的那個人,快樂起來。”

  “我無什麽可還你的,唯此一條命,便給了你吧,隻願你今生,平安,喜樂。”

  難怪哥哥,這麽些年都隻是一個人,難怪哥哥,要在鼎盛風光的時候離開京城,蟄居清河,難怪哥哥......對容璟,這般想見又不敢見。

  她所不屑一顧的,是哥哥癡癡不能得的。

  這世上有情人,多是這樣的癡。

  “蘭音,我有時想,若我是女子,那該有多好。”原來哥哥那時所說的癡話,並不是癡話,而是他一廂情願的期盼。

  可他除了是崔演,還是崔家的嫡係繼承人,身上背負著家族的容光,不許,也不能這般任性。

  他的感情,隻能默默收起,然後......埋藏在最深處。

  絮絮幾乎是淚如雨下。

  手中的信箋被攥皺了,淚水模糊了眼睛。

  薛辭走的時候,她也不曾那樣哭過。

  “蘭音,朕在呢,不要怕,朕會照顧你一生。”

  絮絮淚眼望他,隻覺得無限悲哀,揪著容璟的衣領,原還想指責些什麽,可到了嘴邊,卻又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隻能抱著他痛苦。

  “為何是你,為何是你啊!”

  哥哥的一生,都是個悲哀。

  他從未為自己真正活過一次,一直在為崔氏考慮,為她和爹爹考慮,以至於,白白耽誤了自己的一輩子,甚至於在死前,都未見到家中任何一個親人。

  何其悲哀。

  “那樣大的風雨,哥哥該有多害怕啊。”她喃喃念著,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陛下,容我回去為哥哥送行吧。”

  自出生起,她便與哥哥在一塊,因是雙生子,感情比之其他兄妹,自然要深厚許多。

  容璟點了點頭,道:“這是應該的,朕與你一道去,崔卿是國之重器,是為了王朝才不幸罹難,朕理當表一表哀思。”

  絮絮握了握拳頭,道:“這樣也好......也算是如了哥哥的願了。”倘若是容璟送他,哥哥該是很開心的吧,得歡喜之人相送,便是黃泉途上,也該是一路繁花。

  “如此甚好。”她又說了一遍。

  容璟道:“ 朕已著薛知去將你哥哥的遺體迎回,明日便能到清河了。”

  絮絮點了點頭:“應該的,哥哥的遺身是該送還清河。”崔家重血脈,崔氏人自當以入祖墳為榮,萬不可流落在外。

  “爹爹......爹爹該比臣妾更傷心的。”

  爹爹與娘親感情甚篤,尤其對她與哥哥這一雙兒女傾注了無數心血,自娘親死後,哥哥和自己就是爹爹全部的希望。

  可惜哥哥一直瞞著病情,爹爹也不曉得他竟病得如此嚴重,此番驚聞噩耗,恐怕爹爹易受打擊。

  到底是太突然了。

  “無需擔心,你爹爹那邊,自有安排,你前些日子方才小產過,這會還見不得風,先好好休息休息,待去了清河,才有的忙的。”

  屆時吊唁、還禮,主持喪事無一不耗費心力。

  崔家又並非小門小戶的,禮節隻會更加繁瑣。

  絮絮聽了容璟的話,便也不吵著要立即回清河了,隻安安靜靜地等著容璟的安排。

  翠屏就守在屏風外麵,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出了這樣的事,睡是睡不著了,絮絮便坐在榻上,仔細回憶著,自己與哥哥小時候的那些事。

  時光過得真快啊,一晃眼,已是經年。

  什麽都不再是從前了。

  她癡癡笑著,笑裏透出一股子悲傷,叫翠屏聽了也是止不住的難過,也偷偷抹了抹眼淚。

  她道:“大小姐莫太傷心了,奴婢那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到底天有不測風雲,緣分太淺,終究留不住啊。”

  到底是......緣分太淺了。

  所以今生不能留哥哥長久些,她如是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