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9813
  “簡直荒謬!”無人能比他更清楚, 薛辭是人是鬼,身處在何方。

  當年瓊台前,薛辭正要替廢帝去死, 容璟恰時趕到,為了阻止薛辭投身火海, 便刺了他一劍,本是要刺其肩胛處, 可薛辭一躲,便正中在了肋骨間。

  此事除卻當初在場之人,無一知曉, 而那些人......發配的發配,賜死的賜死,不可能泄露消息。

  便是發配, 禁宮距離邊陲千萬裏遠, 根本毫無可能暗通款曲, 何況是貞嬪。

  一時間整個宮宇內的人皆噤若寒蟬,皇後立在下首亦不敢說些寬慰之語, 貞嬪扯著被子, 哭哭啼啼個不停。

  “今次便算了, 若有下回,朕絕不輕饒。” 方才還是和顏悅色的,這麽會功夫, 不過說了這一句話,容璟便鐵青著臉離去了。

  皇後瞧著她搖了搖頭:“陛下一向對鬼神之說深惡痛絕,當年入宮,禁宮之內的慘狀貞嬪你也是曉得的,這座皇城腳下埋了多少達官顯貴, 陛下是再清楚不過了,你這是戳在陛下心窩裏了。”

  畢竟隻是換代,並未改朝,從前這禁宮中忠於廢帝的大多數人都與當今陛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單隻一個薛辭,便是陛下幼時的摯友,可最後還不是屍骨無存。

  “當年那情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陛下是有大謀略的人,怎會坐以待斃。”皇後忽然歎了一聲:“可陛下心裏仍念著舊日的那幫朋友,隻是各為其主,又有什麽辦法。”

  在外人眼裏容璟殺伐果斷,狠辣決絕,對成康舊臣斬殺殆盡,可又有誰曉得,他心中的無奈。

  那些跟著他浴血奮戰,披荊斬棘的戰士們,一路上多的是命歸黃泉的,好不容易奪得禁宮,卻被這幫子迂腐文臣擋在門外,為此死傷無數。

  他們要血債血償。

  容璟也隻能讓他們血債血償。

  江山易主,便是父子相繼都難以相安無事,何況是兄弟鬩牆呢。

  “罷了,本宮今日也乏了,話隻說到這兒,別的你自個兒體會吧,旁的本宮都能容得下,隻有一條,便是不能傷著陛下。”

  貞嬪笑了笑,剛生產完脫了力氣,臉上汗漬漬的,活像是從水裏爬上來的女鬼,在夜燈的襯托下顯得蒼白而詭異。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從前她隻是容璟的妃嬪,自然一切以陛下為天,可今日她做了母親,便什麽都不一樣了。

  “若是有一日大皇子與陛下相持,不曉得娘娘會偏幫誰。”

  冷不丁的一句話問出口,倒叫皇後離去的腳步頓了頓,一時間愣在原地不知去往何方。

  陛下對貴妃的偏愛後宮之人有目共睹,皇後雖為正宮且育有一子,但是母子二人加起來,也許都不及一個崔蘭音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倘若有朝一日崔蘭音誕下皇子,那麽陛下,會如何選擇呢?”貞嬪繼續問。

  陛下必會立崔蘭音的孩子為太子。

  皇後默然不言,忽回身瞧了她一眼,眉頭皺起,貞嬪的神色從始至終都未曾改變,直勾勾地盯著皇後,似乎心中已經有所篤定。

  篤定皇後心中是忌憚著崔蘭音的。

  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沒有人比她更曉得,崔蘭音在陛下心裏的位置。

  皇後攥了攥裙角。

  她是大家閨秀,是鄭氏一族傾力培養出的高門淑女,自她在閨閣時便已曉得自己將來必會成為皇子婦、成為帝王妻。

  卻唯獨,漏算了容璟的歡喜。

  “娘娘可要想清楚了!”貞嬪仍不死心。

  皇後盡力維持麵上的平靜,斜睨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貞嬪:“陛下自有他的決斷,你算什麽東西,皇家之事豈容你置喙!”

  疾言厲色,不過用來遮掩心中的失落。

  貞嬪仍是笑著,此際卻多了一絲嘲諷之意,皇後是品行端莊,溫柔賢淑的,可她坐在鳳座之上看著那些年輕貌美的妃嬪一茬又一茬向她請安問候時,心中真的沒有一絲波瀾嗎?

  除非是聖人在世。

  皇後也是女人啊,一個普通的女人。

  怎會不在意。

  隻要皇後心有芥蒂,那她,便能從中得利。

  侍女提著燈籠上前來開路,天際已泛白,涼風微起,皇後的裙裾被吹得飛揚,明黃色衣衫下,襯著一張銀盆似的芙蓉麵,四喜微揉了揉眼,忙殷勤迎上去。

  “娘娘操勞一夜,還是早些回寢宮歇息吧。”他如是道。

  皇後自掌管後宮以來,大事小事不斷,又要照顧大皇子,雖分了張德妃一些庶務,但仍時常感到力不從心。

  皇後聽見四喜的話,亦不禁歎道:“公公說的是,這□□沒個安生日,禪兒又最是多病,本宮這些年夙夜憂心,瞧瞧,麵上都有皺紋了。”

  哪個女人不愛俏。

  皇後今歲止不過才二十四,隻為等著陛下,才生生將親事拖到了數年之前陛下求娶的時候。

  如今二十出頭,竟也有三十的麵相了。

  “娘娘可是說笑了,皇後娘娘雍容華貴,青春永駐。”讚美話是人人都會說的,隻四喜每回說的都特別誠懇,叫皇後每每聽了總能生出一絲隱晦的歡喜。

  是以她也愛同這位公公閑話。

  況且,這是位陛下身邊的公公。

  “對了,陛下可是有吩咐?”皇後殷切問道。

  四喜拱手:“陛下希望今夜在內室之事永無第四人知曉。”

  尤其不能讓貴妃知曉。

  隻是有時候話不能說的太全,如此便沒了懸念,要適當保留一些餘地,如此才能更好的敲山震虎。

  這是容璟一貫的作風。

  皇後僵硬地笑了笑:“這點本宮自然曉得的。陛下去了哪裏?”

  四喜答她:“陛下方才去了承慶殿,貴妃身體不適。”

  皇後的笑又破碎了幾分。禪兒是他的親兒子,更是嫡子,可陛下明明曉得禪兒生病了,卻是連看也不看一眼。

  貞嬪方才的話若魑魅般隨身附上來縈繞在耳畔,旁若無人地回響著。

  “倘若有朝一日崔蘭音誕下皇子,那麽陛下,會如何選擇呢?”

  她不曉得。

  “娘娘怎麽了?”皇後一貫溫婉大度,後宮眾人有目皆賭,可是今晚卻屢屢失言,麵上表情也並不好。

  她鮮少露出這樣的神色來。

  “隻是禪兒想念父皇了,總跟本宮念著父皇何時來瞧一瞧他。”話裏透著些怨意,她自個兒是可以受些委屈的,哪怕這個月初一陛下違了規矩不曾按照祖製到皇後宮中歇息,她也不曾有過分毫的不快。

  隻是禪兒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他竟也如此的不看重。

  說什麽陛下忙於政事,可誰不曉得那不過是一句搪塞之言,雖然前朝事務的確繁多,可陛下近來頻繁宿在崔貴妃宮中也是眾人皆可見的事實。

  這麽想著,皇後麵上更顯落寞,可到底是中宮,一國之後,隻不過片刻的功夫,皇後便又恢複成原先那個完美、溫婉的皇後的了。

  “今日本宮失態了,著實是禪兒的身子太弱,本宮......本宮常常憂心不已,心中焦急,還請公公莫要見笑。”皇後瞧了四喜一眼,滴水不露地打點著。

  秋蕊立刻奉上一個蝴蝶繡花的香囊偷偷塞進四喜袖兜裏,笑吟吟道:“公公莫嫌棄,一些小禮物,不成敬意。”

  蝴蝶花紋是皇後最喜歡的樣式,是以皇後宮中所有繡品都繡了蝴蝶花紋。

  香囊裏裝了十顆珍珠並五顆金豆子,用來打點下人已是不菲。

  若是往日,秋蕊打點時也不過掏一顆珍珠或一顆金豆子,可今日誰叫皇後娘娘說錯了話,帶錯了表情,且這話又是落在了陛下身邊紅人薑四喜的耳中,少不得要花大價錢打點一番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但使財帛動人心。

  “娘娘,這......”四喜隻一接,就曉得這荷包裏的東西份量不輕,抵得上他一兩年的俸祿了。

  “使不得,使不得。”若是讓陛下曉得,他是十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公公,本宮曉得你心善,隻這些東西總歸是本宮的一點心意,你不收下,倒叫本宮心中不安了。”

  皇後不過是想拿錢買心安罷了。

  鄭氏富庶,皇後在後宮中使的銀錢除了每月的俸祿,還有家裏人的月月供奉。

  “這......”四喜隻覺騎虎難下,收也不是,拒絕也不是。

  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收下了。

  四喜一跺腳:“娘娘大可放心,今日您的這些話盡數爛在奴才耳朵裏,永遠不會到陛下那裏去。”他不露痕跡地將秋蕊塞過來的香囊揣進袖子裏,低垂著眉眼承諾道。

  手指尖自那蝴蝶香囊麵上劃過,悄悄摩挲了一記,竟是出乎意料的柔順,不曾有半分滯澀之感。

  應是蘇州的名繡。

  皇後最愛蘇繡,陛下也曾一擲千金,為皇後尋來上好的蘇繡,堆在庫房中,供皇後挑選。

  那時候,他隻不過是個不打眼的小黃門,整日跟在陛下身邊,提防這個提防那個的。而陛下同皇後少年夫妻,相互扶持,靠著皇後母家強大的財力,陛下才得一振臂一呼,千萬回應的。

  可如今登頂九重,他們夫妻之間竟是如此情薄了。

  就連他這個局外人如今回想起來不免有些傷感。

  也許正因為是局外人,所有的事情看得太過分明,便更覺得心有不安了。

  “如此,甚好。”秋蕊攙著皇後朝寢宮方向走去,四喜彎腰行禮,直至皇後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良久,亦不知誰歎了一口氣。

  “咱們可以到承慶殿回話了,貞嬪這兒,應是無事了。”他抖了抖拂塵,身後的幾個小太監站的極遠處,躬著腰,見他發話了,立馬殷勤小步跑過來,笑著問:“師傅,方才娘娘給了什麽賞賜,可是誇讚咱們盡忠職守的?”

  四喜笑了笑:“可不是麽,皇後娘娘一貫宅心仁厚的,賞了咱們許多金豆子,小林子,將這些金豆子分分吧。”

  他從袖兜中掏出荷包,將裏頭的東西盡數倒了出來,隻留了一顆瞧著較圓潤的珍珠,其餘全給了手下的徒弟們。

  小太監們得了賞賜自然高興,也笑著將皇後誇了一番:“娘娘真是人美心慈,總是體恤著我等下人們。”

  四喜望著那幾個眉開眼笑的小徒弟,也跟著笑了一下,而後將那枚珍珠塞在荷包裏,複又揣進了袖兜中。

  容璟又去了絮絮的宮中。

  張德妃在知曉這個消息時,足足哼了三聲,而後摔了一隻瓷碗便入睡了。

  左右也不是一日了,早先摔的東西還多些,這幾日稍微消停了些,隻是偶爾會砸些不甚值錢的玩意。

  到底張家沒有鄭家富庶,張德妃也無法像皇後那般出手闊綽,這些東西摔壞了,心疼的也是她自個兒。

  天色還未亮完全。

  因著一夜未睡,容璟的唇上也長了胡茬。

  絮絮正是好夢。

  他促狹地貼過去,側躺著擁過絮絮,將帶有胡茬的臉頰蹭在絮絮脖頸間。

  絮絮被一陣刺痛擾醒,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什麽紮得厲害,因為腦子還不慎清醒,感覺要比平日裏更靈敏一些,這刺痛便被放大了數倍,像針紮似的,偏生又找不到源頭。

  “陛下做什麽呢。”總算是清醒了過來。

  絮絮蹙眉問他,聲音冷冷的,沒什麽熱情。

  容璟放在絮絮腰間的手陡然收緊,悶悶地問他:“朕昨晚一夜未歸,蘭音不問問朕都做了些什麽嗎?”

  “還能做什麽,貞嬪生產,陛下必是守在她殿前一整夜了,若不然便是陛下回自個兒寢宮睡去了。”她胡亂應付他,實則睡意還未完全驅散,方才又正是好夢時候,外頭天色也不明朗,絮絮很快便又感受到了困倦感。

  容璟聲音更悶了:“朕在貞嬪殿前守了一夜,你就沒什麽想說的?”

  竟是......一點也不在乎麽。

  “陛下愛惜宮妃,臣妾心中甚是歡喜。”且......貞嬪懷的是他的孩子,又碰上難產,容璟守在她門前不是應該的麽?

  雞同鴨講。

  容璟心中煩悶,也不擁著絮絮了,心裏越想越氣,後來便索性背對著絮絮和衣而眠。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守夜的宮人扣了扣門,容璟看了眼天色,已是大亮了,便喊了外頭人進來更衣,借著外頭的光線回首看到蘭音純澈如嬰孩的睡眼,堆積的怒氣倒也消了大半。

  他該給蘭音些時間的,可能是三年,也許是五年,或者......是三五十年。但那都不重要。

  容璟搡了搡她:“蘭音,起來更衣了。”

  她毫無反應。

  許姑姑看了眼榻上,複又收回了視線——帝王家的私事,不是她該窺見的,尤其是......這樣的畫麵。

  容璟斂眉,忽笑了一下,促狹地望著絮絮的麵龐,她仍是雙目緊閉,好夢香甜的。

  他俯身下去,在她額上輕輕啄了一口,而後是臉頰、鼻尖、再是唇角。

  絮絮被臉上的麻癢感吵得睡不下去,一睜眼便瞧見容璟的雙目,還有他挺翹如山峰的鼻梁以及似笑非笑的薄唇。

  他一笑,似萬千星辰落在湖泊中,她蕩舟而過,隻身落下。

  隻是終究皆是錯付。

  絮絮移開眼,心口動蕩了些,然後很快平複。

  他雙手撐在她肩胛周圍,圈出一個唯有他們二人的狹窄的、閉塞的空間,而後在她唇上印上一吻:“民間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出同寢,蘭音,朕想與你一起等天亮,一起看日落。”

  “你......可願意?”

  隻想與她。

  他的世界裏曾有過那麽多女人,可唯有蘭音,是他從始至終,唯一想攜手一生的良人。

  “蘭音,是朕錯了,朕不該不問緣由便將舅哥派遣出去,是朕不夠仔細。朕在貞嬪宮門口想了一夜,隻覺著對不住你。”其實起先他是沒這麽想的,隻是在瞧見蘭音麵龐時忽轉了念頭。

  這樣委委屈屈的認錯,倒顯得是絮絮自個兒無理取鬧似的,她總算是抬眼瞧了一記容璟,他苦著眉眼,一錯不錯地盯著她。

  絮絮推開容璟:“陛下還是先更衣。”若不然可要遲了早朝。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他嬉皮笑臉地又擁上去,衣襟晃開大半,許姑姑端著衣服托盤的手微微晃了晃。

  絮絮冷眼睨他:“陛下這般不將國事放在心上,倒還不如廢帝。”

  廢帝在位時也是頗勤勉的,隻不過到底是錯付了聖意,用了一幹不中用的迂腐之臣,最後才被容璟抄了老底。

  廢帝是容璟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自小便有人常拿廢帝與容璟作比較,廢帝是天上明月,容璟是溝渠裏的爛泥。

  容璟素來不喜歡旁人拿他與廢帝作比較,闔宮上下從來也無人再敢在容璟麵前提起那位亡了江山的廢帝。

  可今日偏生是絮絮。

  若是容璟因此對她生了厭棄,恐怕正中她下懷。

  “下回莫要再提起這個人了。”他寵溺地刮了刮絮絮的鼻子:“若讓那些個士大夫聽見,少不得又要參你好幾本,恐怕連你爹也逃不過騷擾。”

  原以為容璟是自己心有芥蒂才會出此言,可絮絮卻未想到,他竟是為自己著想,不免覺得有些澀澀的。

  “你無需這樣,容璟。”許是露了真情,話裏的敬稱、自稱竟沒一句在規矩上。

  絮絮隻想同他做個最規矩不過的夫妻,該睡覺時睡覺,該請安時請安,不要......夾雜那麽多的情感。

  就當是一場任務。

  許姑姑倒是見怪不怪,跪得筆直。

  容璟笑了笑:“蘭音,是朕自己願意的,你不必介懷,隻管坦然受著便是。”

  誰叫他對不住她的太多了,昨晚上貞嬪一番話,倒叫他自美夢中驚醒。

  薛辭,究竟是還沒有死的。

  他是自薛辭手中,將她奪過來的。

  這世間萬物,容璟統統可以不在乎,唯有蘭音。而蘭音若曉得薛辭還活著,必會離他而去。

  可千難萬難,難就難在,他無法殺了薛辭。無論是從道義上,還是政治利益上。

  絮絮頓了一會,忽而抬頭說道:“臣妾想去瞧瞧哥哥。”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崔氏,唯今隻剩她與哥哥相依為命了,若哥哥有個好歹,她該怎麽辦?

  絮絮心亂如麻,小鹿眼死死盯著容璟,一刻也不錯開。

  “也好。”良久,她聞得他的承諾。

  “近日裏宮中出了一些事,你出去散散心也好。”容璟思忖了片刻,昨夜貞嬪的哭叫正令他頭疼不已呢,未料到蘭音竟然自請回清河,雖他心中千萬個舍不得蘭音,可蘭音若繼續在宮中,近日又正是風口浪尖的,少不得聽到些風言風語,倒不如出去了。

  等過些時候貞嬪回複了神智,皇後也將此事處理完了,屆時蘭音再回來,豈不正好?

  絮絮未曾想到容璟答應得這樣爽快,一時間還有些愣怔,呆呆地問了一句:“陛下這是應允了?”

  容璟寵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朕何時騙過你。”

  “朕永不騙你。”他如是說。

  絮絮垂頭,有些話,聽過了,便是過了,並不放在心上。

  容璟隻著中衣坐在榻邊,靜靜地看著絮絮,絮絮被瞧得不好意思了,才取過許姑姑奉上的衣衫,然後走到容璟身邊,輕聲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瞧著絮絮。

  芙蓉如麵,眉眼低順。

  絮絮將衣衫罩在容璟身上,待他展開臂膀,複又將他的手套進袖子裏,肢體碰撞,饒是這麽些日子裏歡愉恣肆,卻從未在青天白日裏這般四目相對過,少了夜裏純粹的欲念交錯,多了份柔情與真摯。

  似乎一切與情-色無關的皆是純情。

  容璟拿眼覷她,柔情萬種,渾然不似一個奪位宮變的冷血帝王。

  二十六,貴妃離宮。

  容璟特派了金吾衛相隨,絮絮離開時撩起簾子回首瞧了一眼禁宮,同來的那日比起來,倒顯得不那麽巍峨森嚴了。

  興許是,呆得久了。

  容璟就站在禁宮的城闕之上看著她隨著浩浩蕩蕩的車馬隊伍一同離去,直至消失在視線中。

  當年蘭音成親時也曾十裏紅妝,萬人空巷。

  薛家府門前被圍得水泄不通,他站在人群外,不曉得該將視線投在何方。

  可今日,他總算是能正正當當,大大方方地看著蘭音了。

  且這一回,蘭音再不是一去不回,杳無蹤跡了,他與蘭音,終於可以朝朝暮暮了。

  “陛下,貴妃離宮茲事體大,前朝老臣多有不滿,禮部尚書郎遞了三道折子,武將們也跟著瞎摻和,跪在泰安殿門口不肯離去。”四喜瞧了一眼容璟的麵色。

  他負手觀望,萬裏山河盡在眼底,眉目間不見任何縈懷。

  四喜繼續道:“倒是鄭太師,替著陛下說了許多話,到底是陛下家事,外臣們管得有些寬了。”

  聽到此間,容璟的眉頭才微微上挑了一記:“鄭太師倒替鄭說話了?”

  皇朝的幾大家族素來不合,蘭音出自崔氏,而鄭大人所代表的鄭氏又一貫與崔氏不甚對付,竟會幫著蘭音說話?

  四喜道:“幾日前大皇子高燒難退,鄭太師特尋了民間小兒病的專家與之一起進宮,闔宮人都聽見皇後訓斥太師平素不禮讓陛下,私心太重。皇後說——”他說到這稍頓了一下,而後瞧向容璟,見他麵無異樣才敢繼續說下去。

  “後宮與前朝並不相通,後宮之事是陛下家事,豈容外臣置喙,你們眼紅貴妃盛寵生怕自家女兒埋沒在後宮,才不厭其煩地上各種折子叫陛下心煩,且不說貴妃如今毫無錯處,便是來日有了過錯,那也是由本宮與陛下來體察。”

  皇後一貫端莊持重,素來為自己著想,容璟當初求娶鄭家女,也是有此考慮的。

  “皇後倒是深明大義。”容璟垂頭,讚了皇後一句。

  隻是一句之後又緊緊盯著四喜:“不過你今日為何這般為皇後說話?”

  宦官不得幹政,後宮之事自當同理,今日話過,已屬僭越。

  四喜不是沒想過這層,也早早預料到容璟的發問,當日皇後大宮女托他說項被陛下發現,而今還是如芒在背。

  可......

  “中宮勤懇兢業,體恤我等下人,陛下雖曾告誡過四喜不可插手後宮的事,四喜也知,陛下是四喜的良主,是四喜的恩人,四喜也早立下誓言此生都對陛下中心,隻是草木有情人亦有心,皇後娘娘赤誠待奴才,奴才自當勉力相還。”

  “何況奴才隻是實話實說,並未欺瞞陛下。”少了往日的油滑,多了幾分嚴肅與認真。

  於此深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奴婢身份本就低下,何況宦官,他不過是腆顏得了陛下青眼才得了後宮人的禮遇。

  可是那些人,他曉得,從無真心的。

  唯有皇後娘娘,對誰都是一派和氣,溫婉親近。

  他自小為了宦官身份受盡了旁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所以對旁人的好意便倍感珍惜。

  陛下如是,皇後娘娘也如是。

  容璟回過頭,輕輕拍了一下四喜的肩頭:“知恩圖報,今次便不罰你了。”城樓之下嘉木蔥籠,城上微風拂動。

  四喜悄悄吞咽了一口口水,豆大的冷汗自額上、鬢角滴落,埋進深藍色衣衫中,消失不見。

  容璟道:“擺駕啟祥宮吧,許久不見禪兒了,也不知他功課學得如何了。”此月已盡尾數,初一十五他皆宿在蘭音宮中,於皇後來說,大約是極大的委屈吧。

  “是朕對不起皇後。”隻是一心付與蘭音,再容不得旁人了。

  啟祥宮眾人已有一月不曾迎接聖駕,傍晚忽聞陛下儀仗漸近,四喜公公高聲傳唱,莫說是宮人們,便是皇後,也是吃了好大一驚。

  皇後正在為大皇子繡一件外衫。

  做母親的總想把最好的給自己的孩子,可世界上最好的衣衫便是母親親手縫製的衣裳,皇後疼愛大皇子,自孩兒出生以來的每一件小衣皆是皇後親手所做。

  “母後,可是父皇要來了?”大皇子大名容禪,出生時容璟已然登臨地位,便取了禪字。

  許是因為皇後是在戰中懷的孩子,容璟和身邊人忙於戰事無暇顧及,致使皇後疏於照顧,導致大皇子在胎裏先天不足,到兩歲多時才學會說話,直到此刻說話還不是很伶俐。

  容禪長得像極了他父皇。

  雖不如容璟小時候心思難測,可這一幅愁起來便深沉萬分的麵色倒是傳了個十成十。

  “父皇許久不曾來瞧禪兒了,父皇是不是將禪兒忘了?”大皇子嗦著手指,手握著和自己上半身相等長的毛筆,一邊畫了一橫一豎,一邊偏起頭,撅著屁股問皇後。

  容槿正要挑起珠簾進內殿,陡然聽見這句話,腳步稍稍愣住,心頭湧過萬種思緒,然後徑直走了過去,將容禪抱了起來,笑了笑:“禪兒想父皇了?”

  大皇子愣了一下,小胖手垂了下來,手足無措地茫然看著容璟:“父......父皇?”

  皇後停了手上的針線活,向容璟行了一禮:“今日不是初一十五,臣妾不曉得陛下會過來,什麽也未準備,是臣妾的疏忽。”眉眼一抬,卻是全然係在大皇子身上。

  容璟從來未這樣抱過禪兒。

  禪兒出生時,陛下忙著治理天下,彼時新朝初立,皇朝內外皆是動蕩不安,陛下自然無暇顧及禪兒。

  後來禪兒稍大了些,可表現平平無奇,陛下又並不寵愛中宮,是以禪兒也受到了不少冷落,甚至還沒有其他妃子膝下的幾個女兒受寵。

  禪兒一貫與自己親近,卻是極怕他父皇的。

  “父......父皇,禪兒參見......參見父皇。”他似是畏懼,說的話比平時更不利索了。

  那雙肖似容璟的鳳眼逡巡不停,手也抖得厲害,容璟隻好無奈地放下他,順道摸了摸容禪的腦袋:“是父皇不好,許久都不曾來瞧禪兒,和你母後。”

  皇後眉眼低垂,將乳燕回巢般的大皇子護在麵前:“禪兒還小,不懂得什麽事宜,陛下莫怪罪才是。”

  話裏話外,透著一股子生分。

  容璟扶額:“此前貴妃專寵,初一十五都未來皇後宮中,是朕的不是,隻是朕想著,皇後雍容大度,是朕親自選中的人,當初你也......並非不曉得朕的心思,朕想著,你總會體諒些。這後位朕給了你便是你的,蘭音不會同你搶的。”

  皇後仍是低眉順眼:“陛下說得哪裏話,這後位是陛下給的,崔貴妃是陛下真心喜愛的人,若有朝一日陛下厭棄了臣妾或是貴妃想做皇後了,請陛下莫要拖遝,徑直告訴臣妾便是,臣妾願意退位讓賢。”

  亦不知怎的,連日來的委屈竟在容璟親自賠禮道歉時頃刻爆發,什麽規矩、什麽體統、什麽皇後的麵子統統不要了。

  她同容璟,到底是患難夫妻啊。

  “柔嘉,你言重了,當初若不是你說服鄭太師幫朕,恐怕世間早無朕這個人了,隻是朕也一早便告訴過你,你可以向朕要任何東西,名分、地位、中宮的尊嚴、鄭氏的風光,甚至是一個孩子。可是柔嘉,朕同你說得很清楚,朕不會愛你,對任何人皆是如此。”

  她可以得到任何東西,卻唯獨得不到容璟的心。

  柔嘉,柔嘉,這閨中名字除了父母兄長喚過,便隻有容璟一人喊過了,如今她成為皇朝的皇後,身份尊貴無比,天下之間除卻陛下再無人能喚她的名字了。

  時間久了,久到她幾乎快忘了鄭氏柔嘉的本名。

  “陛下,臣妾曉得的。”她淡淡笑道,麵色如紙色般蒼白,藏在懷中的大皇子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瞧著自己的父皇和母後。

  “臣妾隻是......情難自抑。”對容璟,從初見時便難以自抑了。

  也正是這一強情願的莽撞和盲目,她才成了容璟名義上的妻子。

  “往後臣妾會擺正自己的位置,替陛下分憂的。”若是容璟不再需要她,或是她成了容璟的累贅,於她來說,這才是最致命的羞辱。

  “是了,柔嘉,你能這麽想朕便寬慰多了。”從一開始便是一場交易,盟友之間若是有了感情反而不美,索性他並無此憂慮。

  皇後,一貫是最得體的。

  天色陡然昏暗下來,一道閃電劃過,然後是動靜頗大的雷聲與雨點,容禪更加縮在母親的懷裏,皇後輕聲哼唱著哄孩子睡覺的搖籃曲。

  “母妃那時也常為朕哼唱搖籃曲。”

  皇後滿腔愛意地看著容禪,他睡得很快,也睡得很安穩。

  “禪兒最怕打雷,可是在臣妾的懷中他便會很快安然入睡。”這是容璟不知道的,大約是因為,他不曾在雷雨天宿在皇後寢宮中,而皇後也從來不會主動與他說這些事,自然下頭人也不會無事與他報些大皇子平日裏雞毛蒜皮的小事。

  乳母乖覺地抱走大皇子。

  啟祥宮未燃蠟燭,秋蕊早將礙事的宮人們全都調走了。

  容璟突兀地來了句:“今歲淨池的荷花開的似乎很好。”

  皇後笑了笑:“也許是陛下的心情不錯。”

  “倘若......臣妾想再要個孩子,陛下會應允麽?”不知誰說,有人附在他耳邊,吐氣如蘭,嬌軀貼上,配著昏到極致的天氣天色,容璟的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