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禦園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3756
  禁宮生活寂寞,宮裏的後妃們除了守著孩子便是等陛下,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等到天黑。

  容璟這兩日忙著朝政,並沒來後宮,不過倒是吩咐了許姑姑多帶絮絮逛一逛內宮各處,絮絮從前雖常來宮中,可因廢帝一把火燒了半壁的內宮,如今重新修建了,格局早已大不同了。

  容璟有意叫許姑姑帶絮絮多熟悉熟悉,有了家的感覺,是不是就不會再輕易離開他了。

  禦園春色甚好,絮絮那日來得匆忙,又是下著雨,所以便沒好好瞧。

  這會子得了功夫,因那晚容璟的態度,絮絮心中微有放鬆,是以也願意出來走動走動。

  禦園裏種滿了海棠。

  比之桂花、梔子,海棠似乎是種沒有什麽香氣的花,詩人嫌它太過豔俗,後妃又一味偏愛牡丹,從前先帝還在世時絮絮常在禁宮走動,瞧見的也無非是牡丹、芍藥、月季這等富貴花,而不是,滿目的海棠。

  按理說,它不該出現在這。

  “看起來貴妃娘娘頗喜歡海棠。”許姑姑見微知著,善於觀察人心,雖絮絮沒說,可觀之麵色便能瞧得出這位崔貴妃對海棠情有獨鍾。

  絮絮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吟了一首詞:“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昨日之詞,今日之景,原來時過境遷,藏了這許多的難過。

  “怎的好好的天氣說下雨就下雨了。”四月天,孩兒臉,一會子豔陽高照,一會子又是烏雲漫天的,許姑姑抱怨這天氣,又暗自愧自個兒想的不周到,出門竟忘了帶傘。

  禦園的涼亭有兩座,隻一座在東,一座在西,而她們正逛到中央,正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窘境。

  雨勢漸大,絮絮被雨淋得睜不開眼,突兀間頭頂多了一把鴉青色竹傘。

  大雨瞬間傾盆而下,許姑姑說了什麽竟是完全聽不見了,隻瞧著口型應是個什麽貴人。她下意識想轉頭,卻被傾斜而下的雨簾晃來眼睛,整個身體回過去時,裙裾翻騰,若海上的浪花疊在一起。

  她今日穿的是件鴉青色罩衫,傘麵也是天青色的,若斷橋送傘的場景。

  絮絮抬頭望去,那人溫潤的眉眼,淺淺的笑渦,在四目相接時衝她微微頓首一個,恍惚間竟有些目眩神迷,絮絮覺得自己大約是被什麽惑住了心神,伸手便想扣住那傘,卻在將觸未觸時被人喊住了。

  “蘭音,是朕來遲了。”潑天雨幕中,有人拔足而來。

  絮絮轉頭,容璟不知何時來的,就在她身後,四喜一個人撐著傘,似乎急著追容璟,把身後打儀仗的小內監們甩得極遠,此刻儀仗們正亂七八糟地追著跑在最前麵的陛下和四喜。

  不知怎的,竟極具喜感。

  她垂眸,沒有理會,眼神瘋狂而偏執,直問麵前人:“你是誰?”

  那人將傘遞到絮絮手中,俯身叩拜:“臣薛知,參見陛下,娘娘。”

  薛。

  絮絮的手微微顫抖,不知怎的竟覺得冷極了,可還沒等這寒意擴散到全身,肩膀被一人攬住,容璟的手該是暖的,他的身上也是溫暖的。

  隻是絮絮卻更冷了。

  “可是望京薛氏一脈?”

  “薛卿是今科的狀元郎,才華橫溢,不下薛氏。”

  幾乎是同時,絮絮與容璟一並開口,隻是容璟的聲音微洪亮了些,蓋過了絮絮小聲的詢問。

  也好在是蓋過了,他不是還好,若是......她作為薛氏的遺孀,卻唐然出現在新帝身側,該如何自處?

  怎的這般可笑,這天下一個二個,所遇之人偏生得是姓薛嗎。

  絮絮低垂著眼眸,不敢再看薛知。他同阿辭太像,她怕自己晃了心神,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薛知站起身後淡淡一笑:“聽聞陛下不日前冊封了貴妃,想來便是這位娘娘了,當真是國色天香。難怪陛下喜歡。”他說這話時不知怎的總覺著哪裏透了些怪異。

  因地下潮濕,原本容璟是不欲讓他跪的,隻是待瞧見他那張臉後,還有他的姿態,不知怎的,竟覺得像極了那個人,竟鬼使神差的,沒有阻止。

  若非那人早已被......恐怕容璟也會覺得薛知便是他。

  隻是到底不是他。既不是,便沒什麽好怕的。

  薛知雙膝落地,天青色竹傘落地沾了泥濘,若他這個人一般,朝服下擺沾濕且髒透,叩首間隱約可見束在頭頂的玉質發簪。

  絮絮睫羽微顫。

  薛辭也是最愛玉簪束發的。

  “蘭音可是想起了故人?”薛辭、容璟,還有絮絮,他們是自小便在一塊的,那時候薛辭和容璟也算是惺惺相惜,所以薛辭於他們二人來說都是故人。

  薛知自顧跪他的,權當自己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著。

  “臣妾不敢想,怕故人質問,臣妾無言以對。”隻她也堅決得很。

  若是容璟震怒,一刀殺了她也是不錯。

  雙目相接,絮絮在他眼中瞧見了顯而易見的怒火。

  天子之怒,不過......浮屍百萬。隻百萬人是百萬人,她隻在乎她在乎的,若天下間再沒了牽掛的人,那麽便是億萬人,於她也隻是拖累。

  陛下喜怒不形於色,若是生氣......已是雷霆震怒。四喜如是想。

  “蘭音,是朕不好,往後咱們不提他了好不好。”竟然偃旗息鼓。

  容璟的聲音中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薛知垂著頭默默聽著帝妃二人的口角,卻沒有要退下去的意思。

  直到四喜委婉地提醒:“薛大人,若沒什麽事您先回去吧。”

  今歲春季雨水過多,南方犯了水災,大批流民湧入京城,此事綿延數日,今日早朝諸大臣更是圍著這件事吵個不休,陛下幾欲頭痛欲裂,特宣了薛知大人早朝後於承歡殿覲見。

  哪曉得這位薛大人頭一回進宮,帶路的小太監又是個馬虎的,說是去解手,薛大人急著回官衙處理公文,是以想自己出宮,誰料到竟是‘誤入藕花深處’,擅闖了後宮。

  “是臣唐突了,臣這便告退。”薛知從善如流,隻是微一抬頭間,同薛辭像了個七成。絮絮同薛辭成婚五載,雖隻有兩年是在一處的,可少年夫妻,感情甚篤,自然知曉薛辭的每一個小動作。

  薛辭拱手時喜歡將手扣得很緊,脖子微挺,背脊板得很直。

  而薛知,竟同他一模一樣。

  容璟的目含探究,絮絮不敢將視線久留,於是轉過臉去,折了一朵海棠花:“這海棠花是薛辭最歡喜的花。”

  “陛下無需再辛苦經營了,你是天子,不該如此遷就臣妾。”絮絮沒有接容璟手上的花,而是越過雨幕,自傾盆驟雨中掐下一朵盛開得正濃烈的海棠。

  “花開一季,過了明年,便不再是原來的這花了。臣妾已盛開過,這一生、這一世便也隻盛開那麽一次,陛下如今得到的,卻不是盛開的鮮花,也不是花蕾,而是——”她撥開花瓣,直到零落成泥。

  她在告訴容璟,她不過是一粒塵埃。如同已經凋敗的海棠,一旦花謝,便同塵土無什麽區別。

  “質本高潔,可沾了泥漿,比地裏的塵埃還要髒汙百倍,這便是如今的臣妾。”絮絮哀哀笑著,雨水順著發絲向下,四圍死一般的寂靜。

  “蘭音,你要什麽朕都能給你,隻要你留在朕的身邊。”他傾其所有,所求不過一個,那便是同蘭音年年歲歲,朝朝暮暮,永不分離。

  “蘭音來了便沒想過走,隻要陛下不介意蘭音心中尚有亡夫。”五年的夫妻情分,薛辭給予她的,她得用一輩子的情意去還。

  “臣妾大抵是,前世欠了薛辭。”聲音裏已略有哭意。

  “隻要你在,朕可以不介意。”容璟手指扣緊。

  “保我崔氏百年無虞。”雨勢小了下來,啪嗒啪嗒地打在傘上,內裏寂靜,外頭卻是喧鬧異常。

  “朕答應你。”

  絮絮慢慢地把手伸過他的腰,整整好一抱,容璟的胸膛俱是暖意,而她的指是冰涼的,冰涼的觸著溫暖的,

  “上窮碧落下至黃泉,今生你都別想再離開朕。”這是容璟對崔蘭音說過最狠的話,說完容璟便緊緊抱住了絮絮。

  五年前

  “皇兄忌憚我,想要我的命,而蘭音今日又嫁給了他人,母妃,我該怎麽辦。”且蘭音嫁的不是旁人,而是容璟的摯友——薛辭。

  容璟酒量不佳,是以平素也不喜歡飲酒,皇宮中的大小宴會他都偷偷著人在酒壺中摻了水,以此蒙混過關。

  可今日蘭音同薛辭成婚了。

  “蘭音還那麽小,還不懂得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崔府的酒不夠烈,容璟不過討了一杯便自行離去了。

  蘭音就在他身後,蓋了紅蓋頭,穿了紅嫁衣。

  可他隻能忍痛離去。

  “今日這一杯,我同薛辭割席斷交,蘭音,她遲早是我的。”這般說著,容璟將一整壺從醉仙居要來的最好最烈的那壇子杜康全傾在了地上。

  地上已倒了兩三個酒壺,容璟喝得臉色發紅,如同話本中的赤發紅臉公。

  景妃的墳塋未在皇陵。當初景妃初入宮,風光了好一陣,也因此得罪了當今太後,太後睚眥必報對景妃恨入骨髓,是以下令將景妃葬在這不知名的小地方。

  容璟倒不在乎這些。

  母妃能遠離那個人,也是他樂見其成的。

  他這一生,從未真正想要過什麽東西,年少時的父皇的關愛,長大後的皇位,皇兄皇弟們自去爭搶好了,他自過他閑雲野鶴的一生。

  可是不行呐。

  若他有權有勢,又怎會害怕陛下忌憚崔家的勢力不敢求娶蘭音呢。

  若他有權有勢,薛辭又怎會奪了他的蘭音呢。

  明明,明明蘭音該是他的啊。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又是一壇子烈酒,容璟覺得自己醉了,且醉得可笑。

  天色漸漸晚了,此刻蘭音應當同薛辭在洞房吧。

  “寧王,寧王?”似乎是有人在叫他。

  是蘭音嗎?可是蘭音怎麽會在這兒呢?

  “寧王,爹爹叫我來尋你,這四周已加了警戒,陛下的探子沒在周圍,您大可放心。”

  蘭音來喚他了,是蘭音啊,不過怎麽變成了圓眼?

  容璟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攬過麵前的姑娘,因為醉酒下手沒有輕重,一時攬重了,竟將那姑娘徑直攬到懷裏。

  四目相對,容璟愣了神:“鄭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有沒有,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