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崔氏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3505
  “你是誰?”

  鴉青色紗帳,頂層是望不盡的海棠花雕,絮絮摸了摸枕側,不再是她素日睡的硌應枕席,而是質地柔軟的綢緞。

  她自小在綾羅堆中長大。

  而今終又是回到綾羅中了。

  “你是誰?”絮絮又問了一遍,正要起身,脖子卻是火辣辣得疼,她摸了摸,隻摸到一手的紗布。

  掃灑的侍女回過身,福了福身,眉眼低垂:“奴婢翠屏,昨日大小姐撞翻的銅盆,正是奴婢端著的。”她作勢欲跪下,似是要賠罪。

  “不必了,出去吧,我這裏不需要人伺候。”絮絮聲音冷漠。

  崔氏,亦或是崔氏的人,她都不想沾。

  “我是勞碌慣了的鄉野婦人,告訴你家主子,要麽放了我,要麽殺了我,我同我兒子都不會落在他手裏。”

  她受夠了被擺布。

  如今連一聲爹爹也不肯叫了。

  “等等。”

  翠屏正要出門,不妨被叫住了。

  絮絮問她:“你可認得一個叫彩屏的婢女。”

  翠屏,彩屏,不過一字之差。

  彩屏是原先侍奉絮絮的婢女,後來又陪著她嫁到薛家。可後來絮絮被爹爹誆回家,連帶著彩屏和她兩個人皆被爹爹鎖在繡樓中。

  再後來,絮絮同薛辭去了揚州,而彩屏,就一直留在崔家。

  翠屏頓了頓,原本利落的動作忽然變得遲緩下來,而後道:“彩屏是奴婢的妹妹。”

  “她還好嗎?”絮絮的聲音再不像原來那樣冷漠。

  翠屏輕聲回絮絮:“她死了。”

  相對無言。

  翠屏闔上門,“哐”得一聲似乎全然砸在了絮絮心上。

  物是人非事事休。

  才不過三年啊,竟什麽都變了。

  絮絮抱著被角,屋裏清冷異常,桌子上擱了今晨才燒好的熱茶,屋裏一切老舊的物什一早都給換了去,就連她從前在床邊帳子上掛的香包紅結也被拆了。

  看起來爹爹是打定主意要叫她忘卻前塵了。

  昨夜夢裏薛辭的影像比以往何時都要清晰,絮絮又抬手摸自己脖頸上的傷口,然後順著傷口往鬢邊去,什麽也沒有。

  爹爹把頭上的釵拿走了。

  舊日的梳妝台上也幹淨異常,絮絮走過去,挨個打開,發現裏頭俱是空空如也,匣子裏不過還剩幾枚海棠絨花。

  她比著鬢邊,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手指自額角再到唇畔,耳邊忽響起薛辭的話來。

  “我家絮絮,真是花容月貌。”

  絮絮赤著腳,又失魂落魄地遊移到茶桌旁,茶水壺裏還冒著滾滾的熱氣,一下氤氳,一下嫋娜。

  她緩慢地伸手,觸了一下,滾燙的,燙得灼人,又縮回來。

  不曉得用碎瓷片紮進脖頸裏,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咯咯咯......”那樣清脆的,孩童的笑聲,澄澈到根本不沾染一點世俗氣。

  絮絮恍然回過神來,眉頭緊皺,手指離壺口不過一寸遠,隻消再一點時間,她便能將這茶壺砸得粉碎,然後將碎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嚨。

  萬幸她未如此做。

  她還有阿蒙,她還不可以死。

  “薛辭,你會不會怪我很懦弱。”舍不得死,舍不得離開阿蒙。

  絮絮推開門,崔恕跟在阿蒙後頭追著他生怕他摔著,哥哥搖著輪椅慢慢的跟在後麵,絮絮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傷口,忽得隱在門後。

  若是阿蒙見她受傷,會難過的。

  “你娘為何叫你阿蒙?”哥哥問他。

  阿蒙挺著小胸脯,雄赳赳氣昂昂的反問:“那你為什麽坐在椅子上?”

  一個不太合時宜的發問。阿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天字第一號混世小魔王,自然不懂得看人眼色這一說。

  絮絮扒緊了門框,哥哥對外人一向冷若冰霜,不愛搭理,不曉得會不會拂袖走人。

  “我啊。”未見慍怒,哥哥揮手招來阿蒙:“你過來,我說與你聽。”

  阿蒙想聽故事,便乖巧地過去,順勢趴在了哥哥膝頭。

  崔恕要阻止:“大公子,您的腿。”想來哥哥的腿吃不了重力,是以崔恕才如此緊張。

  哥哥擺了擺手,話裏有一點笑意:“不礙事,他那樣小。”

  “同我家妹妹小時候一樣的頑皮。”哥哥伸手去撫阿蒙的頭發,前些日子絮絮才剛給阿蒙剃過頭,隻餘中間一個小揪揪,用紅頭繩綁著,蓮花童子一樣的可愛。

  阿蒙眨著眼睛,目光裏滿是疑惑。

  “你妹妹是誰?我覺得你好熟悉,很像我娘。”他天性就是一個好奇的孩子,遇見什麽想知道的總是不遺餘力的刨根究底。

  哥哥隻是一笑:“我妹妹,是我在這世上最珍視的人,她與我相依為命。”

  縱有廣廈千萬間,卻仍是無處可棲,所以有一個可以相依為命的人,便顯得那樣彌足珍貴。

  絮絮摳門縫的手越發用力了,生生摳下一塊木屑了,沾了一指甲的木屑灰,然後拍在裙擺上。

  “我與她,原本該為一體。”哥哥取下錐帽,崔恕驚呼:“大公子當心受風!”

  他已是孱弱至極,隻一雙眼睛還生得明亮,那雙眼睛同絮絮一樣,可又有說不出的不同之處。絮絮的眼睛幹淨、純澈,而他的,更像是飽經了滄桑的老人家的眼。

  隻是輪廓一樣。

  阿蒙驚歎:“你為何同我娘生的一模一樣!你是變戲法的嗎?”

  哥哥搖了搖頭:“我不是變戲法的,我是你舅舅。”

  “我方才說,我同你娘本該是一個人,你記不記得?”

  阿蒙狂點頭。

  “後來那原本的一個人分別變成了你娘和我,我們在一個娘胎裏長大,從很小很小的,一個虛無的存在,長成兩個小嬰兒,我們共用一個窩,吃喝拉撒全在一處,你娘不高興了,我也會難過,你娘開心了,我更會歡喜。”

  “可是後來,那僅供一個人的養分全給了你娘,我在娘胎裏受了損,從生下來變很虛弱。”

  這還是絮絮頭一回聽見哥哥如此自述。

  胎裏帶來的毛病,舉世無醫,大夫說他們隻能治病,卻治不了命。

  爹爹曾說過一個人的命從胎裏就已經定好了,就像他決定不了娘親的生死,更也決定不了哥哥的生死。

  “那你恨我娘嗎?”阿蒙天真地發問。

  哥哥笑了,然後認真地看著阿蒙的雙眼:“我恨啊。”

  “可是我更愛她。”

  阿蒙搖了搖頭,小臉皺得苦瓜一樣:“雖然娘對我很好,我也很愛我娘,可是這事她做的確實不是很地道。我以前跟著二虎哥爬那些學子們的課堂窗戶時,曾聽書塾的先生教育他們,好孩子不可以搶別人東西,娘搶了你的東西害你變得如此,她好壞啊!我決定替你討一討公道,嗯,那就......三天不理娘,你覺得可以嗎?”

  他似是認真再考慮,而後又苦著一張臉,委屈巴巴地看著哥哥:“三天是不是有些太久了,我一天都沒瞧見娘親了,減了一天行不行?”

  哥哥哈哈笑起來:“我沒有說這是你娘的錯啊,你娘也是身不由己,說白了,就是我搶不過她罷了,你啊,跟你娘一樣!”

  “若是搶不贏東西便要記恨一個人,再向旁人告狀,豈不是顯得我很小氣?”

  阿孟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學著書塾裏的夫子的模樣朝哥哥伸出一個大拇指,誇讚道:“好雅量!我且同意你做我舅舅了!”

  “傻孩子,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是你舅舅啊。”

  “有些事,本就無法選擇。”他頗有深意地一瞥,驚得絮絮連忙閃進屋裏,可慌亂中留下一角裙邊,絮絮懊悔不已。

  “阿蒙,去玩吧,玩累了就可以見到你娘了。”

  而後,意料之中的,崔演便找上門來,他的目光從桌子上茶壺上遊移而過,若有似無。

  “阿蒙告訴我他很喜歡讀書。”他以這麽一句話作為開頭。

  絮絮當然知道。

  “父親當然不會拿你怎麽樣,若你執意不肯,他自然隻能放你們離開,回到揚州,陛下呢,目前還不知道你的下落,事實上,他以為你已經死在了去年的叛亂之中。”

  絮絮不為所動,容璟曉不曉得她的下落,是否以為她還活著,於她根本無關。

  容璟決定起兵的那日起,陣營便已劃好,她是薛辭的人,自然也同薛辭一般站在了容璟的對立麵,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容璟是殺了她丈夫的仇人。

  “可是阿蒙呢,他想讀書,他可以擁有更好的前程,別說你根本不心動,薛家,在廢帝那一朝,便是朝之重輔,享天下讀書人的讚譽,是士族的楷模,薛氏的子弟,莫有為草莽的。薛辭,你的丈夫,更是薛家子弟中的翹楚,你難道要他唯一的兒子,薛家唯一的後人,去做一個販夫走卒麽?”

  薛辭,是人間的冰雪。

  “倘若我們以後有兒子,一定要詩文俱通,享譽天下,他一定會是我們的驕傲!”薛家人俱飽覽詩書,心氣也都是一頂一的高,為保全薛家清譽和節氣,薛辭寧死也要回去做廢帝的馬前卒,怎能容許自己唯一的兒子落為草莽,大字不識,一生籍籍無名。

  可他們這樣的遺民身份,又怎樣能讓阿蒙光明正大的入得學堂,磊落地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況且,沒了薛辭,沒了崔家,絮絮空有一身閨秀的本領,至多不過替人縫補漿洗,本就賺不到幾個錢,還要受流氓光棍的哄笑調戲,娘兒倆根本無以為繼。

  可是,不管怎樣,都不能動搖。

  “薛辭他......若他知道我的無奈,他會原諒我的,我可以教阿蒙,他想學什麽我都教他!”絮絮試圖說服自己。

  薛辭為國而死,死的忠義節烈,她決計不能拖薛家的後腿!

  “可是蘭音,你隻為薛家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