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矢找到木連的時候，他在鼓山中心廣場的領袖遺像前駐足。

  “組織上開了個會。關於你的。”

  木連心不在焉，他還是仰頭望著邊寧的遺像，三丈高，灰黑色油性石質，破碎的身體輪廓裏飛出無數的結晶蝶，隻有堅毅的、幹瘦的、衰老的麵龐，暴露在蝶群外，凝視著遠方黑紫色蒼穹，這是一座活的屍體。領袖的血肉被虛空浸染後異變的產物。

  強大的心靈輻射從遺像裏輻射出來，充盈著鼓山，這座城市漂浮在虛空，卻是安全的庇護所。虛空風暴和時間流不會對這裏施加作用力，邪物的呢喃也被完全拒斥。有學者做過研究，如果找到正確的方法激活這具遺骸的力量，領袖釋放的心靈輻射可以擴散至半徑一光秒的區域。對宇宙來說很渺小，對如今的人類來說相當廣大。

  “你說，邊寧同誌會對今天的我們失望嗎？”

  “有心事？”

  “還剩七天。最近我沒有做夢。”

  “組織決定全力支持你。”陶矢傳達會議意見，“我們無法直接觀察到世界線合並，隻有你可以，那麽當惡劣的情況發生，也隻有你能帶領我們阻止這一切。”

  “你說，為什麽世界變成了這樣？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受虛空腐蝕的人們，野心家惡毒的傾覆民聯體的陰謀。假如真理是這樣不便之物，為何會有當初的黑旗軍呢？”

  “我以為你不會問這種問題的。真理有多美好，踐行真理的道路就有多痛苦。”

  “其實每個人都有這種疑惑。為什麽人們在互相殘殺，為什麽孩子會在廢墟裏哭泣，為什麽戰士的血液總是鋪滿勝利的道路，為什麽善良的就要被戕害，為什麽邪惡的經久不衰。為什麽相愛的人們要因為戰火彼此分離，上一秒還在談論午餐和生產計劃的工人們下一秒就變成了畸變體。對宇宙虛空來說，人的悲歡本就是一個淺薄泡影，可那麽寬闊的世界怎麽就沒有一寸是和平的土壤。領袖如果還活著，他會喜歡這樣的世界嗎？當初在鼓山，民聯體的骨幹們嚐試虛空的力量，是否就注定會承受惡果。有沒有辦法，結束這一切？”

  “你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不做夢了，邊信。”

  “我不是邊信。”

  木連仔細打量著陶矢，良久，他終於點點頭，“沒錯，你不是邊信。”

  “你要忍受這種痛苦，世界線改變後你熟悉的一切都會發生不可預知的變化，有些是好的，有些是不好的，這些你都要接受。最後七天，我雖然不是你熟悉的邊信，但我們還可以繼續做七天的朋友。”

  ……

  密契委將授予木連最高特殊執行權。

  “這種東西等世界線一變動就成廢紙了吧？”

  “隻要密契委還存在，你的特權就不會喪失。跟我來吧，帶你見見組織的真正中樞。”

  木連一直都不明白以陶矢的職務地位，為什麽總是能接觸到這樣核心的機密。其實他心裏是有猜測的，但這個猜測一旦說出來，會非常傷害陶矢的自尊，所以木連保持沉默。

  他們一路來到鼓山密契委信息綜合部門大樓，地址在舊東區中心帶，曾經是黑島公司的駐地，這裏的地下有非常寬闊的空間，在鼓山建設時期是作為重要的工業園區駐地，革命戰爭勝利後，鼓山廢棄，這裏也就成了密契委的工作場所，他們在這裏進行一些虛空科技相關的研究，而如今則被用於安置智能係統的服務器集群。

  民聯體現有三套人工智能係統，為民眾所知的是桃源係統和泛太陽係人民經濟調查統計與分析規劃自動化係統（簡稱人民經濟自動化係統-peas）

  桃源係統是共和體三位傑出女性帶領全球各領域最頂尖的一批學者共同設計研發，配合民聯體強大的工業生產體係一起建設的，專為學城智能化管理服務的人工智能係統。前身其實就是黑島科技的智能永生計劃。整個桃源係統的維護升級工作由各學城高等信息實驗室與電子幽靈集群負責。

  peas自動化係統的建立更在桃源係統之前，早在鼓山時代就已經建設並運行，作為民聯體計劃經濟體製的重要支柱，統籌工農業發展，分配勞動所得，裁定生產資料等一切與經濟相關的工作都由peas負責，理論上脫離政府，民聯體依舊可以運轉，但離開peas一秒鍾，這個龐大的政權就會麵臨社會的大崩潰。負責其維護升級的工作是民聯體政府工業部與電子幽靈集群。

  堅守隱秘戰線的密契委同樣有一個專屬智能係統，他們稱其為烏托邦之心，職能級別與桃源係統、peas係統是並列的，但保密等級更高。木連作為執行員，也常常與烏托邦之心係統打交道，密契委的一切工作都離不開烏托邦之心，它如一張陰影下的巨網，將一切秘密都串聯起來。

  如今呈現在木連眼前的是烏托邦之心的核心。

  “它是活的？”

  “如果一顆心髒的使命是跳動，那麽它正是活著的。”

  一顆鑲嵌表盤，包裹機械結構的紅黑色，幹癟的人類心髒在機械祭台上跳動。漆黑的虛空物質承載海量的數據流從底部輸出端泵入，經過心髒的數字血液從頂部動脈管流出，上方接收端進行讀取後將信息轉送到計算機集群進行二次處理，最後處理完畢的內容才會發送給各位執行員的終端。

  “它是如何工作的？”

  “心髒中居住著一個數字幽靈。統籌烏托邦之心的一切工作，象征密契委的最高權力。”

  “有名字嗎？”

  “她叫榮絨。”

  木連愣了一下，“哪個榮絨？”

  “黑旗軍第一元帥，人民派總理，共和之劍，她的稱號有那麽長，”陶矢比劃了一下，伸展雙臂，意思是非常非常長，“心髒裏的就是她。”

  “為什麽？”

  陶矢沉默不語。

  “因為我殺了她。”有人替他回答了，一具高大的義體闊步走來，鋼鐵機體的腳步卻比貓科動物還輕盈，踩在合金地板上幾乎是悄無聲息。他身後是密契委的全體高層幹部。壯闊的步伐向前滾動如踩著軍鼓的鐵蹄。

  “張同誌！”陶矢挺胸敬禮。

  “為什麽要殺她？”木連隻有這樣一個疑問，他也正是這樣問的，他麵對的是民聯體初期的高層人物，電子幽靈的全權代理人，密契委中保守派的意見領袖，鐵人張單立。木連依舊發問了，沒有遲疑。

  “這是邊寧的命令。”那麽這是張單立給木連的回答，“滿意了嗎？”

  “沒有。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要殺她。”

  “年輕人，有些真相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我必須知道。如果你們不能把真相告訴我，那麽我拒絕繼續為組織效力。”

  ……

  “看看你，老得不像話了。”榮絨撫摸邊寧的臉頰。他躺在病床上，靠呼吸機維持生命，身體很頹弱，但精神仍舊非常健旺的樣子，一雙幹癟凹陷的眼睛還如當年一樣明亮，隻是此時已瞧不清任何東西。

  “我是，要死的人。”

  “他們都走了，留下的反倒要受罪。你走了也好。”

  “我走後，屍體留給，密契委，讓他們能做出多少研究，就做，別把我供起來。”

  “你說過一次，我記得的。”

  邊寧的神智糊塗了了一會兒，終於繼續往下說“你，不要就這樣死去。”

  “怎麽，舍不得我了？”榮絨慢慢揉搓邊寧額頭的豎紋，撫平他永遠緊皺的眉頭。

  “用心髒，你的魂靈還能長留。不要這樣被虛空，吞沒。”

  “你想我繼續留下來？”

  “是……世界線震蕩，我擔心後來人，他們支撐不住，你和單立，你們要留下來……”邊寧吞咽唾液，每一次都像是將要嗆進肺管，“我們的事業，人民的江山……要保住。”

  “好，我答應你，但這是最後一件事。”

  “……榮絨，是我欠你。”

  “我知道。再見。”

  “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