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關於死的話題其二
作者:嵐德鯗      更新:2020-12-02 15:04      字數:2325
  邊寧在隔壁,他枕著手臂,也聽到了遙遠的火車汽笛聲。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心裏對這趟返鄉的旅行更多了一些滿意。

  在邊寧原先的寒假計劃裏,其實是沒有來打掃祖父母墓碑這一項的,他本打算盡可能讓父母感受到自己的溫暖,好讓接下來的長久分別,變得不那麽冷酷。

  邊寧沒有那麽多親戚——實際上可以近似地看作沒有——沒有幾個朋友,說起朋友的話,過去那些老同學,一旦沒了聯係,在心裏竟和陌路人別無兩樣。

  偌大世界裏,他目光所及的無非那麽三五人,他們是讓邊寧覺得心裏歉疚,過意不去的。

  祖父母自然是邊寧生命裏極為重要的人,邊寧理應在他們死後,常去探望,常去打掃陰宅。假如是秉持一種事死如生的態度,就算天天要為二老準備紙錢寒食那都不能表達他心裏的敬愛之情。

  隻是邊寧確實沒有打算在封鎖鼓山前,看望自己祖父母的墳墓。

  說來慚愧的是,邊寧自覺常想不起祖父母亡故的事實,既然想不起這個事實,更不會有追思的心情。年輕人不常關注死亡的話題,他們既不認為自己會速死,也不覺得死亡是多麽可怕的事件。

  無非是一死。

  邊寧自然也這麽覺得,無非是一死,他若死,為的是解放全人類,那這一死是多有分量。

  重於泰山便是如此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邊寧的腦子裏便不由得開始思索死亡了。因為是在一棟老屋子的緣故,邊寧覺得這樣的環境特別適合體會一些負麵的情緒。於是他去追憶,祖母死時的情狀,祖父死時的情狀。

  月亮的光從門框上的副窗照入,在天花板上是清淡的光區,微小的塵埃如水一樣流淌。

  邊寧就這麽看了一會兒,想起來了一點,祖母在死前一段日子特別安靜。她這樣的人,小傷小病的時候,叫得比炸雷還響,可真要死了,卻不說話。

  祖母俞喜德,邊寧現在記得她罵人很厲害,年輕的時候很好看,就因為罵人很凶,一直沒嫁出去,後來跟了祖父邊盛,她還是罵人的,再後來有了兒子邊澤,她依舊會罵人,不過到了邊寧這兒,她不常說髒話,生怕讓他聽了去,學會了,以後和人交談若不小心說出來,有失風度。

  想讓人不說髒話,最好是不去學髒話。俞喜德是這麽想的,當然,邊寧現在會的很多髒話依舊是從她那兒學的,隻不過他不常說而已,學校裏的同學們常有的一些口癖,他沒有,現在想來,得歸功於祖母。

  俞喜德厲害不隻在她說髒話,這樣一個人是很潑皮的,很威嚴的,邊寧沒見她吵架輸過,往往在那裏一站,氣勢上就獲勝了,同村婦女大多也願意聽她的話,有矛盾會找她調解。這樣一個人也不吝嗇,至少邊寧沒見過她在菜市場為一根小蔥和販子砍價,隻有痛罵無良商販以次充好的時候,她才顯得很潑皮,不然則是一個臉上帶笑,活力無限的老太太。

  邊寧不知道這樣的人生有那裏好的,假如陶子成老了,他不希望是自己祖母那樣。因為一個老太太在和人爭吵的時候,一旁的孩子真的會感覺無地自容。因為俞喜德很厲害,所以邊寧在學校也很受人害怕。因為有個孩子曾說邊寧是沒爹沒媽的,後來他被自己的父母打了一頓,其實也是怕俞喜德找上門來。

  那一次,俞喜德聽說後的確罵罵咧咧,不過沒有真的到別人家門前去罵,隻是在自家,關了門罵邊澤。她也不罵鬱姝寧,隻會罵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如果邊澤真那麽厲害,又為何拋下兒子在村裏生活呢。

  但現實的原因誰都明白,無非是那時候,沒法給邊寧弄一個城市戶口,於是這個小孩就隻能從村一級的福利小學開始讀書。

  邊寧是什麽時候和自己舅舅們見麵的呢,那也是小學,是他外祖父去世的時候,他被母親鬱姝寧帶著回了一次娘家。娘家人很厲害的,也是他們幫邊寧入了城市戶口,雖然說好,鬱姝寧和這家人一輩子也不再見麵,可終究,自己父親死的時候,要去一趟。至於孩子的戶口問題,是鬱姝寧的二哥走關係弄到的。

  那時候很小的邊寧,怯生生,不知道這幾位都是誰。鬱姝寧是家裏最小的,最受寵的,也是最不乖的。不然怎麽會和農村來的邊澤跑了呢。

  那次簡短又慌張的見麵後,鬱姝寧依舊沒和家裏複合,邊寧後來隻見過自己的二舅,也隻見過一麵,是在讀初中的時候,某天放學後,這個二舅開著很漂亮的車子在校門口等待邊寧。現在回想起來,二舅領著他去某處高檔酒店吃了一餐,吃了什麽沒印象,隻記得環境的燈光是淡黃色的,在記憶裏像是舊相片上的氧化痕跡。

  或許直到死,這兩家人也不會再有往來了吧。

  邊寧還在想祖母死的情狀,因為衰老,內髒各處疼痛,她知道自己活不長了,那些日子不說話,精神也不佳,隻是還常笑,會拉著邊寧說些家長裏短,邊寧一句話也沒記下來……

  那麽無聊的話題,任誰都不會仔細去聽。小孩子其實更著急去看動畫片,而不是坐在祖母懷裏聽廢話。

  邊寧至今也不覺得這些家長裏短的內容有什麽重要的。

  隻不過以前想到這裏的時候,心裏不會那麽難過。

  明天早起的話,父母要準備上供的寒食,小黃魚,豆腐,桔子,米糕,小番茄,還有什麽,或許還有一疊炒豆芽吧。到時候擺開在祖父母得墓碑前,點起蠟燭和線香,點燃紙錢元寶。

  祖母生前是信佛的人,所以紙錢上有印刷著《金剛經》,再折成元寶,這還是鬱姝寧親自做的,這項手藝,也是俞喜德教她。

  邊寧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好像是後半夜,他越想越難過,輕輕呢喃著說:“狂飆為我從天落……”沒有從天而降的雨,倒是眼角不住淌出熱淚來,等一會兒,眼淚幹了,他終於入睡。

  第二天起來,和邊寧設想得一樣,一家人準備了寒食,一碟一碟,用刷了紅漆的木食盒裝好,拿著就往後山公墓走。

  沿路遇到人還會打招呼,多是一些老頭老太太,邊澤向他們介紹自己久不回鄉的兒子,於是鄉人們也笑著說,孩子長大了,不認識了。

  邊寧顯得有些靦腆畏縮,不說話,隻是笑,走在父母身後。慢慢到了墓地,在林裏的石碑裏找到祖父母的那一座。

  今天是個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