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界人4 種子
作者:畫無可言      更新:2020-08-04 10:37      字數:3115
  藍澈懷裏的壇子被一箭射穿,僅僅隻是眨眼之間,裂開的瓷片縫隙裏,有風沙灌進,很快帶飛縷縷灰白粉末,卷積在風中,不知攜去何方了。

  那支箭觸及他的肌膚後也變成了樹枝。

  “不!不!不要走!”

  青年慌不迭起身,幾度破音呼叫,張開雙手胡亂朝空中亂抓著什麽,這時他懷中破碎的瓷片紛紛掉落地麵,殘留的最後一點灰白粉末也隨風散去,與無數沙礫一樣去向未知的方向。

  手心裏竟什麽也沒留住,隻有匆匆流過的沙礫,此外再無其他。

  藍澈隻覺身體裏某些重要的東西隨著粉末追逐而去,且永遠不會返回,他心裏頓時空缺了一大片,好像被人突然剜下一塊血肉,隻剩下刺心刺肺的疼痛。

  他跪倒在沙漠上,慌慌張張扒拉著地上的碎片和沙土,企圖看見一絲灰白色的粉末。

  “阿翡你回來,你不要走……至少不是在這裏離開,我們還要去蜃樓之境……”

  喑啞的哭喊近乎失聲,才從喉嚨裏發出,卻立刻被狂風呼嘯著帶走,卷入無人回應的黑夜裏。

  他手指下不斷有藤蔓長出,又不斷枯萎,又隨風飛遠。

  “求求你了……不要走……”

  碎片割破了他的肌膚,滲出泛綠的血,而他感覺不到似的,隻一遍一遍地翻找著,低呼著,幾乎無視了周圍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任由自己的意願去行動,固執得像個孩子。

  眼前這人還是藍澈嗎?還是那個靜若處子青澀寡言的藍澈嗎?霍風瞪大眼睛,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在他印象中,藍澈就如同一潭沉寂的靜水,甭管外界起了多大的風,掃過水麵時,也隻掀起小小的漣漪,小到很難讓人察覺。即便是初次見麵時,麵對他的突然襲擊,青年也未曾表現得如此驚慌失措過。

  那壇子裏和霍風最初的預料一樣,是位女子的骨灰,同行兩個月以來,藍澈都將它抱在懷裏,從不單獨擱置,就是夜裏睡眠,也未曾離手,有時候還會對著壇子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語氣親昵,動作溫和,小心而謹慎,仿佛懷裏抱了位睡去的情人。

  而今,他心心念念的情人就此離他而去,連一粒骨灰也沒留下。

  換做自己,也會跟藍澈一樣傷心吧?霍風看著自己手心的紋路,腦海裏驀然浮起些零零碎碎的記憶,隻一閃而過,他便很快搖頭,甩開那些記憶片段,不再想起。

  回過神,瞥見身旁發愣發傻的老二老三,霍風火爆脾氣噌噌上來,舉刀就要砍:“叫滾還要說個請字嗎?留下你們搶劫的人,給老子麻溜的滾蛋!”

  沙盜們回過神來,從藍澈身上收回視線,心知這青年絕非同類中人,是鬼是妖暫且不論,他身旁那位暴躁老頭亦是不好招惹,說不定也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鬼怪變的,眼下他們要趕人,同夥們也沒再派的上用場的武器家夥,自然是走為上策,至於那些個搶來的廢人,帶上反而是累贅。

  於是便都跨上駱駝,絕塵而去。

  沒了夜明珠照亮,夜更加漆黑了,天邊的極光此時褪去大半光華,薄紗一般飄忽起來,仿佛隨時就要消失一般,那些紫的、紅的、綠的、藍的光芒開始沒入暗黑的夜幕,也或許是暗夜伸出了黑爪,要將這朵絢爛的極光花掐滅在地平線上。

  按理說沙漠裏是不會出現極光的,然而在那張畫了“蜃樓之境”的世界地圖上,暘穀沙漠便是東洲大陸的極西之地,鮮少有人知道,暘穀沙漠的盡頭是什麽,有人說那裏是一條無盡的黑暗之河,與天上的銀河接軌,是死人去往輪回的地方;也有人說那是月亮的巢穴,是存儲世間溫夢的幻城,每當月亮升起之時,便是幻城打開之際;甚至有人說,那裏其實安置了一塊巨大的黑鏡,鏡裏倒映著東洲大陸的影子,封印著無數妖魔鬼怪。

  好在霍風夜視力足夠強,很快看見了沙地上被沙盜淩辱過的女人,他走過去將她扶起來,不料那女人狠狠推開霍風,衝著暗夜裏某個方向發泄般狂奔而去。

  霍風在後麵喊:“喂!你不看看你的同夥麽?”

  女人頓了一下,淒厲地尖叫起來,更加賣力地狂奔下去,多半是精神受到打擊,神誌不清了。

  霍風暫時顧不上她,轉身去看其餘的人,一個富家老頭打扮,兩個車夫打扮,個打下手的打扮,此時都橫七豎八倒在沙漠上,胸口處均被利器戳出十來個血窟窿,一看便知早已斷氣了。

  時逢亂世,戰爭不斷,就是良民間也有出現過父子相食的慘狀,更何況是以打家劫舍為生的盜匪,吃人已然是個公開的罪惡風氣了——這就是他們還帶著死人的原因。

  這年頭,豺狼虎豹太凶不敢招惹,且數量稀少,相比之下,人倒是成了狩獵者的最首目標,而女人的色相往往比吃喝拉撒還有用得多,這也是那女人還活著的唯一原因。

  霍風倒抽一口涼氣,後悔沒有砍死那夥沙盜。

  再看藍澈,仍然跪在沙漠上,但停止了一切動作,雕像似的一動不動,仿佛又回到之前安靜沉著的狀態中了,很難讓人想到,片刻之前,他曾那麽激烈地哭喊過。

  感覺到有人在撫摸自己的背,一下一下拍打著,像是無聲的撫慰,藍澈微不可聞地啜泣了一聲,顫音問:“你見過鬼藤?”

  “是的。”霍風輕聲道,“在蜃樓之境裏,幾乎每個貧窮的角落裏,得會有它們的影子,千百年來,它們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弱勢種族群體。”

  藍澈沒再發問,霍風卻繼續說著,分散他的注意力:“蜃樓之境的傳說中,鬼藤最先是棄嬰與血藤的結合體。一個女人將她的孩子遺棄在一棵快要枯死的血藤下,血藤需要嬰孩的血,嬰孩需要血藤的養分,於是就達成了一種共生互助的關係。但是後來衍生出的鬼藤大多可以獨立存活,但他們喜歡哺養小孩的習慣依舊沒變,它們喜歡在夜裏出來遊蕩,遇到被人遺棄的嬰兒便會帶回山洞裏,然後分泌一種蜜汁,供給嬰兒所需的養分,一直等到孩子長到五歲才停止喂養。而那些由鬼藤撫養長大的孩子,大多具有身體上的缺陷,他們的選擇隻有兩種,一種是離開鬼藤融入人類生活,一種就是留下來,與鬼藤為伴。”

  霍風講到此處,眉眼低垂,神情頗有敬佩之意,遙望著已經漆黑一片的夜空:“甚至——放棄人權,變異成下一代鬼藤。”

  藍澈驀然抽搐了一下,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帶動著霍風的手也顫抖著。

  青年什麽也沒說,隻是低下頭去,將自己緊緊抱住,一隻手攥得緊緊的,生怕再發生什麽變故會把手裏的東西再次弄丟。

  那是他在腳底下碎裂開的瓷片中扒出來的——一粒墨綠色的種子,那粒種子圓潤飽滿,拿在手裏輕如無物卻讓人莫名心安,仿佛裏麵包裹著一個沉睡的生命。

  霍風隻以為他看開了,不難受了,便溫和地反問他:“你現在知道,我為何會帶你去蜃樓之境了?”

  藍澈點頭。

  霍風語重心長道:“那裏才是你的家。”

  說話間,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驚叫,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她邊跑邊叫,鬼追似的,深一步淺一步地倒回來了,從沙坑邊緣一滑,翻滾下來。

  霍風跑去穩住她,問道:“什麽東西把你嚇成這樣?”

  那女人抓住他,顧不上男女授受不親,緊貼上來,手指冰涼,渾身顫抖,猶自喘息不定,結結巴巴的說:“前麵……蛇……很大……”

  什麽!蛇?很大?

  霍風心下駭然,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麵上卻強裝鎮定,一麵叫她別怕,一麵瞪大眼睛翹望遠方,很快便從狂亂的滿天飛沙中辨聽出出自地麵的一陣湧動,緊接著,叮叮咚咚的駝鈴聲透過風沙卷撲過來,不遠處,駱駝的嘶鳴聲響徹深夜。

  那群沙盜又回來了?霍風想著,眉頭緊蹙,他身後的女人已經嚇得泣不成聲了,麵色慘白,顯然看見了比沙盜還讓人恐怖的東西。

  耳旁除了風沙的簌簌聲,還夾著密密的刷刷聲,像是有很多獸類同時在沙地上大規模移動。

  刷刷刷,刷刷刷,越來越多的疊音正從前方遊過來,冗雜著咻咻的奇怪聲音,兩種異常的聲音夾著在一起,居然慢慢蓋過風聲,離得越近就越讓人毛骨悚然。

  很快,夜明珠的光亮刺破長夜,卻是搖晃不定的,忽閃忽暗,隨著一聲慘呼穿過頭頂,一束光亮飛遠而去,消失在夜的盡頭,另一束光亮流星般從沙坑上方墜落下來,恰好落在沙坑裏,應是那夥逃跑的沙盜手滑落下來的,上麵尤自沾著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