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木化
作者:畫無可言      更新:2020-08-04 10:37      字數:3669
  月光如瀑,瀉過一片葳蕤的菩提樹林,部分光華與數葉相融,微微發出柔和的綠光,投下點點細碎的碧色,仿佛靜止在地的螢火蟲,一路鋪到幽深的小徑某處,放眼望去,宛如一條鑲嵌了綠寶石的星空之路。

  大正寺的今夜,注定不同往日。

  數百名僧人圍坐在一起,呈規則的圓形,或手持木魚,或轉念佛珠,或輕晃佛鈴,各個皆閉目凝神,念念有詞,神色肅然,仿佛在舉行一場盛大的佛教儀式。

  圓形中間,身著綠衣的年輕女子衝周圍一圈的和尚躬身一禮,雙手合十,分明是極其虔誠的模樣:“有勞各位師父了。”

  她說完,抬起頭時,原本垂直胸前的頭發驀然倒立起來,細蛇似的抖動著,發出詭異的窸窣聲,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白皙滑嫩的臉頰也在抬頭的瞬間豁然起了褶皺,美麗的大眼睛凹陷下去,雙頰也極速收縮著,紅潤的嘴唇漸漸開裂,豐滿的軀體幹癟下去……

  轉眼間,原本年輕貌美的女子已經衰老到了極致,粗糙的皮膚,褐色的軀體,醜陋如鬼的臉龐,整個的如同一截飽經歲月滄桑的朽木,似乎連站穩的力氣都沒有了,在輕微的晚風中搖搖欲墜。

  終於,她倒了下來,平躺在綠光盈盈的樹影下,凝望著菩提樹上空的一輪滿月,渾濁的目光裏流露出種種複雜的神色。

  她現在的模樣,簡直難以讓人聯想到片刻之前那個美麗動人的女子。

  主持儀式的方丈緩緩睜開眼睛,看見少女衰老得近乎可怖的軀體,卻毫無畏懼之色,隻是連連歎氣,頗有惋惜之意:“翡靈姑娘一生盡仁盡善,並未造下一樁罪孽,縱然非人,也已修得無上功德,如今大限將至,功德圓滿,盡可放心西去,俗塵之事,若還放在心上,恐怕——”他頓了頓,還是說出最後幾個字,“難以超度。”

  翡靈的衰老還在繼續,渾身都無一例外的出現木化的現象,逐漸由一個人形向著老木的形狀變去,相信再過不久,眾僧看見的,就是真真切切的一塊朽木了。

  她張開褐色的嘴唇,剛要說什麽,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突然橫插進來:“阿翡!”

  接著是幾個小沙彌急切的辯解聲:“方丈,他非要闖進來,我們攔不住……”

  闖進來的藍衣青年步履匆匆,指尖尚還卷曲著綠色的藤蔓,顯然,為了來到這裏,他用了蠻力,甚至連帷帽也忘記戴上。

  淺藍色的目光掃過一眾僧人,三分歉意七分焦灼,他衝方丈欠了欠身,道了一聲“多有得罪”,便徑自走向僧人們圍成的圈中,去到那綠衣老嫗的身邊,想要將她抱起來。

  然而,當他的手觸及老嫗軀體的那個刹那,雙腿陡然一晃,重重跪倒在地。

  “已經……來不及了麽……”他麵色煞白,惶然凝望著她,幾乎失聲,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適才碰到她時,那如同枯木一般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僵硬、粗糙、沒有溫度。

  眾僧麵麵相覷,隨後向方丈投去請示的眼神,方丈搖搖頭,臉上略過悲憫的神色,低聲念了句佛號,又歎了口氣,大步向樹林外走去。

  眾僧也兀自搖頭,靜靜退去。

  一場超度儀式就此半途而廢。

  林中一片死寂,許久,才聽到翡靈沙啞難辨的聲音:“阿澈……”

  藍澈佝僂著身體,蒼白的臉上不知何時留下兩行水痕,聽到翡靈的叫喚聲,忙不迭點頭:“我在這,我在這……”

  滿月倒映在翡靈渾濁的眼裏,使得她的眼神看起來空洞而渙散,甚至充滿了瀕死之氣。她艱難地想抬起一隻手臂,卻發現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力,隻勉強豎起一根枯槁的手指頭,指著夜空的某處,咧開嘴笑著,斷斷續續夢囈著:“你看見了麽……東方的神靈,就在那,微笑著看著我……”

  藍澈隨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驟然緊縮,仿佛真的看見了她所說的“東方神靈”,短暫的靜默過後,他快速低垂眉眼,失控地搖頭,語無倫次:“不……不,我什麽也沒看見,你一定是眼花了……你不要說這種話……阿翡,求求你不要這麽說……我在這,誰也帶不走你……”

  翡靈沒聽見似的,繼續述說著自己回光返照前看見的一幕,如同在講一個古老的童話:“他們說,來接引我的理應是西方的神明,如若我願意隨他們去佛祖的靈山,得先和我們的神明說一聲……啊……“她突然瞪大眼睛,想起什麽似的,眼裏綻放出驚喜的光,用篤定的語氣說話,“是的!我們是從遙遠的蜃樓之境過來的,我們的神在那邊,我們應該回到那邊去!”

  她說著,掙紮著要站起來,然而她脖頸以下的身體已經完全木化,根本動彈不得,臨死前的竭力隻能是徒勞。

  藍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她產生陌生的感覺,他萬分努力地想聽懂她說的話,小心翼翼地顫聲詢問:“西方的……蜃樓之境……我們的神……阿翡,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完全陌生的詞匯,在他聽來毫無概念毫無根據,就像一個個陌生的符號,就連展開的聯想都是一片空白。

  聽到藍澈這樣的詢問,翡靈眼裏驚喜的光亮頓時暗淡下去,遊離的魂魄仿佛回到了衰老的軀體裏,聲音低啞哀沉,陷入了某段回憶中,喃喃自語:“公主,對不起,縱然我答應你,讓他在東洲大陸平凡地度過一生——但是,他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麽?”

  以為她在跟自己以外的人說話,藍澈無措地望了望四周,四周很靜,落針可聞。

  翡靈暗淡的目光裏又死灰複燃般有了妖異的綠光,繼續向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人說話:“一個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從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公主,這個問題,我們整個鬼藤族,都為之痛苦一生不是麽,那麽為什麽要瞞著他呢……為什麽呢……”

  “阿翡!”

  藍澈終於忍不住她的“胡言亂語”,歇斯底裏大叫一聲,企圖喚醒她的神智,而自己壓製很久的悲慟也隨之流於表麵,孩子似的不住抽泣起來,無助且絕望。

  翡靈一怔,似乎已經回過神來,想轉過頭去看他,然而脖子已經不能動彈了,過不了多久,連說話也不能了。

  “你不要走好不好,除了你,我誰都不認識……”藍澈的語氣近乎央求,翡靈可怖的衰老容顏在他眼裏逐漸模糊,他胡亂擦抹著雙眼,珍而重之地凝視著她,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描摹著那張蒼老的臉龐,生怕下一秒那張臉就永遠靜止不動了。

  這個從有記憶開始就陪在他身旁的女人,這個將畢生精力都傾注在他身上的女人,這個在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扮演過多種角色的女人,這個占滿了他所有記憶和感情的女人,她,此刻已經瀕臨死亡,就要永遠的離他而去了,就要永久的睡去了,就要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的消失了……

  翡靈聽著藍澈不成調的哽咽聲,眼底那抹妖異的綠光忽明忽暗地跳躍起來,宛如一支蠟燭即將燃盡時的綠色火焰。

  “藍澈……”

  她提起身體裏的最後一口氣,急切叫出他的名字。

  叫的是藍澈,不是阿澈。

  藍澈陡然一震,預感到女人的生命即將終結,刹那間,頓覺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鹹都往心坎裏洶湧而去,攪起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感!

  這樣的感覺無疑是致命的,他陡然間不能呼吸了,仿佛除了眼睛能看之外,身體的其他感官都緊閉了,不能感知到視覺之外的任何東西。

  木化已經臨近嘴唇,她喉嚨裏發出古怪的咕嚕聲,咳嗽了幾聲,用一種極其緩慢也極其鄭重的聲音說話,命令一般:“聽著,不準哭,記住我說的話!”

  藍澈毫無意識地點頭,即使聽不真切翡靈的話,她的聲音依然貫穿著他的身體,從緊閉的內心深處傳來——

  “我死之後,將我火化成灰,咳咳,然後,你就啟程咳……帶著我的骨灰,去蜃樓之境,把我葬在沉煙穀,一定要去到那裏,去那裏,一定要……咳咳咳……我們從那裏來,就該回到那裏去……”

  “去”字音落,翡靈皸裂的嘴唇忽然僵住了,她還保持著說話的狀態,然而,木化的速度已經略過她的嘴唇,迅速爬上了她的鼻梁,又快速向著眼睛而去!

  眼見著那暗淡的綠光就要熄滅!

  “不要!!!”

  一聲駭然的驚叫響徹雲霄,藍澈被自己失控的聲音震驚回神,刹那間明白即將出現什麽樣的巨變,想都不想的,張大嘴巴,將手腕放在齒縫間,狠狠一咬!

  顧不上看有沒有咬斷血管,他迅速將手腕塞在她木質化的嘴唇上,隨後驚恐萬狀地看她眼裏的光有沒有暗淡下去。

  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

  她的眼睛就在他咬破血管的那個瞬間熄滅了。

  冰涼的血灌入翡靈木質化的嘴唇裏,並沒有起到想象中的效果,若是以往,每每她到了木質化的特殊時期,隻要沾上一滴他的血,就能返老還童青春煥發,壽命再增十年不止。

  而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她就拒絕再用他的血,盡管縷縷被他說動,又延長了數十年的壽命,卻在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肯沾他一滴血了。

  甚至於,跑到大正寺這樣偏遠難找的地方來獨自等死。

  林子裏螢火蟲一樣的綠光消失不見了,天地間,隻餘下月亮的皎潔和樹影交織的暗黑色,遠方的燈火早已熄滅,看不到半點活氣。

  藍澈愣怔著,手腕上的痛感接近麻木,月光下,他的血發出奇異的綠光,源源不斷地灌進雕像老嫗的嘴裏,又從老嫗的嘴裏源源不斷地滑出來,流得滿地都是。

  凡是沾血的地方,都有青蔥的綠藤從地底下冒出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芽、長葉、開花,四周的樹木也活了似的,爭先恐後的平地挪根,貪婪地吸取著那綠色的血液,發出詭異的滋滋聲。

  可是,那血液中央的木頭人卻始終毫無變化。

  翌日黎明時分,寺裏傳來僧人們此起彼伏的驚呼:“後山的樹怎的突然長高了許多,都看不見太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