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伴而行兩月有餘，終於行至地圖上的暘穀沙漠地段，離“蜃樓之境”的版圖越來越近了。

  霍風很快發現，這個叫藍澈的青年其實並不多話，雖然有較厲害的拳腳功夫，卻不知師承何人，亦不甚了解人情世故，一問三不知，平日裏應是個遠離塵囂孤僻自居的人。

  蒼穹之下，沙漠之上，潑墨的夜色充盈了整個天地，唯獨天際盡頭處，暗黑的地平線上，噴出瑰麗七彩的極光，宛若遠古時空中傳來的吉兆，神秘而深遠。

  風沙攜著寒氣時不時劈頭蓋臉地席卷而來，轉瞬又張揚跋扈地飛遠，仿佛要傾覆整個天地般，放眼望去，此起彼伏的黃沙簌簌而動，如海浪翻湧，四周地形不斷變化，委實難以分辨方位。

  及膝深的黃沙此時寒若冰霜，而在數個時辰之前，天還未暗之時，卻熱得如火如荼。沙漠晝夜溫差如此之大，加上風沙一波接一波襲來，兩人本就緩慢的步伐更加舉步維艱了，隻好找一處低凹的沙坑躲避風沙。

  “呸呸呸！”霍風一邊大口吐著被風吹進嘴裏的沙子，一邊將吹歪了的鬥篷拉住，咒罵道，“他奶奶的，這風能不能消停點！”

  正說話間，沙坑邊沿吹下一層黃沙，從頭頂上撒下來，霍風隻來得及蒙住雙眼，口鼻裏又有無數沙粒鑽入，一時呼吸不得，隻是猛咳，嗓子發幹發啞。

  “咳咳咳……”

  藍澈一言不發，默默用袖子替他遮擋沙礫，一路下來，霍風早已是風塵仆仆的模樣，從頭到腳滿是沙土，而藍澈始終纖塵不染，依然如同霍風初見時那般，渾身上下並無任何變化，也看不出半點勞累的樣子。

  咳得狠了，隻見藍澈掬起手來，湊到霍風嘴邊，十指間竟是滿滿的清水，霍風也顧不得許多，張嘴便猛灌幾口，那水甘冽爽口，隻方寸間容量而已，卻像喝不完似的，隻要還喝著，那水總是有的。

  霍風喝完水感覺渾身清爽多了，打了個嗝，衝藍澈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厲害啊，沒想到你除了會變樹變金子，還能變這麽多水。”

  藍澈淡淡回道:“您那瓶子，也是能裝許多。”

  “這個麽？”霍風從褲腰帶上解下一個指頭大小的透明瓶子，拿在藍澈麵前晃了晃，歎道:“真是好眼力，這玩意叫九方瓶，能裝九丈見方的東西，嘿嘿，你的手呢，能裝多少？”

  “不知道。”藍澈茫然地搖頭，抬起雙手，看著上麵陌生的掌紋，聲音漸微:“我心裏想什麽，它們便能變出什麽，雖是生來如此，但總讓我感覺，這雙手並不是我的。”

  “我也覺得……”霍風瞅著那兩隻手，越瞅越眼熟，一時間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隻是疑惑道，“好像……似乎……我覺得……呃，你莫要生氣哈，我真覺得這像一雙女人的手。”

  藍澈點點頭，不再言語。

  夜半時分，兩束亮光突然從沙坑上空射出去，照得上方亮堂堂一片，霍風立即警覺起來，衝藍澈做出一個禁言的手勢，目光投向沙坑上方。

  不遠處，兩隊駱駝疾步走來，駱駝上有人拿夜明珠照亮，中間一陣駝鈴聲傳來，夾雜著數十人的叫囂聲和咒罵聲，隱隱還有女人的哀嚎。

  霍風蹙起眉頭，按下藍澈的頭，自己也低下頭，小聲罵咧道:“沙盜！是那群狗娘養的沙盜！前幾年我砍了他們的頭子，真是冤家路窄啊！”

  藍澈有些茫然，輕聲問:“沙盜是壞人麽？”

  “沙盜是居於暘穀沙漠邊緣地段的一夥強盜，多是些走投無路的小偷或戰場上的逃兵組合，也有一貧如洗的貧民加入，他們靠打家劫舍為生，運氣好遇到過往富商的話，可保幾月甚至幾年吃穿不愁。看到那夜明珠了麽，八成是搶來的。”霍風一邊解釋一邊緊盯著那行人，正往沙坑這邊行來，神色不由得十分惱火:“光憑我們兩個有點棘手啊，要是我的魔陰刀還在的話……”他突然頓住，神情很是古怪，仿佛想起什麽隱晦往事，連忙轉移話題，“他們好像打劫了三個男人一個女人，往這邊來了。”

  “媽的，靜觀其變吧。”霍風咒罵著，往臉上塗了一把沙土，然後拍拍藍澈的肩膀，叮囑道，“一會他們認出我來了咱就直接開打，打不過就跑，千萬別逞強啊！”

  藍澈愣了愣，點頭。

  駝鈴聲越來越響，女人的哭嚎也臨近喑啞，幽怨無比，一聽便知受過淩辱。

  走在前頭那個胡子拉碴、光著上半身的中年大漢摟著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對後麵的同夥道:“媽的，風太大，前麵有個沙坑，咱且去下麵避一避。”他摟緊那個女人，笑得猥瑣，聲音粗俗油膩，“然後好好享受富貴人家的妞兒。”

  大漢身後傳來一陣歡呼，同夥們加快鞭子，駱駝吃痛，噠噠噠的飛奔起來，很快衝到沙坑旁邊。

  “籲——”帶頭大漢勒住駱駝，拿過夜明珠照亮沙坑，發現裏麵挨坐一起的兩個人，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呼身後的同夥圍過來，“大爺今天運氣不錯，這還有兩隻待宰的羔羊呢。”

  同夥們又發出一陣不懷好意的歡呼，有個大腹便便的大漢跳下駱駝，粗略觀摩一下，很快注意到沙坑下帶維帽的那人四肢細長，動作優雅，抱壇子的手白皙纖細，雖看不清容貌，猜測也應是個天生尤物。

  大漢摩拳擦掌，道:“老二，之前女人都被你搶了先，這下可沒你的份了，下麵那個戴維帽的人我要了，沒準是個娘兒們。”說完大搖大擺地滑入沙坑。

  “老三，我看他是個爺們。”老二哄笑道，“要不要打賭啊？”

  “賭不賭爺都不虧啊，”老三扭著一身肥肉，擰巴著十指關節哢哢作響，“這等身段的尤物，是男是女都夠玩好一陣的。”

  下方霍風黑著臉，攥緊腰間的鏽刀，低聲咒罵:“奶奶的，一群隻用下半身想事的強盜，當老子是空氣不成？”

  藍澈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美人，取下維帽給爺看看你什麽樣？”老三做出一副憐惜的模樣，邊走邊從褲腰間拔出兩把血跡斑斑的斧頭，拿在手裏轉了轉，半是恐嚇半是耍秀，走近藍澈時，忽然察覺到霍風淩厲的眼神，便狠狠一腳踹去:“你是他爹吧，滾一邊去，還等著爺認你這個老丈人啊？”

  霍風捏準時機，連滾帶爬險險躲過，做出難看的痛苦表情，果然滾一邊看戲去了。

  說實話，他對藍澈的樣貌如何實在沒興趣，隻好奇他要怎麽處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以他見多識廣的閱曆來看，藍澈屬於不經世事，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出手的類型。

  兩顆夜明珠同時照亮了藍澈那塊區域，不知為何，四周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似乎隻是錯覺，夜明珠的光亮照在他身上時，隱隱泛著七彩的虹光，仿佛一個屬於天神的光環籠罩著他，看去神聖而奇異。

  不過隻有一瞬，那道光環便消失不見了。眾人隻以為老眼昏花，或是根本沒有注意到，唯獨霍風眯起了眼睛，心中的疑惑更添一重。

  早年在蜃樓之境中便有耳聞，夜明珠於普通人不過是照亮的作用而已，於一些降妖除魔的術士而言，卻有著分辨妖魔鬼怪的作用，所照光環也各有不同，或紅或藍，或紫或綠，鮮少有兩種顏色以上的光環出現，而剛才出現在藍澈身上的七彩光環，是他生平從未見過，亦從未聽說過的。

  這青年到底是何種來曆？是人是鬼？那光環又為何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呢？按理說，隻要夜明珠還照著，光環就不該消失。

  老三見藍澈無所動作，隻當他害羞，便有了些憐香惜玉的心思，幹咳兩聲，彎腰慢慢掀開布簾，才掀開一半，便笑得站不穩腳跟，嚷嚷道:“老子果然沒看錯，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老二不禁牙酸，隻恨自己動作不快，問道:“女的？”

  “是個細皮嫩肉的男人。”

  老二和一幫同夥忍不住嘲笑出聲:“男人你也要？”

  老三懶得回答，有意擋住眾人的視線，抬起藍澈的下頜，細細打量。

  青年柔順的眉羽微微上揚，在額前劃出兩條俊秀的墨跡;長而密的眼睫中，兩顆淺藍的瞳孔碧光流轉，空靈澄澈;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似笑非笑。

  這是一張極其精致罕見的臉，仿佛來自異域貴族的王子，眉眼間散發著獨特的貴氣和無聲的威懾力，乍一見還以為廟裏的神像出來走動了，整個看去毫無殺傷力，甚至可以說祥和仁愛，可骨子裏卻透著一股神聖且令人敬畏的氣質。

  尤其那雙淺藍的雙眼，似深不深，似淺非淺，澄澈空靈，有著珠寶一樣的光澤，看人時，能讓人不知不覺深陷進去，失神失智不能自已。

  老三不由退了一步，斧頭掉到地上。

  有那麽一瞬間，他看到了藍澈眼裏閃現出深穢的惡意，而自知這些惡意，實則出於自己醃臢的內心深處。

  那雙空靈澄澈的眼睛，竟然折射出了他內心的惡俗欲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