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界人1 不速之客
作者:畫無可言      更新:2020-08-04 10:37      字數:4169
  天剛朦朧亮,細雨敲打著木窗,宛如一支安眠曲,卻透著些冷意,窗紙上映著隱綽的樹影,來回搖曳著,晃得人心神不寧。

  霍風眼皮直跳,自從數月前開始,窗前就莫名其妙多了三棵婆娑樹,似乎是突然之間長大的,又好像原本就長在那裏,總之自己從未注意,突然注意時,又覺詭異非常。

  他翻了個身,睡意闌珊,不耐煩地聽著雨聲,過了許久,許是耳力依然保持靈敏,很快就在雨聲中捕捉到一串輕飄飄的腳步聲。

  接著,有人敲響了他的門。

  以為是生意來了,霍風火速翻下床,一邊整理衣物一邊熟稔地說:“普通大圖二兩普通小圖一兩,特定地圖額外加價,客人您要哪種?”

  打開門閂,風和著雨撲麵而來,臉上涼絲絲的。

  來人身影瘦削頎長,比霍風還高出一個頭,狀似弱不禁風,卻站得筆直,頭戴白色維帽,看不清樣貌,著一身白色裏衣,外罩一件深藍外袍,懷中抱著一個黑色的小壇子,一時間竟看不出來者是哪行人物。

  那人從袖中掏出一卷厚厚的地圖,將事先標記好的某個區域展開開,移到霍風眼前,聲音溫和誠懇:“我想去這個地方。”

  聽聲音分明是個約莫十歲的男性青年,但那人的手骨節分明,細若白筍,膚白如玉,竟比女人的手還要秀麗幾分。

  霍風有識人先看手的習慣,通過手上的痕跡或肌理來猜測客人的平素行事,往往猜中個十有,也好對症下藥,嘮嗑些客人愛聽的。隻是眼前這人將臉遮得嚴嚴實實,從頭到腳得出的有用信息並不多,一雙神似女人的手則更添幾分神秘感,委實猜不出他是何種來曆。

  霍風仔細將那地圖打量一番,麵色愕然,心想自己何時把那塊區域也畫上了。

  他自打娘胎裏出來就不斷流浪,幼年跟隨師父四方遊曆,長大後也是獨自漂泊,六十餘年的遊走生涯讓他對各地區的路線和風俗都極為了解,畫地圖不過是小菜一碟,關鍵時候還能混口飯吃。因經曆豐富的緣故,出自他筆下的地圖往往比同行畫的更精準,那些喜好闖蕩四方的遊俠乃至做生意出遠門的富商,都樂意高價從他這裏購買地圖。

  眼前這青年明顯也從他這裏買過地圖,他記得很清楚,青年要的是世界地圖,大到海陸分布,山川座落,小到江河流向,阡陌交通,可費了他許多功夫,前前後後畫了幾個月。好在客人出價高,不然他可沒勁畫那麽大的地圖。

  隻是,這青年所指區域,明顯不在目前所處的地界範圍。

  地圖左邊的區域裏,赫然寫著“蜃樓之境”四個潦草大字,仿佛在與右邊的“東洲大陸”遙相呼應,上麵密密麻麻畫了錯落有致的線條和山海城鎮等符號,都標有相應的地名或注釋,甚至記有當地風俗、氣候、盛產等相關信息……地圖整體看去如蛛網般繁雜繚亂,似是有道可循,細看時,又如置身重重迷宮亂林,恍然不知路在何方該走何處,縱觀蜃樓之境全局,可想而知那是個多麽龐大遼遠的異界之地。

  而作圖者無疑對這幅巨型地圖傾注了諸多心血,絕非短短數月便能畫得這般詳盡細致,一定是早年就已起筆,之後再逐步添加、細化,最後形成這複雜繚亂的畫麵。

  至於為何會賣入青年手中,定然是作圖者誤拿了圖紙,這才出現了如今的局麵。

  霍風麵色忽冷忽熱,渾濁的眼裏射出炯炯亮光,還以為地圖弄丟了,沒想到竟是自己犯了糊塗,誤將多年嘔心瀝血畫就的地圖賣了出去。

  還好還好,沒丟沒丟。

  他想說自己是胡亂畫的,又想這等於砸自己招牌,隻得胡謅忽悠道:“客人說笑呢吧,蜃樓之境隻存在傳說裏,不能作數的。我畫圖時見這紙空出了許多,就憑空想象……把這地兒畫上去了。”

  青年明顯不信他,收回地圖踏進門檻,又從懷裏掏出許多大同小異的地圖,慢條斯理地一張張鋪開,最後將霍風所畫的地圖也完全鋪開,足足占了大半個屋子的地,他指著某處區域對比道:“您畫的地圖比這裏任何一張地圖都精致巧妙許多,甚至比國內通用的世界地圖還要準確細致,倘若沒去過那個地方,想象得再好,隻怕也畫不出來罷。”

  “……”

  霍風漲紅了臉,腦海裏飛快地轉過一些企圖辯解的話,卻又一一咽了下去。他見過形形色色的買主,多半是聰明老成的,容不得半點欺瞞忽悠,眼前這青年顯然也不是傻子,絕不好糊弄,偏偏又是自己賣錯的地圖,再辯解也編不出什麽無懈可擊的謊言來,隻是地圖若被他人臨摹複製,流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這張地圖除你我之外,還有其他人看過麽?”霍風小心翼翼地問,眼底浮起隱晦的殺氣,手指慢慢摸上桌案上畫圖用的鐵尺。

  青年搖頭,同時,頭腦跟著霍風的手指方向轉過去。雖然戴著維帽,他卻看得清布簾外的場景。

  “嚓!”

  幾乎是一瞬間,青年退後幾步,接住迎麵劈來的鐵尺,指縫間有血珠滑下來,卻還能躲開霍風的當頭一拳,身體又退了幾步,背部撞在貼滿地圖的牆壁上,緊接著“哢嚓”一聲,青年耳畔擦過一陣凜冽冷風,霍風迎麵而來的拳頭似有千鈞之力,將牆壁砸出一個深深的凹坑,繼而有數十條裂痕自拳頭之下蔓延開來,刹那間布滿整麵牆壁。

  如此強悍的力道,讓人難以置信,絕不像是一個年逾六十的老人身體裏爆發出來的。

  眼見著兩拳落空,霍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手砍去,竟是向準青年的脖頸,這一次,他是真的動了殺招。

  青年眼疾手快,在那奪命的手離脖頸一寸之遙,插手悍然抓住,使得對方再難更近一寸,從始至終,他隻用了一隻手,另一隻手從未離開懷中黑壇子。

  “我隻想勞煩您帶我去蜃樓之境,並無惡意。”青年被壓在牆壁與霍風之間,微微喘氣,加重字音,“這個地方對我很重要。”

  窗外,雨不知何時停了,三棵婆娑樹簇擁著,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竊竊私語著屋內的兩人誰勝誰負。

  兩人維持著你攻我守的架勢,似乎勢均力敵,卻互不相讓,青年那看似並無縛雞之力的手,腕勁竟出奇的大,絲毫不輸常年習武的霍風。

  霍風不由禁詫異萬分,自知生平對手無數,也隻年輕時落下幾次敗績,打平是從未有過的事,更何況是青年那雙看去白皙纖細的手,更是那樣看似弱不禁風的軀體。

  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想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臉,沒想到還真有兩下子,霍風不由得心生好感,殺意一掃而光,反而滋生出些棋逢對手的欣喜。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霍風收回手來,朗聲大笑:“無知小子,你還不知蜃樓之境是個什麽地方吧?我告訴你,那是個披著神話外衣的地獄,去了的人都會想著如何不惜一切代價地逃出來,絕對不想去第二次!”

  青年的手也放鬆開來,鐵尺掉落在地,還沾著血。維帽裏傳來他平淡的聲音:“你去過,並且出來了。”

  霍風欲言又止,重新將青年打量一番,還是看不出什麽來路,驀地,他的目光轉移到地麵,那沾血的鐵尺上。

  鐵尺此刻散發著真金的光澤,竟然變成一片金尺!

  金尺上的血紅中帶黑,細看時,那黑裏還透著墨綠,更詭異的是,血液裏有枝細細的綠藤爬了出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綠葉,在地板上匍匐蜿蜒,小蛇一般,直爬到霍風腳底下才停止生長,頂端開出幾朵豔麗的藍色小花,竟是他生平未曾見過的植物。

  金尺上的很快幹涸,綠藤便失去生長的動力般,慢慢萎頓下來,花朵凋零,綠葉泛黃,最後枯萎,直至失去生命跡象。

  從發芽到枯萎,恍如曇花一現。

  “你是什麽人?”霍風驚問,眼珠子幾乎掉在地上,盯著那金尺和枯藤,心裏想的是青年購圖時付給的錠錠金塊,必然也是些鐵石之類變的,豁然又追問道,“從蜃樓之境裏出來的人?”

  尋常人斷然不會這種變術,除非那個地方的秘術流傳出來……

  “她是這麽說的。”青年抱緊懷中的壇子,言語間透出一股深沉的憂傷,“她說我是那個地方的人,必須回到那裏去。”

  霍風又盯著那壇子看了好一會,確定裏麵就是青年口中那個“她”的骨灰,知他已經是有備而來,非去蜃樓之境不可,臉色不由變了變,思量片刻,終於歎了口氣,表情很是無奈:“也罷,我帶你去,能不能過守界人那關就看你的造化了。”頓了頓,又瞅了眼地麵上的金尺,神色古怪,“你這樣的人,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

  青年鬆了口氣,低下頭,生澀地說出兩個字:“多謝。”

  “這句話留著以後說吧,隻願你以後不要恨我才好。”霍風苦笑一聲,拍拍青年的肩膀,搖了搖頭,轉身摸出床底下一把鏽刀,吹吹上麵的灰塵和蛛網,又胡亂收走作圖紙筆,衝青年招手,“這幾日我正打算回去,讓你小子撿了個大便宜,免費帶你上路,跟我走吧。”

  “那這些……”青年站在原地,指了指滿屋子的鍋瓢碗罐和滿牆猙獰的裂痕。

  “咋滴!讓我帶走啊,你給我背啊!”霍風嗤笑,瞧也不瞧一眼,從屋外灶爐邊拿起火石,點出一束火,叫青年出來,然後將火束扔上房簷。

  眼見著屋頂被燒著,不久便燃起熊熊大火,將一磚一瓦全部吞噬,火光飛舞中,霍風臉上的皺紋逐漸收縮,透出一股滄桑感,笑容也漸漸凝固,最後消失不見,他微不可聞地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似的,轉身向記憶中的某個方向走去,一本正經道:“我們走吧。”

  青年緊步跟上,仿佛察覺到了霍風內心深處異樣的悸動,他猶豫了一下,又說了句:“多謝。”

  回想霍風用地獄來形容蜃樓之境,斷然是有他的道理的,那個數千年來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地方,被所有人美化成世外桃源般的存在,甚至有傳言,那是一個被神眷顧的異界,充滿著種種傳奇色彩,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仙境——然而,居然被一個來自那裏的人說成地獄,可想而知,那個地方對他的打擊是何等之大。

  霍風恍若未聞,走了幾步,想到什麽似的,回頭看看屋前的三棵婆娑樹,又看看青年,問道:“那樹是你弄的?”

  “是的。”青年低頭,略表歉意,“實不相瞞,我……不擅尋路,所以常用此樹做記號用。”

  “噗哈哈!”

  霍風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得知多日以來的困惑居然是源於青年這樣的原因,他捂著肚子,笑得合不攏嘴,“原來是個路癡啊,那三棵樹是什麽意思?會不會用兩棵樹做記號啊?一棵樹又表示什麽呢?”

  “這……”青年似乎也笑了,但並不解釋其中奧秘。

  霍風見他不說,也沒追問。許久後才又問:“對了,你叫什麽?”

  “藍澈。”

  “藍澈?”

  “嗯。”

  “藍為姓澈為名?”霍風頓住腳步,似乎多餘地追問了一句。

  “難道不是麽?”青年反問,稍有疑惑。

  “嗨!沒什麽。”霍風拍拍兩鬢斑白的腦袋,意味深長道:“人老了,很多事情都忘了,突然想起來時,也是夠嗆的——若你到了那邊,便會明白,隻有人才會有名有姓。”

  藍澈渾身一僵,忽然間明白了什麽。或許在剛才的某個時間段,眼前的老者並未將他當人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