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河岸的賊
作者:伊北      更新:2021-02-19 11:41      字數:3502
  “我是大姑娘了。”家藝攥著兩手。

  美心擺出家長的樣子,“嗯,算是了。”

  家藝故作扭捏,“媽,你們冤枉二姐了。”

  美心不懂她說的意思。輪得到她為老二叫屈麽。

  “那個所謂的定情的海螺,是我給武繼寧的。”終於破題了。

  美心的第一反應是,“你哪來的錢買的海螺?”

  家藝一愣,百密一疏,她沒想過這個問題,毫無心理準備,隻能撒謊,現編,“那個是我一個同學的爸爸在船上工作,她爸給她帶了好多海螺、貝殼什麽的,她就送了我一個。”

  美心一聽跟自己家沒關係,便不再理論,小孩子之間,送個海螺,也沒什麽。家文已經拒絕,那事早告一段落。等魏大蓮來,回了她就成。家藝見媽媽反應不夠激烈,忽然聲音一沉,下猛料,“其實要和武繼寧處朋友的人,是我。”

  “什麽?”美心皺眉。驚詫。在她心裏,六個女兒是有次序,老大之後是老二,不應該是老三。怎麽能超車?她把女兒拉到一邊,仔仔細細問情況。家藝便也就把事先想好的一套說辭認認真真跟美心說了,美心真聽進去了,末了,家藝才說,“媽,我這是從我個人的真摯感情出發說的這些,但同時也是為家裏,你說我們這個家,都像大姐那樣找個孤兒,現實麽,對家裏也沒太大幫助,都是楊子榮,都去威虎山,能行麽?還是得有的人去威虎山,有的人去奶頭山,有的人沙家浜,這樣才能布局,媽,以後你一定是個風風光光的丈母娘,咱們老何家,一定會興旺發達。”

  美好的暢想。劉美心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

  老三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東方不亮西方亮。老二不願意還有老三。“這事我知道了。”美心故意控製情緒。她還得回去跟常勝商量商量。到家一想,又覺得不妥當。老三小的時候就想頂替老二去唱戲去學體操,每次都失敗。這回婚姻大事,她又沒有老二漂亮,會否鋌而走險。憋了一夜沒說。

  次日,美心跟廠裏請了假,打算去區裏找魏大蓮說道說道,她是中間人。她如果肯幫忙說道說道,或許還有緩衝的餘地。剛走到區委大院,迎麵碰到朱德啟家的慌慌張張經過。

  美心本能地覺得反感。碰到她,十次有八次是壞消息。又迎麵撞個大著,不能不打招呼。朱德啟家的喊她。美心問她怎麽在這呢。實際上,朱德啟老婆是來問燕子做最後的“爭取”。誰知剛走到區委傳達室,就接到個壞消息。

  “你去找誰?”朱德啟家的率先問。

  美心不能說實話,隻好說,路過。朱德啟家的這才說:“路過還好,出事了!”

  怎麽又出事。美心討厭朱德啟老婆這張烏鴉嘴。

  “武紹武被抓啦!”朱德啟老婆歎一口氣。

  誰也沒料到,粉碎四人幫之後,武紹武立即被隔離審查,成為“曆史的罪人”。晚間,美心帶回來這個消息。何家上下甚為震驚。常勝認為自己此前的預感得到了印證。

  老太太怕事,撫胸口,“幸虧老二不願意,這要是老二願意了,訂了親,武主任再倒了台,那不等於進了泥坑了。”

  家文反駁,“阿奶,不要做這種假設,武主任有沒有被抓,我都不會進他們家的門。”

  美心道:“這年頭真是摸不準,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昨天還是武主任,今天就成了階下囚。”老太太低聲,“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登高跌重,高處不勝寒,老二的想法挺對,我們是普通家庭,就找普通家庭的,沒那麽多起起落落。”

  幾個人說著話。家藝眼眶噙滿淚水。盛不住,滴落下來。家歡率先發現,打趣,“三姐,你眼裏迷沙子了。”

  家文和美心知道家藝的落淚緣由。但常勝和老太太還有大姐家麗在,不能明說。家文隻好說:“老三,形勢比人強,認清形勢才能找到正確的路。”美心連忙說對對,老三,別想那麽多。

  “家具錢給他們了麽?”常勝問。

  美心忙道:“這就拿給他們。”

  家藝抹掉淚,說:“媽,錢給我,我去給。”

  老太太不解,“這老三什麽時候腿這麽勤了?”美心模糊焦點,道:“媽你就別管了。”晚上睡覺前,家文不放心家藝。家藝洗了頭,她叫她,“老三,過來,我幫你梳梳。”

  家藝坐在床頭的小桌子旁,看得到外頭的月亮。

  家文拿毛巾幫她擦了擦頭發,拿梳子仔細梳著,不經意間,才柔聲說道:“老三,我理解你,知道你震驚,失落。”

  “沒有,”家藝不承認,可眼眶瞬間又濕潤了。

  “武家出事,你再想跟繼寧處朋友,也不顯現實。”

  家藝一下轉過身,大聲,“你們這些人才是最市儈最可恥的!今天出了點事,就把人拋棄了,明天人家要好了呢,起來了呢,是不是就貼上去了。”

  家文並沒有被激怒,“家裏人不會害你。”

  “小武哥哪不好,就這麽不入你的眼?”家藝道,“反正我不管,他爸被抓也好,被判刑也好,跟他本人沒關係,我等他,我願意。”

  “你這樣是害了你自己。”

  家藝激動,“什麽叫害?你算看清楚了,你跟大姐一樣,都自私,小家庭的自私,為民哥那麽好,大姐都能放棄,秋芳姐才是真的偉大,為民哥丟了一隻腳,她還是堅貞不渝,秋芳姐才是愛情裏的江姐,你們都是叛徒!”

  突然的寂靜。家文深吸一口氣,而後才慢慢說:“老三,就算你要奮不顧身,像秋芳一樣,你總得知己知彼吧,為民心裏根本就沒有你。你怎麽做都不會有結果。”

  “我不許你這麽說!”家藝站起,“秋芳姐能把為民哥感動,我也會感動繼寧!”

  家文終於迸發,“武繼寧不是湯為民!他也沒丟一隻腳!他比你任性,他不會認輸,也不會接受自己不接受的任何東西!”

  “你胡說!”何家藝哭著跑出去。老太太被驚喜,問怎麽回事。家文說沒事,老三去上廁所。

  天很冷,十二月了。家藝衝到河邊,頭發沒全幹。一會,發硬,似乎有結冰的跡象。家藝哭了一會,沒人理,河水黑黝黝地,泛光。一個人哭也沒什麽意思。哭累了,再站一會,感覺到冷了。家藝一轉身,右側有個影子,她嚇得頓時大叫,那影子跟著也叫起來,跟著地下滾了許多黑不溜丟的小塊塊。

  定睛看,是個人。月光照下來,一切顯影。是個男人。確切的說,是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的一種人。高高的個子,窄窄的臉。瘦得很。

  借著憤怒,家藝竟然忘記了怕,進而怒吼,“你要死啊!”

  那人有點委屈地,“大半夜的,你站在幹嗎,我當你是……鬼。”

  悲傷丟身後,家藝大聲,“大半夜大冷天,你也在這閑逛麽?”低頭看地上,是煤塊,家藝恍然大悟,指著他,“喔——我知道了,你是偷煤的,偷煤賊!來人呐,抓賊啦!”

  半夜遇“賊”,應保命為主,迅速撤退,可家藝今夜肝氣鬱結,正愁沒處釋放,所以失去理智,不管不顧大鬧一場。

  河岸沒人,隻有幾處還沒拆的棚子,立在土壩子上,像守望者。那“賊”一把上來捂住家藝的嘴。

  家藝掙紮得更厲害,指縫間,她的聲音又竄出來,“救命啊!殺人啦!”

  那“賊”著急,哀求似的,嗓子下了狠勁,“別出聲!我們家真缺煤!我弟弟都快凍死了!我哥手上都是凍瘡!我手上也是,不信你摸摸。”那“賊”撒開手,把手伸過去。家藝不吵了,摸摸,果然,一根根手指腫得跟胡蘿卜似的,在月光下顯得粗粗笨笨。“實在沒辦法。”賊還在訴苦。

  家藝動了惻隱之心,但嘴上仍舊犀利,“那……那你也不能半夜裝鬼……裝鬼嚇人。”

  “田家庵電廠的拉煤車晚上才走。”那“賊”據實相告。

  “走開!”家藝吼。這喊聲,鬼都能嚇走。那“賊”迅速收拾地上的煤塊,一起身抬頭,看到家藝頭發上的冰淩。

  “你的頭發……”這“造型”,連賊都有些擔心。

  “不用你管!”家藝做冰之女王,矗立在冷風中。誓要用冷風與冰雪,澆熄她心中愛情的火焰。

  那“賊”不管她,拎著炭筐子,灰溜溜走了,剛走出幾步,又回頭。他不放心。於是脫下那一層薄襖子,折回頭,給家藝披上。

  家藝驚詫,沒拒絕。冷是真冷。這是她需要的。她看著他,雙目炯炯,似探照燈。

  “待就夠了就回去吧,要生病的。”那賊冷得搓手。家藝不說話。那賊隻好走了。

  “站住!”家藝朝他的背影喊。

  “唔?”“賊”緊急刹車。

  “你叫什麽名字?”家藝問。

  “幹嗎,要去派出所舉報我?”“賊”還有點幽默感。

  “廢什麽話!”家藝氣場十足,“問你你就說。”

  “歐陽寶。”

  “什麽?”

  “歐陽——寶。”賊人強調,“姓歐陽,寶蓋頭下麵放個玉的寶。”

  “還算識字嘛。”家藝揶揄。

  歐陽寶摸後腦勺。

  “哪個學校的?”家藝查戶口。

  “七中,”歐陽寶說,“我知道你也是七中的,天黑,差點沒人認出來。”

  “你認識我?”

  “何家藝,七中的何家藝,有名。”

  不知為何,家藝聽了挺舒坦。

  “去吧。”家藝打發他。

  那賊也不多說,隻叮囑了一句別著涼,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河水依舊。有了這個插曲,家藝的憤怒似乎平息了些。火山暫時不爆發。又站了一會,她便回家睡覺去了。

  她打算改天去還家具錢的時候,跟武繼寧說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