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成體統
作者:藍雲舒      更新:2020-08-02 04:03      字數:3220
  臘月剛剛過半, 一場鵝毛大雪便飄飄揚揚地灑落在山西大地上,一夜之間, 太原郡的山川原野都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原本氣勢雄渾的晉陽城被這一尺多厚的雪毯一裹, 竟變得沉靜而敦厚,仿佛是一隻冬眠的巨獸,在冰雪覆蓋下默默等待著蘇醒的時機。

  在這樣的雪天裏,人們也情不自禁地變得懶散起來,畢竟幾日前的那場大勝已給舊的一年劃上了圓滿的句號,這場及時的大雪又為新的一年帶來了難得的希望, 在這新舊交替的閑適日子裏, 誰不想溫一杯酪漿,烤兩個凍梨,無所事事,坐等黃昏?

  當然也有例外。

  太原留守府的人就比平日更為忙碌——大戰過後,有數萬戰俘要甄別處置;數千傷亡要撫恤善後;歲末之時, 去年的功過要總結表彰,來年的糧草要籌劃征集……這些林林總總的事情,都要盡快處置妥當。因此,一連好幾日,李淵和世民都忙得腳不沾地。等到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 李淵才發現, 淩雲居然沒在府裏。

  他自是嚇了一跳:“三娘去哪裏了?”

  下人還沒來得及回答, 一旁的世民已笑了起來:“阿耶莫急, 觀音婢這幾日一直陪著阿姊呢。昨日我聽她提了一句, 說這兩日傷員們陸續都被運回來了,她見咱們都忙,便去傷營送了些傷藥和細糧,阿姊也一道過去了。觀音婢還說阿姊似乎很懂藥理。想來今日她們也是一道去那邊了。”

  下人也道:“正是,三娘子今日一早便去傷營了。”

  李淵頓時鬆了口氣。這次他帶淩雲出征,看著她在校場上戰意勃發,在行軍中進退自如,在亂軍中出手如電、彈無虛發……他當真是腸子都快悔青了!那可是他的親生女兒,是他們李家最尊貴的小娘子,可如今在她的身上,哪裏還能看到一丁點女兒家的影子?她再這麽下去,最後會變成什麽模樣?這個問題,他簡直想都不敢去想!

  因此,戰事平定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二郎商定:這次回來之後,得讓觀音婢好好陪著三娘,好好開導於她。觀音婢性情溫柔,做事妥當,有她幫忙,三娘應該能慢慢恢複過來。至於其他的事情,在那之後應該也能漸漸回到正軌上。

  如今看來,這法子果然管用——給傷營送藥送食,安撫人心,這才是女眷們該做的事嘛!

  想到這裏,他的臉上不覺露出了幾分笑意:“走,咱們也去看看!”

  晉陽軍的傷營離留守府並不算太遠,就建在城池的西北角上,營門前抬頭便可瞧見城外的西山。這裏佛風甚濃,山上寺廟林立,一場大雪過後,大大小小的廟宇佛龕都多了一層銀頂雪蓋,在微微陰沉的天空下,宛如一幅水墨畫卷,看著便讓人心情寧定。

  李淵並不信佛,但在這一刻,卻也生出了幾分寧靜的喜悅:這場大雪下得還真是時候,早上幾日,說不定會影響到他們的出征和戰局,晚上幾日,入冬後的旱情就不能及時得到緩解了,如今一切都來得剛剛好,或許會越來越好……

  心情大好之下,他步伐輕快地走進了營地,隻是沒走多遠,他的腳步就頓住了——

  不遠處的大帳邊上,那如同熱鍋螞蟻般來回轉圈的,不是觀音婢又是誰?

  在李淵的印象裏,他的這個兒媳年紀雖小,心性卻極為穩重,進退有度,榮辱不驚,端的是有大家氣度,但此刻的她就算帶著帷帽,也看得出那份慌亂,走來走去不說,還不時轉頭看向身邊的大帳,焦灼之情,溢於言表。在她的身後,那幾個婢子嬤嬤的神色似乎也一個比一個古怪。

  當然,最古怪的是,在她們的身邊,居然看不到淩雲那高挑的身影。

  世民自然也是好生意外:觀音婢這是怎麽了?他目光一掃,忙上前問道:“阿姊呢?”

  長孫氏轉頭看到父子倆,驚得幾乎沒倒退一步,待聽到世民的問話,更是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幾步外的帳門。

  李淵心裏一沉,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頂帳篷,簾子一挑,一股濃鬱的血腥之氣撲麵而來。

  這大帳原是專為救治傷員而用,此時帳內的幾張長榻上都躺著傷員,有醫師藥童來回忙碌處置。而在最中間的那張長榻邊,站著的赫然就是淩雲。她依舊是一身男裝,還高高地挽起了袖口,正麵不改色地掀起一位傷員的衣袍,又一把撕開了他的長褲。隨著“嘶啦”一聲脆響,那傷員毛茸茸的大腿連著半邊白花花的屁股都露了出來。

  李淵隻覺得腦袋“嗡”的一下,脫口喝道:“住手!”

  帳篷裏的幾位醫師都愕然轉頭看了過來,淩雲原已順手抄起了一旁的剔刀,看到李淵滿臉怒色地衝了過來,一怔之後,指著傷員的大腿解釋道:“有箭頭。”

  李淵此時已走到了長榻跟前,自然也已瞧得清清楚楚,那傷員大腿往上兩寸處可不是有一處傷口。傷口周圍顏色已有些發紫,中間赫然露著一截短短的箭杆,想來整個箭頭都已埋進了肉裏。

  他也是久經沙場,深知這種傷勢若不能及時剜出箭頭,傷員的確有性命之憂,但問題是,三娘畢竟是個女人,怎麽能幫不相幹的男人撕衣服剜箭頭,還是插在這種部位上的箭頭!這成何體統!

  他忍不住瞪了淩雲一眼,低聲斥道:“胡鬧!”

  一旁的軍醫官跟李淵還算相熟,忙上來賠笑道:“國公息怒,三郎不曾胡鬧,他手法嫻熟,處置這種傷口倒是比尋常醫師還強些,帶的幫手也能幹得很,有他們幫忙,不但好些傷員能得活命,我們這些人也是受益匪淺。”

  他這一說,另外幾位軍醫也紛紛附和,將淩雲從頭到腳誇讚了一番:手腳利索,膽大心細,任勞任怨……李淵勉強扯了扯嘴角,心裏愈發氣悶,卻又不好說什麽,憋了半日也隻能對淩雲道:“你跟我出來!”

  淩雲此時也明白了李淵的怒氣由來,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這幾日裏,長孫待她極為體貼周到,光冬衣就置辦了四五套,首飾也找出了一匣,更別說每日裏陪著她談天說地,調香撫琴,用心之良苦,她當然感覺得到。

  因此,她也配合地重新換上了女裝,重新撿起了技藝,重新在婢子們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梳頭上妝。這是她曾經無比熟悉的活法,此時再次重溫,若說有多麽憋屈艱難,自然也談不上。不過昨日在看到傷員的慘狀,軍醫的短缺後,她猶豫了良久,今日早間還是忍不住換回了男裝,直接來到這邊幫忙了。

  麵對傷口和鮮血,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她的心裏卻突然踏實了下來。就像在穿了幾天精美優雅的女裝之後,再換上這身半舊的男裝,她才感覺到久違的輕鬆自在……隻是這樣的感覺,她要怎麽說,父親才能明白呢?

  另一邊的沈英見勢不對,已快手快腳地處置好了自己的傷員,走過來對淩雲笑了笑:“去吧,這個我來處置。”

  淩雲心裏微鬆,點頭道謝,跟著李淵走出了帳門。

  李淵冷著臉一口氣走到了傷營的角落無人處,這才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正色道:“三娘,阿耶知道你本事高強,可你還記不記得你到底是誰?你是我李家的嫡女,是二郎他們的阿姊!難不成你以為你換上了男裝,自稱是三郎,就真的能變成男人,真的什麽都可以去做了?

  “之前你跟我說,你想幫三郎完成夙願,我也答應了你,但眼下你在做什麽?以後你還要怎麽做?你敢說,這些都是三郎的夙願麽?你敢說,三郎若是還在,他真的願意看到你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李淵本是脾氣溫和的人,自來極少對子女發火,此時真的動了氣,那張皺紋密布的臉孔往下一沉,所有的紋路裏都透出了憤怒和威嚴,和平日竟是判若兩人。

  淩雲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父親,不知為何,她並沒有覺得驚訝或是難堪,隻是有些說不出的悵然:也許父親說得沒錯,她不能變成男人,她也不能永遠拿三郎當借口,以回避她必須麵對的生活——如果三郎還活著,他是不會願意看到這樣的自己吧?

  沉默了良久,她才輕聲道:“阿耶,你想讓我怎麽做?”

  李淵嘴唇微動,卻並沒有開口,反而沉思著微微垂下了眼簾。

  他的身後就是城牆,而在城牆外的山脈上,那些被積雪襯得分外清晰的佛像也都安靜低垂著雙目,似乎正在悲憫地俯視著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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