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未歸人遊蹤難定 至親人緣何絕情
作者:兔兒知秋      更新:2020-07-30 10:51      字數:3749
  左芬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很清楚裴綽這些年時時刻刻在關注著雨輕的成長,就在雨輕冬雪裏生病時,太醫不請自來,她已猜到是他所為,近些年更以便宜的價格賣給夥房小廝許多瓜果時蔬,新鮮活魚,這一點一滴左芬都記在心裏,隻是僅憑他的這些疼愛是不足以讓雨輕入住裴府的,關鍵還是要看那個人的態度——

  左芬笑道“裴老,可否借一步說話。”

  裴綽沉默了一會,就屏退仆婢,雨輕也由一侍婢帶了下去。

  室內氣氛有些僵冷,左芬飲了一口茶,凝視裴綽,徐徐說道“裴老,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佯裝不知?當年阿瀾姐姐雖有錯,但也不至趕出府去,流落在外。裴老自然不忍心,不過又不敢違逆兄長,裴令公家風之嚴,不近人情,隻因秦家郎君無根基家世,就辱罵他為登徒子,更揚言裴氏之女豈可下嫁寒門?孰不知當朝樂令亦出身寒門,中書令大人曾雲,‘我所不如也’,秦家郎君深受樂令賞識,難道樂令也識人不明?”

  裴綽默然,室內寂靜無聲,良久,他才緩緩道“若瀾曾說非秦郎不嫁,我深知她的性子,實拗不過她,我裴綽隻此一女,豈忍她傷心!隻是世家大族婚姻都講究門第相當,這不是我一個人能一意孤行的,《禮記·昏義》雲‘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故君子重之。’婚姻事關宗廟和後世,所以若瀾的婚事絕非我一言就能決定的,這是整個河東裴氏的意向,況且‘士庶之際,實自天隔’,以秦家郎君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堪配裴氏之女——”

  “那麽你就聽之任之,眼睜睜看著愛女身懷有孕還慘遭驅趕,致使她早早殞命,你心能安否?”左芬輕輕一歎,雙目微合。

  裴綽無言以對,沉吟半晌,方問道“秦一今在何處?”

  “不知,許是死了。”左芬應聲道。

  “我曾派人查過他,依我看來,他絕非良善之人,行蹤詭秘,讓人捉摸不透,不知在幹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我倒希望他不會再出現了。”裴綽提及他就會頭痛欲裂,手扶額頭,心生怨恨。

  左芬鎮定下來,語氣緩和道“我前幾個月派去青州調查的人全部身亡,裴姑親赴青州,至今未歸,或許我猜得不錯,還有一撥人馬在找尋秦一。”

  “何人?”裴綽雙眉微蹙,問道。

  “尚未查明,隻是秦家郎君生前留下一物。”見他麵露疑問之色,便解釋道“乃陰沉木所製的機關盒,我尚未開啟,也不知如何開啟,究竟裏麵裝的何物,我也不知。”

  裴綽捋須心想“陰沉木世間稀少,可與珍寶相提並論,他秦一怎會得到此木?還習的機關之術,此人還真是複雜難懂。”

  “昔日魏國馬鈞,精於巧思,製成新式織綾機、龍骨水車,還有水轉百戲圖,聞名於世,我想這機關盒如此玄妙,必是此人才能製成,可惜他早已作古,無從查證。”

  裴綽冷笑道“秦一這廝不是自稱先祖跟隨定遠侯班超平定西域,莫不是他家祖傳之寶?”

  “這間胭脂鋪子在洛陽能夠生意興隆,全憑秦一昔日從西域進到上等香料,這通貨渠道不是人人能夠獲得,想他對西域甚是了解,也許他說的不假。”左芬辯解道。

  裴綽搖頭,笑道“焉知不是他慣用詭譎之術獲得這條進貨渠道,此人疑點重重,再說無益。”

  “隻是我曾讓人順著這條渠道查訪下去,想不到還是盡數被殺,其中厲害關係,難道裴老覺察不到嗎?”

  此一問讓人心驚膽戰,風卻肆虐的吹進來,沉香繚繞,煙氣愈發濃重,擾了他們的心神。

  院內,鬆柏長青,極少有花卉,不免顯得有些孤冷,旁邊的侍婢小心的牽著她的手走過回廊,側過臉笑道“看來我家大人很喜歡你,送你好些東西。”

  “那是你家四老爺平日待人就很寬厚,我隻是碰巧沾了光。”雨輕揚起笑臉,答道。

  那侍婢笑而不語,目光避閃。這時一中年男子款款而來,他麵如冠玉,廣袖飄展,鳳眼斜睨著雨輕,冷冷問道“何人帶她進府的?”

  那侍婢躬身稟道“回三老爺,左太妃來了,正在前廳與四老爺敘話。”

  “哦,她的女兒。”老者捋須道,神色有些微妙。

  此人正是裴楷,冀州刺史裴微第三子,氣度高雅,容貌英俊清朗,博覽群書,特別精通理義,被時人稱為“玉人”。身居高位,從不驕奢。更有顆玲瓏心,善揣摩。如今觀之,真乃魅力老帥哥一枚,散發著迷人的成熟氣質,花白的胡須不減風姿,更添俊雅。

  廳內,左芬正與裴綽密談著,門卻嘎吱一聲被推開,隻見裴楷大步走進來,看了裴綽一眼,似在責怪四弟不該這般糊塗心軟。

  “裴令公近來可好?”左芬早已看出裴楷麵帶鬱色,身體欠佳,故作此問。

  裴楷之子裴瓚娶外戚楊駿之女,但裴楷素來瞧不起楊駿,與他不和。賈後專權,楊駿被殺後,裴楷被牽連收押,經侍中傅祗救護得以免禍,自此掛閑職避禍,事後常常憂懼難安。

  “原來是左太妃蒞臨寒舍,”裴楷施禮道“微臣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左芬微一點頭,含笑道“大人清瘦許多,想來是朝事繁忙,無暇休養,讓人敬佩。”

  “左太妃此言差矣,人雲賈後妒忌太妃之才華,才允你出宮頤養天年,但看你近來訪友頻繁,應酬頗多,更是辛勞。”裴楷不依不饒,反諷她道。

  左芬笑而不答,起身道“叨擾已久,告辭。”

  裴綽端坐不語,知道左芬心氣極高,自不甘就此顏麵盡失。

  裴楷終於按耐不住,怒道“左太妃今日到訪究竟何意?”

  左芬不答,仍是向外走。

  “昔日若不是四弟懇求我格外開恩,容他女兒和那秦家浪子逃離洛陽,哪還有今日之事,還生出這等孽種?”裴楷怒視著她,氣勢咄咄逼人。

  裴綽眉頭緊皺,愧不敢言。

  左芬停步,轉過身來,一副清傲的樣子,冷笑道“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惡,況且逝者已去,裴令公乃正人君子,何必對死者出言不遜?”

  她心中實在忿狷,不吐不快。

  裴楷麵皮紫漲,好生羞愧,暗悔自己急躁,失禮在先,氣勢受挫。

  左芬不願場麵弄得更尷尬,在庭院中找到雨輕便速速離去。

  裴綽毫不動氣,不溫不火道“三哥你方才倨傲冷厲,卻是傷人顏麵,她才口不擇言的。”

  “左太妃意態驕人,向來如此,不過都是四弟心慈手軟,那孩子是何人,你心知肚明,不過我不希望看到她再次出現在裴家附近,讓人非議。”

  裴綽臉色變得凝重起來,說道“三哥,她的身上總歸是流著裴家的血脈,何必要做的如此絕情呢?”

  “四弟糊塗啊,若瀾已死,此事已經了結,如今世道正亂,朝局不穩,若再生枝節,你我還有何顏麵去見裴氏的列祖列宗?”

  聲聲如刺,讓裴綽心痛不已,他難以取舍,三哥振聾發聵的言辭他不能不思量,外孫女戀戀不舍的眼神他又忘不掉,這應如何是好?

  墨瓷站在牛車旁,見太妃和雨輕從府裏出來,便堆笑迎了上去,回道“雨輕小娘子可是見到家主了,這是剛才裴家的仆人送的一籃子橘子,還有一些精致的糕餅。”

  雨輕看到這些,欣喜不已,覺得外公果然記掛著自己。

  左芬看見另一輛牛車駛過來,便停下步子,駐足望去,卻是張太醫,忙上前寒暄道“什麽風兒把您張太醫吹到裴府了?”

  “裴令公自那件事後就引發了舊疾,病如山倒,藥石無靈,拖到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說著搖了搖頭,走進府門,身後童子領著藥箱,緊步隨後。

  左芬鳳眸忽閃,心裏泛起波瀾,由墨瓷攙扶著上了牛車,車子緩緩駛去,風兒肆意的吹開車簾,左芬神態自若,她的心裏此時如吃下一劑定心丸,前景如何,總要努力一試。

  左芬未進宮之時,有幾個閨中密友,除了庾夫人,就屬江夫人品性相投了,二人時常吟詩作賦,難較高下,自進宮去後,還一直以書信往來,近日江夫人趁著春光即興辦了一個賞花宴,特意下帖邀請了左芬前去赴約。

  江夫人出自阮氏,善彈琵琶,嫁做人婦,便很少彈奏。其夫乃博士江統,他有一幼妹,名菀,年十三,身子孱弱,常年藥石不斷,極少出門,因最喜獨自下棋,人稱‘棋癡’。

  陳留江氏崇尚節儉,室內擺設很是樸素,唯有靜園的繁花似錦,倍顯奪目。江夫人攜著左芬的手,看著庾夫人,笑道“咱們幾個好姐妹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聚在一起了,剛好我這府裏來了一個江南廚子,烹飪風味獨特,做的糕餅更是美味,待會兒咱們可要好好嚐嚐。”

  “你家阿菀近來身子可好些?”庾夫人關心的問道。

  江夫人隻是輕歎,“春天倒還好,隻是夜裏時常咳嗽,請了太醫,總說是氣血虛弱,要好生調理。”

  “這孩子性子也太孤僻了,人都雲荀宓冷傲,我看呐,阿菀更勝一籌,今日啊,孩子們來得多,可要去鬧鬧她才是,也許心裏寬鬆了,病就好得快些。”傅夫人(傅暢之母)堆笑著說,早已望見知世沿著小溪去南邊尋雨輕去了。

  “母親。”此時走過來一翩翩玉少年,正是江統之子,江惇。身後跟著兩位略長些的少年,躬身施禮,道“這是琅琊王禱和清河崔意,今日遊學至此,故來拜訪父親。”

  “哦?”江夫人蹙眉問:“你可是尚書仆射王衍之從弟,小字阿龍?”

  “正是。”王禱姿容綽約,清越宏遠,垂首施禮道“在下王禱見過江夫人。”

  崔意不急不躁,文雅從容,躬身施禮道“在下崔意,見過江夫人。”

  “江東曾有‘曲有誤,周郎顧’,而今撫得焦尾,談玄論道叫人讚不絕口的崔家小郎君,風姿更勝衛玠啊!”庾夫人注視著他,滿眼喜愛之情。

  崔意淡淡一笑,簡潔略帶華美的長袖被風揚起,身如玉樹,醉人的容顏好似讓這滿園繁花黯然失色。

  “好,你們自去吧。”江夫人吩咐道“思悛(江惇小字),好生款待他們,你父親估計要到申時才能歸,不可怠慢了客人。”

  江惇便帶著他們二人朝前院去了,一眾女眷繼續遊園,其間笑語不斷,甚為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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