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 從堆肥開始的園藝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9 12:30      字數:4462
  也許是因為前一天睡了一下午的關係,這一天張茂很早就醒了。他醒的時候,天色還是暗的,這種暗和之前那種山雨欲來的暗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村子裏的公雞早就叫過了,不過時不時還有似乎是睡迷糊了的扯著嗓子喊上兩聲。叫得一點也不幹脆利落,有時似乎叫了一半疑惑自己是否錯了而變得後繼乏力,整個叫聲因而變得虎頭蛇尾起來。

  張茂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雞啼,想到自己確實好久沒聽到過這聲音了。但是,他又疑惑,已經在這村子裏住了一個多星期了,怎麽之前好像沒有注意到似的呢?大約,他的被車喇叭、建築工地的機械吵到有點“失聰”了的耳朵,需要一點時間來恢複對更自然的生活環境的適應能力。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想到自己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做噩夢了,尤其是,沒有夢到前妻了。該為此而欣慰嗎?爸爸的生活完全取代了他自己的,而占據了他大腦裏的運算能力——大概是因為這一點吧?

  這樣躺了一會兒,他確認自己再也無法入睡了。真是奇怪,在以前,回籠覺明明是那麽愉快、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他於是起床了,坐在還不算明亮的環境裏,就著燈光,讀了一會兒哲學書。讀的時候思緒那麽多,那麽些個“相見恨晚”的念頭——就在這期間,天色悄無聲息地亮起來了。

  豔陽高照,周圍的一切就好像那場導致了山體滑坡的大暴雨沒發生過似的。天空,甚至比張茂跟隨毛伯伯一家去山頂水庫玩耍的那天更清澈透藍。

  早飯後,張茂繼續起他因為暴雨而被打斷的、全麵了解小院現狀的工作。又花了一點兒時間,他終於把小院的“植物地圖”完成了。乍看之下,被枯枝敗藤奪走了許多視線的小院,實際上仍然有許多很有價值的觀賞花卉。張茂很樂觀地斷定,不需要投入很多的勞動,就能把小院恢複到不錯的狀態。

  “隻需要把枯枝敗葉清理掉,差不多就可以了。如果有空了的地方,就移栽幾棵別的花過來,把坑填上。”早上,毛伯伯來看他的時候,他們站在小院的中央,張茂這麽自信滿滿地說。

  “嗯,看著好像是還可以的樣子。”毛伯伯一如既往地一邊用拐杖敲打著小石子,一邊認真地點頭。“我給你幫忙,要得不?”

  “不用。”略作思考,張茂還是決定拒絕。“沒多少工作量,我自己來就行了,就當做鍛煉身體了。”他真正想到的是,如果和毛伯伯一起工作,就失去了隨時停下來休息的自由。況且,因為他的體力不好,搞不好還要被指責教育。

  “那也是,你這個身體,確實需要鍛煉。”老者很誠懇地點了點頭,“得行,那要缺什麽,就到我家裏拿嘛,啥子都有!”說完之後,一如既往地,老者並不道別,直接就邁腿走了。

  於是張茂投入了這場完全是他“自找的”勞動中去了。他從工具間裏,找出來一些園藝剪子和鏟子,還有線手套,又去衣櫃裏找了一套爸爸的舊衣服換上(他的身材與爸爸相仿,穿爸爸的舊衣服倒是很合身)。

  他從靠近水泥路的地方開始,沿著螺旋形的石子路清理兩側的雜草與枯枝敗葉。他把這些被清理下來的東西盛在從廚房找出來的一個背簍裏。很快他就攢夠了一背簍的草葉。

  現在,他遇到了新的問題,他該怎麽處理這些草葉呢?

  仿佛是靈光一閃一般,他的腦海中出現了爸爸雙手握著鐵鍬揮灑汗水的場景。他突然想起了堆肥——原來院子一角那塊紅磚砌起來的地方是個堆肥池。他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又看了一遍,確認裏麵已經堆滿了(堆了五年的堆肥,現在已經被野草覆蓋了)。

  張茂於是決定改變策略。

  他打算先收拾堆肥池,把野草除掉,把堆好了的堆肥移出來,這樣才能為新收拾出來的草葉騰出地方。

  收拾的過程,大抵還算順利,隻有幾處小小的差錯。比如,一個沒留神,張茂被橫斜的薔薇或是月季的枝條刺傷了臉頰,流了一點點血,還留下了一道紅紅的印子。為了把深深紮根在地下的野草拔起來,(雖然他可以用小鏟子挖的,但因為旁邊別的花,他不想傷及無辜)他摔了個“屁股蹲兒”,那個疼啊,他懷疑自己的尾椎骨是否斷裂了。

  他把倒騰出來的堆肥盛進了那天他們用來搬土的那種筐裏,這筐是他從毛伯伯家借來的,仍殘留著前一天山上的黃土,正在陽光下等著被曬幹。現在,張茂又用他們盛滿了黑亮的堆肥。

  對於這些堆肥該派上什麽用場,張茂現在還沒有主意。他並沒覺得哪裏有需要填土的地方,懷疑最後隻能把這些堆肥覆蓋在花壇植物的根部,但是他又拿不準這樣做對不對,對植物好不好。總而言之,那些堆肥現在除了占據了道路,使他不得不頻頻繞道之外,還讓他覺得心煩。

  光是清理堆肥池和挖出堆肥,就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而且張茂感覺自己已經接近極限了。

  沒有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張茂這樣自我安慰著,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各種工具。因為擔心突然又下雨了,他還細心地為筐裏的堆肥蓋上了一層防水塑料布。

  然後,他洗了澡換了衣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西紅柿打鹵麵。

  站在水泥路上看著他這一天的勞動成果時,他的心裏油然而生了一股自豪感,覺得倍兒有成就。

  傍晚時分,毛伯伯來了。張茂很自豪地把他的工作和計劃講給毛伯伯聽,老者,很認真地,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張茂很客氣地請教他堆肥的用途,是否能夠直接覆蓋在植物的根部。

  “那可是好東西啊!”老者一邊說著,一邊朝防水塑料布走過去,掀開來,抓了一把到手上,捏了捏,又舉到鼻子前聞了聞。“真不錯!堆得真好!”

  然後毛伯伯告訴張茂,把堆肥直接撒在土表就可以,沒有任何問題。“就把它們當土用就行了。”他這樣斬釘截鐵地說。

  末了,在繼續請教了一番該怎麽堆肥並且得到了充分的解答之後,張茂很禮貌地提議毛伯伯拿一些堆肥回去使用,老者很樂意地接受了。一隻手提起一筐堆肥,另一隻手還拿著拐杖敲著地,他就這樣走了。不一會兒,他又把空了的筐送回來了。

  看著他這樣雷厲風行,張茂在心裏覺得有趣極了。漸漸熟悉了毛伯伯的處事作風之後,他現在更加喜歡這位腿腳並無不便卻時常拿著拐杖的老者了。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隻有傍晚和夜晚了。自從上次毛伯伯不小心說出了“那個老師”以來,張茂還一直惦記著從日記中尋找爸爸是否果真出軌了的真相。那天晚上,當他正在興頭上的時候,趕著交成績表的任務打斷了他。到了深夜,他終於忙完了工作,頭腦也冷靜下來了。

  如果他為了找一個答案而一目十行地翻閱爸爸的日記,那將是他自己也不能接受的。他告訴自己應該冷靜下來,用平靜的心情去看待這個問題。畢竟,爸爸與媽媽,這場可能的“婚外戀”中至少2/3的當事人已經作古了。

  次日清晨,也就是今天早上,張茂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內心,認定自己還不夠平靜,於是決定再拖一拖(反正日記一直在那裏,並不會跑掉),所以才翻開了擺在日記旁邊的哲學史書。他為自己安排了接近一整天的體力勞動,消磨了自己的體力。現在,他相信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她回來了。”

  光是這四個字就讓張茂一下子有了精神。

  “她的臉色很差,也瘦了許多。但是她說手術是成功的。我十分擔心她,但不知道能為她做什麽。她隻是笑,她的笑容同很多年前我們同窗時一樣,明媚。雖然這樣想很不對,但是,我多麽希望自己當時做出了另一種選擇啊!”

  這段話,在張茂看來至少泄露了兩點信息,第一是,在“她”失蹤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其實是病了,很有可能是去大城市做手術去了。第二是,(對於這一點,張茂倒是很驚喜)“她”是爸爸的同學,那麽,“她”是否其實比張茂的媽媽更早出現在爸爸的生命中呢?如果是那樣,張茂就能給爸爸的可能出軌以另外的解釋(比如說,與錯失的初戀的再相聚),這樣他就能允許自己給予爸爸更多的同情與理解。

  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明明是大局已定的事情,還非要別別扭扭地找理由。

  “我擔心自己又愛上她了,從中年人口中說出‘愛’這個字似乎很可笑。”

  不久之後的這句話印證了張茂的猜想,尤其是那個“又”字,不正說明“她”曾經是爸爸所愛的人嗎?那麽,他們曾經交往過嗎?為什麽沒能在一起呢?

  “我現在,幾乎不想回家。雖然很對不起小茂,但是我真的不願意再與妻爭吵了。妻是如此神經質,又時常歇斯底裏。有許多時候,明明夜已經深了,我卻還坐在車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就是因為不想回家。

  有時候,我也懷疑,我是真的又重拾了對她的感情呢?還是僅僅因為對現在的家庭生活不滿意,急需一個出口呢?更或者,是否因為對她的念念不忘,才使我覺得現在的生活不幸福呢?不!絕對沒有這種可能性!

  我愛小茂,希望他幸福快樂地成長,為此,我也應該愛他的媽媽。再沒有比一個快樂的媽媽對孩子的童年更重要的事物了。可是,可是我該怎麽做才能讓似乎永遠不快樂的妻快樂起來呢?”

  錯都在我,我不該娶妻。如果不是嫁給了我,生了小茂,她不會成為今天的這個樣子。以前,她曾多麽溫柔體貼、笑容可掬啊!”

  這一大段的內心剖白來得猝不及防。張茂本想從爸爸的日記裏讀到更多關於“她”的故事,但是讀來讀去,發現占據了爸爸生活主要部分的還是自己和媽媽。對於成為一個枷鎖,並且很可能是媽媽精神問題的元凶這件事情,在經曆了許多年的自責之後,張茂大體上已經認命了。

  不論是爸爸,還是媽媽,就算是在他們劍拔弩張的爭論之中,也從未否定過他們對張茂的愛(其實,在這種場合下,他們倒是在比拚誰給兒子的愛更多)。而且,在步入老年之後,由於雙方(主要是爸爸)的忍讓,二老的相處已經和諧了太多。

  雖然這些句子,都是爸爸年輕(三十幾歲)時寫下的,但是回想起自己記憶中的爸爸,即使是他的中老年,乃至晚年,張茂斷定爸爸從未逃脫這種自責。尤其是,在張茂離家求學之後,他更是能讀出爸爸臉上的落寞的神情。張茂不在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到底是怎麽相處的呢?

  “她的病複發了,又要去做手術。‘已經不像女人了。’——去看她時她這樣對我說,仍是笑著。我很心疼,可是無能為力。妻因為知道我要去看她,又大吵大鬧了一番。從病房出來之後,我簡直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渾渾噩噩之間已經走過了兩條街。

  不論我怎麽解釋,妻就是不肯相信,認為我和她一定有‘奸情’,但我們現在真的隻是普通朋友。她在這附近沒有別的親人,而我又碰巧能夠照顧她——僅此而已。

  今天早上,我幾乎要說出口了,告訴妻她是一個“女同”,以打破妻的胡思亂想。可是,我到底還是忍住了。她不願意別人知道她的這一點隱私,我應當為她保密。”

  張茂幾乎受到了驚嚇。他從沒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也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爸爸這麽開放。“女同”!?這兩個字太讓張茂吃驚了。雖然,作為一個閱讀量豐富的成年人,他早就知道了有這樣一種人的存在,甚至不反感她們(這是有點奇怪的,他對“女同”不感到反感,甚至想到這兩個字的時候還伴隨著欣賞美的態度;可是對“男同”就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抵觸心理,說是感到惡心也不過分)。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還沒有見過真的男同或是女同呢?他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按照統計的結果他是應該能認識那麽幾對的,可是他竟然一點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他自己太閉塞什麽都不知道呢?還是因為他們把自己隱藏起來了以避免受到傷害呢?

  他的想法全被打亂了,以至於也像爸爸那樣漫無目的地遊蕩起來。

  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於是他合上了日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