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解決了基本生存問題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2 14:24      字數:4825
  早晨的鄉間小院,沉寂在難以置信的恬靜之中。不知道從哪裏飄來的清香在空氣中徘徊著,時不時撩撥一下張茂的鼻腔。

  這香味似曾相識,可是張茂分辨不出來這是什麽花的香味。在對植物的感情方麵,他沒能受到總是待在菜園和花園裏的爸爸的熏陶。如果早些年,張茂能夠抽出一些閱讀的時間,用來和爸爸一起逛逛花園、聊聊天,他也許也會喜歡這些。但是,這種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可能重新來過。而爸爸,在張茂的生命裏著墨不多的爸爸(也許他對張茂影響最大的地方,就是他提供的配子和23條染色體了),在五年前也已經去世了。

  早晨,坐在小院的寧靜裏,被甜蜜卻叫不出名字的花香浸泡著的時候,張茂突然很想更多地了解自己的爸爸。在已經過去的三十五年裏,他已經習慣了爸爸的默默無聞、悄無聲息和永遠順理成章的缺席。可是,在他到了三十五歲的年紀,在他正努力從婚姻失敗的陰影裏走出來的時候,在他獨自坐在爺爺和爸爸曾經揮灑過汗水的這座小院之際,他突然很想更多地了解自己的爸爸。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他喜歡他的工作嗎?他熱愛他的家庭嗎?有了我之後,他更快樂了嗎?在他彌留之際,他是否覺得毫無遺憾呢?

  那麽多看似理所當然的問題,張茂卻,尤其是在自己現在的心境下,完全無法給出理所當然的答案。

  吃罷早飯——一碗按部就班的泡麵以及一個蘋果,張茂開始重新考慮是該留下來還是該回到城裏去的問題。沒錯,昨天一口氣跑到這裏來,確實是衝動之舉。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也不是一個那麽糟糕的決定。雖然很不方便,但他有得吃,也有得睡,生活的基本需要已經滿足了。現在的問題是沒有電也沒有網,他的手機和電腦的電量倒還算充足,而且他也並不怎麽需要用到它們。

  說不定過一陣子沒有電也沒有網的日子也算是一種體驗呢。以前不是有好多次這樣的體驗嘛,他在自己的書的世界裏,被電腦、電話打斷,被迫放開喜愛的東西去做為了謀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他有多少次希望自己生活在沒有電沒有網的世界裏啊!眼下,這不是如願了嗎?

  他正這樣自我安慰的時候,“吱呀——”院門被推開了。

  “嘿!”來者先發出了聲音:“是小茂吧?”說話的是一位老者,花白的頭發像趴在頭頂上的刺蝟直愣愣地指著天——發量倒真是讓幾乎所有的城裏男人甚至女人羨慕不已。老者拄著拐杖,在小院的地麵上“咚-咚-”,一邊說著,一邊朝張茂走過來。

  “是毛伯伯?”張茂的大腦飛快地轉動,腦袋裏立刻浮現出了這個稱謂。與之對應的,是比張爸爸還要年長十幾歲的老大爺,正是眼前這位。

  “哎!”聽到這個稱呼,毛伯伯臉上的笑容宛如繃不住了一般傾瀉了出來。“我看外麵有輛車,就想著是不是你回來咯!我就過來看看呀!”他自顧自地說著,時不時轉來轉去看看小院的荒蕪。

  “有好久沒回來咯?”老者發問了。

  “五年多了吧。”其實可能不止,五年前張爸爸去世了,在那之前,張茂忙著戀愛結婚,也很少會老家來一趟。

  “時間好快哦!”老者感歎著。然後享用了每一位老者都享有的貫穿時空的碎碎念特權,從張爸爸還是個小寶寶說到張茂還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從小院的複興說到它的再次衰敗,從葫蘆村沒了年輕人說到哪裏哪裏又塌了一座房子……

  張茂始終友好而溫順地點頭,時不時附和一聲。

  “打算住多久?”老者又發問了。

  “還不知道呢。”張茂不好說自己眼下正在考慮馬上就走。

  “去我們家吃飯呀,添雙筷子的事兒。”老者發出了邀請。

  “嘿嘿。”張茂不直接答應,也不拒絕,這是他一貫的做派,遇到了他不想答應的邀約,他就打馬虎眼。“不曉得電要怎麽弄,房子裏現在沒電。”他岔開了話題。

  “哦哦,你不曉得吧,電閘在那裏!”老者的拐杖朝著院門的方向指過去,張茂果然看到了一個之前似乎使了隱身術的配電箱。“水閘在那裏!”老者的拐杖又朝廚房的側麵指過去,不難想象那裏一定也蹲著一個使了隱身術的水表。

  “來來,我教你怎麽打開!”老者已經站起了身,朝配電箱走過去了,張茂趕緊抬腳跟了過去。

  這就是早晨發生的事情,現在,坐在破舊祖屋那光線明亮的堂屋裏,手握紅筆坐在攤開的試卷前,張茂什麽都有了。電有了,水龍頭可以放出水來(雖然剛開始接了不少泛黃的鏽水,但很快就變得清澈了),他還有了網絡可用。(“你們小年輕,少了這個可不行吧?”毛伯伯第二次走進院子的時候,遞給了張茂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他家的wifi名稱和密碼,因為就在隔壁,信號居然很好。)

  這一天又是一個豔陽天,昨天沒有曬夠的被子正沐浴在陽光下。

  這樣一來,張茂反倒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離開的借口了。

  接近中午,老者第三次登門了,強行把張茂拽去了他們家吃午飯。在座的隻有毛伯伯,毛大媽還有他們正在放暑假的小外孫——一個一直抱著平板電腦打遊戲的小男孩,頭發像他外公一樣齊刷刷地指著天,隻不過顏色是少年人的黑。

  “為什麽你叫他‘毛伯伯’呢?”吃飯的時候,小男孩問張茂。“你不是姓‘李’嗎?”他又轉過頭去問自己的外公。

  “哈哈哈哈!”在張茂還沒想明白該怎麽回答的時候,老者已經爆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其實,我的小名叫‘毛毛’!怎麽樣?沒想到吧?就連我也是有小名的喲!哈哈哈哈!”老者一邊繼續笑得漲紅了臉,一邊甚至嘟著嘴做起可愛的孩子的表情來,毛大媽和張茂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眼前的老者,將成年人的可愛演繹到了這樣的程度,張茂覺得不能不喜歡他。就在這歡快的氛圍中,小男孩也衝張茂做了個小小的鬼臉。

  張茂以前從來沒考慮過,為什麽“毛伯伯”姓“李”的問題,更不知道他的小名叫“毛毛”。張茂突然意識到,我們大家,都是從小長到大,再慢慢變老的。現在步履蹣跚的老者,也曾有過被嗬護疼愛的嬰幼兒時代,現在的小蘿莉小正太,將來也會變成老太太老頭兒……這是一個何等神奇的世界啊!

  他想到了他自己,眼下三十五歲的自己,一個中年男人,曾經也是一個小寶寶,再往後也會成為一個老頭兒……這個自己多麽神奇啊!

  他再一次地想了爸爸。在張茂出生的時候,爸爸已經三十歲了(恰恰是張茂結婚和失去爸爸的年齡)。在往後的歲月裏,爸爸總是比小張茂年長三十歲。然而,如今到了三十五歲的張茂對自己的過去和未來產生了嚴重的懷疑,失去了信心。那麽,難道三十年前的爸爸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堅定地大踏步地走在自己的征途上嗎?

  張茂不敢,即便是懷著敬畏的心理,也不敢隨便地做出肯定的回答。

  吃罷午飯,又閑聊了一會兒,張茂告辭回到了自家的小院裏。陽光很好,曬得他昏昏欲睡,他坐在桌子前,幾乎因為瞌睡而碰到了頭。他決定,幹脆就去午睡吧!

  他把爺爺和爸爸都曾經躺過的搖椅搬進了二十年前他曾靠著讀書的那棵桂花樹的樹蔭裏,躺進去被微風輕輕吹著,覺得很舒服。當他閉上眼睛,樹影因為風而搖晃時,產生的斑紋就在他的臉上搖曳,他徑自拿了一張試卷過來蓋在臉上,然後很快就睡著了。

  他睡了差不多3個小時——作為午睡來說,這個長度真是匪夷所思——醒來時太陽已經西斜了。他的腳邊,放著一籃子蔬菜,有紅的西紅柿、綠的黃瓜、紫的茄子還有兩個黃的他不認識的瓜,另外還有幾個雞蛋。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毛伯伯送過來的,見他睡著了就沒叫醒他。他的心裏暖融融的。

  在夕陽的光裏,他開始收拾搖椅和被子。

  晚上,他給自己做了一盤子涼拌黃瓜,又炒了一盤子番茄炒雞蛋。他原本是不會做菜的,這些都是照著從網上搜到的教程做的。廚房裏有油和鹽,但直到他把它們放進了菜裏,他才想起來它們肯定早就過期了。除此之外,他還被飛濺起來的油燙到了手背。而且,兼顧灶台下麵的火和上麵的鍋也讓他分身乏術。不過,最後當他把菜端上桌子,吃到嘴裏的時候,他又覺得這仿佛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他的肚子,很應景地大聲咕嚕了起來,他認為它也表達了認可。

  用昨天才買的洗潔精洗碗的時候,滑溜溜的碗從張茂的手裏掉了下來,砸在了鍋沿上,撞出了一個豁口,負傷了。

  手忙腳亂地做完了這堆不擅長的事情之後,張茂終於能夠麵對前妻甩在他身上的那四個字了——“四老男人”。“你就是個四老男人!你就隻會聽老媽、老師、老婆、老板的話!你根本就沒有自我!”——前妻的怒吼,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還字字像針紮在張茂的心上。

  是真的紮心。張茂從小就與別人不同,是個有自己的想法的人。這樣的自己在妻子看來,卻是一個“隻會聽老媽、老師、老婆、老板的話”的可憐蟲,怎麽會這樣呢?初聽到這句言過其實的評價時,張茂既憤怒又傷心。可是,慢慢地,他知道了,他的憤怒與傷心沒有表現出來,妻子並不覺得他有這兩種情緒,隻覺得他似乎聽不見她說話。同樣的,他的自己的想法也沒有表現出來,他幾乎從來沒有與任何人分享過他腦內的世界,那麽對全世界來說,它也是不存在的。因為看不見,所以就不存在,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不滿三歲的小寶寶。

  就妻子了解的事實而言,她說的不錯,張茂從小就是個乖寶寶、好學生。他仿佛從來沒有經曆過叛逆期,也從來沒有經曆過激烈的衝突。他的戀愛和婚姻都是水到渠成,而且他(自認為)很愛他的妻子,也(自認為)很尊重她。在學校裏,他是從來不發火,更不可能打罵學生的好老師。他連學生都從不開罪,當然更不可能惹同事生氣或者忤逆校長,他是一個實至名歸的好好先生。

  可是,就是這樣的他,被他的前妻指責為“隻會聽老媽、老師、老婆、老板的!”“根本就沒有自我!”他非常不明白,難道以前戀愛時,她聲稱自己喜歡的,不是眼前這個張茂嗎?難道婚禮時,她願意與之共度餘生的,不是眼前的這個張茂嗎?有過一個階段,他以為她很了解他,甚至認為不必言語他的世界已向她敞開了大門,而之後,在相處中的點點滴滴裏,他毫無疑問地知道自己錯了。就算表麵上看上去再親密無間的夫婦,也是各自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的。開門不管用,就算拉對方進來,也未必可行。

  可是現在,就是做飯和洗碗這樣的小事,讓他認識到了以前從未在意過的現實——大家都隻知道自己做過什麽,而不知道自己沒做什麽。大家也都隻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而不知道別人做了什麽。張茂的自我肯定因此發生了動搖,他是否有許多該做卻沒做的事情呢?前妻是否,在他未察覺的時候,為他做了許多事情呢?

  結婚五年,張茂一次也沒有做過飯、洗過碗,都是前妻做了——他有沒有為這兩件事情真誠地感謝過前妻呢?他沒有。

  在過去的半年裏,他始終生活在自怨自艾的心情中,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他覺得自己是無可指責的——這個樣子的他為什麽會被另外一個男性奪走了自己的妻子呢?妻子,他深信自己深愛著的妻子,為什麽要拋棄他而投入別人的懷抱呢?

  現在,他想,並不是毫無頭緒了。

  他越回想,就越覺得不是滋味。他對妻子的了解,似乎仍停留在他們熱戀的那段時間,夏天的午後坐在冷飲店裏,她喋喋不休地告訴他各種各樣的事情,而他以溫柔的微笑回應她。就是在所有類似的交談中,他得知了她的身世、她的過去、她的現在、她關於未來的憧憬——就是這些共享的信息,把他們聯結在了一起。語言像是鎖鏈,把兩個原本不相幹的人拉近,直到緊緊鎖在一起。然而,這鎖鏈是她織就的,有朝一日,收走它的也是她。

  但是,自從婚後,他們各忙各的工作,這種交談的頻率下降到了幾乎沒有。當所有的事情都變成了程序,對方也變成了房子裏的另一種家具。她喜歡她的工作嗎?她滿意她現在的生活嗎?他們為什麽一直不提孩子的事情呢?如果他把這些問題問出口,他們的結局會不會是另外一幅模樣呢?

  但是,在那些無法改變的過去裏,在她時不時的抱怨後,他隻是埋頭吃飯,甚至偶爾責怪她幾句“小題大做”、“自作多情”。

  在社會上生存,誰能完全沒有煩惱呢?那個時候他總是這麽說。好好先生如他,在學校裏,也有許多不順心的事情,可是他都自己消化了,從來不拿出來煩她。

  現在回想起來,她也許其實希望著他多多分享些自己的事情。而他,卻總是閉口不言。

  這個夜裏,半年多以來第一次,張茂沒有做噩夢,而是一覺睡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