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衝動之下回了老家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2 14:24      字數:5215
  蓋在身上的被子很沉重,而且,味道很不友好。

  明明正是盛夏時節,原以為晚上不用蓋被子的,沒想到後半夜竟是這樣的,說“寒冷”也不為過。半夜裏,張茂被凍醒了,皮膚表麵冰冰涼涼的,讓他懷疑自己可能不是一個活人。彌漫著粉塵味的空氣中有許多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是什麽蟲子在夜裏似乎忌憚著他這個不速之客而小心謹慎地活動著。

  為了給屋子裏通風,以便獲得盡可能清新的空氣,張茂是開著窗戶睡覺的,雖說有紗窗,但要說一點不擔心有蟲子跑進來那也是假的。從窗戶裏,同蟲音一起不請自來的,是有一陣沒一陣的颯颯的風吹竹林的聲音。不遠處的山脊上長滿了高大的竹子,光是聽到這聲音,暗夜之中竹葉被風吹動的那種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張茂到達這裏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了。因為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在這裏過夜,所以張茂盡可能快地把被褥從櫃子裏翻出來,拖到院子裏擔著的竹竿上去曬——這是他在疲憊而又百無聊賴的幾個小時開車時間裏早就想好了的。這是張茂引以為傲的一個習慣,做事情之前先在腦子裏預演做的步驟,等到真的身臨其境的時候就不太可能手忙腳亂了。

  但即便這樣,被褥也隻曬了幾個小時,翻了一次麵,不僅不足以去掉黴味,還增加了一些曬爆蟎蟲留下的“太陽味道”——這味道吸進鼻腔裏是嗆人的,讓人覺得口幹舌燥起來。張茂認認真真地用洗衣服時用的木槌子拍打了半天,除了吸進了更多讓他愈發口幹舌燥的空氣以外,沒有一點作用。他於是放棄了,睡覺前在床頭櫃上放了一瓶水。

  下午的時間,他一直在收拾整理。他很自然而然地選擇了自己以前常常住的那個小房間,按照他在腦海中計劃過的步驟,從落滿了灰的防塵布下麵掏出桌椅板凳,用從廚房找到的抹布給桌椅及床鋪除去灰塵。他的小房間,在這棟房子的陰麵,因為不遠處的小山的遮擋,隻有一點點光線從窗戶裏透進來。即使在這些不強的光線裏,灰塵漂浮遊蕩的樣子也清晰可見——每當看到這些的時候,他就總有一種回到了小時候的錯覺。

  把他的小房間收拾到勉強能夠住人的狀態之後,張茂開始在房子裏尋找鍋碗瓢盆等日用品——好在它們都在各自該在的地方,鍋碗在廚房裏,瓢盆在衛生間,正是它們各自發揮用途的地方。這些事情,張茂做起來一點兒也不擅長,他是慣常不做家務的,也許是因為前半生的命特別好,總有女人盡心盡力地照顧他,為他打點這打點那。東奔西跑著找東西的時候,他回想起為他付出過許多心血的女人們,心裏有點異樣的惆悵,而他的記憶裏麵,一些個很模糊的影像,仿佛還是在他小時候,站在一旁看著爸爸做這些事情,也漸漸複蘇了。

  這個坐落在深山之間的小村子,是張茂的老家所在地,而這座有著小院子的小房子,是張家的祖屋,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年的曆史了。說是老家、祖屋,張茂卻不是在這裏出生和長大的。而且,這屋子似乎是常年空著的,沒有人定居在這裏,他們把它當做炎炎夏日裏的避暑山莊罷了。

  童年時代,有幾次暑假,爸爸媽媽帶著張茂來這裏避暑。爸爸收拾打掃的影像,大約就是在那時映入了張茂的記憶裏。

  小屋的小院子裏麵,那時候,似乎種滿了花草。是委托了朋友在打點嗎?還是爸爸媽媽時常會過來看看呢?很奇怪,張茂居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童年時代的張茂,是那種有點早熟的孩子,不像同齡夥伴們那樣,喜歡聚在一起玩遊戲,或者玩弄花草與小動物。男孩子們理應喜歡的那些遊戲,他都不感興趣,就連作為生日禮物收到的遊戲機也束之高閣了——張茂從小就是一個愛動腦勝過動手的孩子。來避暑的時間裏,他最喜歡做的,是拿一本書,到小院的樹蔭下坐著。靠在樹幹上讀書,是很愜意的事情。隻要他在讀書,爸爸媽媽就會很自覺地不打擾他,甚至連吵架的音量也會調低一點。這樣說來,書是張茂從小到大的避難所。

  盛夏時,鎮上的家裏離開了空調簡直沒法活下去。可是,老屋卻很涼爽。也許是因為被群山環繞著吧,早晚還頗有幾分涼意。眼下,也正是盛夏。按說睡覺是不用蓋被子的,可是張茂還有以前的記憶,知道山裏晚上涼。他曬了被子,事實證明他是明智的。雖然被子曬得不夠,但這不是張茂的問題,他已經做到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眼下隻好忍耐一夜,明天再繼續讓驕陽教訓它們。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他就一直在奔波。

  學校是昨天下午開始放假的,上午考完了最後一科,然後各班開班會,下午班主任還要組織學生做放假前的大掃除。好在,張茂不是班主任,隻是一個普通的任課老師,可以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教學對他來說尚且不算特別愉快的事情,何況要和學生們有私下的接觸呢?

  他昨天連夜打包好了還沒批閱的試卷。今天一大早,他就從住了半年的教師宿舍出來了,開著車直奔老家。路上,堵在高速公路上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隻帶了書紙筆,拿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帶了證件和鑰匙,卻完全沒有準備路上的幹糧。還沒到服務區,他就得下高速了,看到第一家飯館的時候就想開過去停車吃飯來著,但終究還是一踩油門飛馳過去了。他最終餓著肚子開到了豇豆鎮——那時在他下了高速的半個小時之後,已經從許多的飯店門前一閃而過了——在以前常去的一家家常菜飯館(過了這麽多年,它竟然還在那裏,讓張茂覺得十分親切)裏狼吞虎咽了兩碗飯。

  吃罷飯,他休息了一會兒,同店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天。看店主的樣子,似乎還記得他,也有可能隻是故作親近。張茂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這地方了,今日再來,覺得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感覺,但是也有許多新的、有突兀感的東西——他想聽店主說說這些,但他還是放棄了,覺得店主壓根沒認出來這個早些年常在他店裏吃飯的大男孩了——然而,張茂早已經過了大男孩的年紀了。帶著些許微妙的心情,張茂告辭,往葫蘆村繼續開了。

  在此之前,他還沒有自己開車來過這裏。

  雖然有導航,但是山區信號不好,位置更新延時。他在一個路口拐錯了彎,開了好遠莫名其妙地到了路的盡頭——真的是盡頭,再往前就是樹林了——而導航根本沒有像往常一樣急躁地喊著“您已偏離路線”。他隻好苦笑著又倒了回來——是真的倒了回來,因為路太窄了他沒法掉頭。而且山裏的路很不好,是那種很窄的水泥路,有些地方裂掉斷開了,讓他覺得心驚膽戰而不敢開快車。因為這兩點,原本隻需要一個小時的行程,他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到。

  到了村子之後,他又花費了很多的力氣來尋找他家的老房子,他隻記得是在一座小山的旁邊,在遠離村子中心的地方。結果他還是下車問了路,才找到了——向別人問路找自己的家,感覺總是怪怪的。

  他是從小院那邊的小門進去的,小院後麵有一塊空地,正停著一輛農用小卡車,他把自己的車停在了旁邊,與那輛小卡車並排著。

  院子裏已經荒蕪了,同他記憶中的鬱鬱蔥蔥完全不同,如今滿眼隻有雜草叢生。在打開屋門走進去的時候,他因為沒有注意,還碰了一頭蜘蛛網。

  屋子裏麵的樣子,同他的預期幾乎完全一樣。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蓋在防塵布下麵的家具。每一塊防塵布下麵有什麽呢?他還需要掀開來看了才知道——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想,要是由他來做,一定會把每塊防塵布下麵有什麽寫在紙上,用別針別在防塵布上。他甚至覺得,為防塵布編上號,製作一張每個編號下麵有什麽的清單,也是完全沒問題的。

  他並沒有打算把所有的防塵布和它們下麵的所有的東西都找出來,眼下,他隻打算把需要用的東西拿出來。開著車的時候,他盤算了一下,覺得自己需要用的東西並不多。村裏如果有飯店,就解決了他的吃飯問題。此外,他隻需要一張睡覺的床,一張批閱試卷的桌子,一把椅子就夠了。進了村子之後,為了找老房子,他開著車不知道繞了幾圈。找老房子的同時留意看著哪裏有飯店,可惜一個飯店也沒看到——村裏沒有飯店,估計是正常的,有也不會有生意。好在,他看到了一家挺大的超市,這意味著他至少有方便麵吃,還不算太壞。

  為了泡麵,找東西的時候,他順道參觀了廚房,他要準備燒水壺和暖壺,以便燒開水。他在廚房裏轉了一圈,才意識到那個黑漆漆的台子就是灶台,而這裏既沒有燃氣也沒有液化氣。他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把問題想太簡單了。好在小院裏有很多幹草,廚房裏也有不少幹柴。他身上沒有火種,找遍了小屋也沒找到,隻好把“打火機”三個字寫在清單上,準備等會兒去超市買。

  摸了一手灰之後,他想去洗個手,卻發現衛生間和廚房的水龍頭都放不出水來。他現在有點氣餒了,懷疑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在衝動之下,沒經過大腦就跑到這荒郊野外來幹什麽呢?

  然後他在院子裏發現了那口井。乍一看不像是井,而像是個堆滿雜物的桌子,要不是拖在外麵的麻繩吸引了他(他以為是蛇,嚇了一跳),他簡直注意不到它。他把雜物搬開,發現了一口井,井水很滿,看上去很清澈,但完全看不到底。軲轆上拴著麻繩,麻繩上吊著小桶。張茂擔心麻繩已經爛了,試著拽了一下,還好,應該還可以用。他試著打了一桶水上來,把手伸進桶裏,涼意瞬間沿著手臂爬上了他的身體。他決定就用這水擦拭一下剛剛從防塵布下麵拿出來的桌椅,順便給屋子裏灑上水掃一掃。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打掃的工作都做了,疲憊而又心滿意足地坐在親手擦幹淨的椅子上。

  他想好好洗個澡,他還覺得今天晚上他可以睡個好覺。

  但在這之前,他需要去超市一趟,解決晚飯和買打火機。

  雖然地處偏僻,但這家超市並不寒磣,日用百貨都很齊全,零食飲料種類也多。而且,張茂分明看到了一塊擺著不少蔬菜水果的地方,簡直驚喜。他在超市裏轉了一圈,感覺到了現代文明的氣息。這種感覺,使他覺得自己並沒有真正地遠離人間,使他之前動搖的心情得到了平複——或許,在這裏生活一陣子也挺好的。

  張茂買了5連包的泡麵,2個蘋果,買了打火機,另外還買了一瓶洗潔精、一袋洗衣粉。本來清單上還有瓶裝水的,但考慮到已經找到了水井,他決定自己燒水喝——因為這村子裏水的甘甜,仿佛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而且,為了熟悉環境,他是走路過來超市的,真要買水也還是等開車來的時候再說吧。結賬的時候,也許是因為看他是生麵孔吧,收銀員大媽主動同他搭訕,問他是否是來看親戚的。他不想多做解釋,隻簡單地答了一個“是”。大媽於是一邊利落地掃碼收錢,一邊念叨起了村裏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從超市出來的時候,一陣山風吹到了張茂的臉上,居然真的涼涼的。在他流連超市的時候,外麵的天色不知不覺已經暗了。他不知道村裏晚上有沒有路燈,趕緊加快腳步往回走。

  摸黑進了院子,他才發現家裏也沒有電。好在有之前的鋪墊,他已經不是特別失望了。他很冷靜地想起下午曾在廚房見過蠟燭,還真讓他找到了。然後他,很不熟練地燒水,洗了一個湯碗來泡麵,吃了個並不浪漫的燭光晚餐,又在昏暗的燭光下洗了個坐浴——換成別人,大概會從井裏打出水來直接衝涼吧,像個女人一樣洗漱的時候,張茂這樣想到。

  當他於昏暗中,坐在那不斷往外漏水的木澡盆裏時,他覺得眼前的一切,覺得這一天的經曆,都像夢境一樣,不那麽真切。

  恍惚之間,他瞥到白牆上的一道細長的影子,他馬上知道了那是壁虎——一種在鄉下很常見的,以蚊蟲為食的黏糊糊的動物——他的雞皮疙瘩一下子湧遍了全身。

  他很認真地想,我不屬於這裏,我在這裏活不下去。他甚至,已經開始在腦子裏規劃第二天離開的行程了。他會把今天好不容易拿出來擦幹淨的東西塞回防塵布下麵去,他會把已經在桌子上攤開了的書和試卷收拾好,他會把井上麵的雜物堆回去……他會悄悄地離開,就好像他悄悄地來一樣,什麽都不帶走,就好像從來沒有來過。

  風幹了身子和頭發(是的,他忘了帶毛巾了。等到想起來時,他已經脫光身子坐在澡盆裏了,就算完全不用擔心被誰看到,他也不願意裸著跑去房間裏從櫃子裏找毛巾。何況,就算找到了,也一定滿是黴味)之後,他鑽進了曬了幾個小時太陽的被子裏。被子一半在下,當褥子用,另一半在上,做本職工作——張茂覺得自己挺機靈的。

  雖然被子很沉重,雖然鼻腔周圍的空氣很燥,既有黴味,又有曬爆蟎蟲產生的“太陽味道”,但也許是因為白天太累了,張茂居然很快就睡著了。屋子裏很安靜,吹滅了蠟燭之後,隻有月亮的微弱的光線從窗戶闖進來。在這樣的環境裏,張茂應該可以一覺睡到明天早上吧!

  可是,幾個小時之後,張茂驚醒了。他“哇——”著叫喊著醒過來,身上黏黏的,像往常一樣,已經出了一身汗。

  妻子(應該說是前妻)的臉,還殘留在他的視網膜上。他仿佛,仍然能看見她的兩片小嘴唇上下翻飛,無數的飛蛾朝他鋪天蓋地地碾壓過來。

  他平躺著,用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心髒上,想叫那個亂跳一氣的家夥平靜下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小半年來,他經常這樣從噩夢中驚醒。而使他感到畏懼的,正是在他身邊睡了五年的妻子的那張欠缺美感的臉。

  他知道自己很難再入睡了,知道自己隻能胡思亂想到天明了。他伸手拿過擺在床頭櫃上的手表,眯縫著沒戴眼鏡的眼睛,看了看夜光的指針——已經是第二天了。

  在對嚐試失敗的懊惱中,他度過了一夜,新仇舊恨交雜著,是他腦內的劇場。等到黎明時分,就像過去的小半年時間的幾乎每一天一樣,他終於陷入了無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