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家有應試生的陪讀媽媽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11 09:57      字數:3700
  圓圓在高考之前三個月左右,出現了生理上的不適。這種不適,是非常難以啟齒的。她的生理期變得很不規律,剛剛才結束沒兩天,就又回來了。淋淋漓漓,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疼痛仿佛一層膜,緊緊地覆在了她的身上,讓她感到呼吸困難,甚至,第一次地,想到自己還是死了更好。

  每天早晨,她在周身疼痛中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皺上了眉頭。亦或,這眉頭即便在睡夢中也沒有舒展開過。因為,就是在入睡之前,疼痛也完全沒有撒開攥緊她的手。她說不出來,自己為什麽這樣地難受,也說不出來為什麽這裏那裏明明全都是她自己的身體的組成部分,卻如此自作主張地呻吟,一點也不給她這個主人麵子。她感到屬於她的這具身體,也許從來都不曾屬於她過。她曾經以為它屬於她,其實不過是她盲目的樂觀自大罷了。

  圓圓沒有辦法對媽媽訴說她的疼痛,對她來說,媽媽不是一個值得傾訴的對象。雖然,這傾訴也許能換得媽媽帶她去看醫生,再經由醫生之手解決問題。圓圓沒有說,但花姐還是發現問題了。花姐發現圓圓的不正常,不是因為她注意到了圓圓緊鎖的雙眉(在她看來,女兒一直都是這副悶悶不樂的表情),而是因為她要給圓圓洗衣服,生理期這種事情,因為瞞不了衣服,所以也瞞不了媽媽。

  所以,花姐把圓圓領去了醫院,在照顧大黃直到去世的過程中,她已經跑過很多趟醫院了。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想回到這裏來了,因為,即便隻是路過醫院的大門口,她也會心頭一緊,腦海裏浮現出大黃彌留之際的歎息。現在,當女兒也病了的時候,她不得不把這種顧慮拋到了腦後,而專心地做一個有責任心的媽媽,一個耐心的陪護。

  看完醫生,她們提著一大堆中藥回了家,那之後,好長時間,花姐天天蹲在向房東借來的小炭爐前麵,用一把破舊的扇子輕輕地扇風。一早一晚地,黑漆漆黏膩膩的液體代表著花姐的母愛經由那細細的喉管流進了圓圓的身體裏。

  慢慢地,也許是那些難喝的中藥起了作用,不老實的生理期變老實了。

  待到考前一個月的時候,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這次,花姐倒是在圓圓之前就發現了問題——因為她自打上次的生理期事件之後,就增加了十倍的注意力來觀察圓圓。就連在出租屋外麵的雨棚裏麵洗碗的時候,也時不時透過那扇小小的窗上的玻璃看看她。為了這,她還專程把那塊估計裝上去之後就再沒清潔過的玻璃擦幹淨了。

  新的問題,是圓圓的手在發抖。當她寫字或者做其他的動作的時候,這種抖動就被其他的動作替代了,可是一旦沒有優先級更高的動作,抖動就在不知不覺之間接管了手的控製權。

  花姐很慌,但這算不上需要去看醫生的大毛病,她雖然著急,但也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好。陪讀的幾年裏,她倒是積累了一些同樣的陪讀媽媽朋友,跟她們圍繞著應試生學習和生活的方方麵麵展開了數不清的討論(就連圓圓自己感到難以啟齒的生理期問題,也被花姐在這些媽媽們麵前“大肆宣揚”了一番)。但是,真有困難的時候,這些朋友是不大靠得住的,一夥子人七嘴八舌,能不把事情搞得更糟就阿彌陀佛了。

  花姐還是去找了醫生,就是上次給圓圓治好了生理期紊亂問題的那個老太太。在城市裏生活了這麽多年之後,花姐自然知道城裏的醫院是不講什麽“人情”與“售後”的,應當一碼歸一碼。不過,她出於一個走投無路的媽媽的心理,還是懷著僥幸心理去找了那位老醫生。老醫生聽完了她的講述,安慰了她,告訴她很多應試生都有過這樣的問題,讓她不用太擔心。另外,告訴給了她一些食材的名字,說可以緩解壓力的,囑她經常給女兒做一些。

  如此這般,花姐滿懷著感恩之心從老醫生的診療室裏走出來了,以“盡職媽媽”的自豪感為盾牌,以從菜市場買來的降壓食材為刀劍,又硬起頭皮朝著那個她不熟悉的領域殺將過去了。而且,按照老醫生的囑咐,她暗暗在心裏盤算著,找女兒敞開心扉地聊一聊,告訴她不要有太大壓力。

  終於熬過了高考,估完分,圓圓和花姐都長舒了一口氣。不出意外的話,報考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也完全沒問題。而且不會出意外,因為填報誌願要在分數真正出來以後。

  母女倆的心情都好,但卻不是同一種好法。

  花姐的高興在於她終於可以回家了,這一次,她是榮歸故裏,和上一次灰頭土臉地被趕回來不一樣——這一次她揚眉吐氣了,可以好好同她的朋友們吹噓吹噓女兒的好成績,傳授傳授她的教育方法。而且,家裏的房子寬敞得多,住起來也自在得多。

  圓圓的高興則在於她看到了希望。再過兩個月,她就可以離開家、離開媽媽了。填誌願的時候,她自然會刻意挑選一個距離冬瓜城十萬八千裏的城市,跑得遠遠的。嶄新的生活照耀著她,使她渾身上下都感到終於從窒息中得救了。隻要想想兩個月後就能踏上火車離開,她就覺得活著尚有指望,曾經因為疼痛不已而產生的“死”的想法也消失無蹤了。眼下,有一段長達兩個月的必須與媽媽相處的日子橫在她麵前,是無法跨越的,但她總能忍過去。忍過去,前麵就開闊了。

  房子的租期到月末,那個時候正式的分數已經出來了。在此之前,她們還住在租來的房子裏。花姐仍舊每天興高采烈地出攤賺錢,而洗衣做飯的事情就交給了突然閑下來了的圓圓。除此之外,圓圓總是不在家。她告訴花姐去找同學玩了(因為從高考結束之後,花姐突然一改往日不許圓圓和同學們一起玩兒的立場,常常叫她出去找同學,而不要一個人悶在家裏),實際上鑽進了新華書店裏,總是一待一天。這段時間,大體相安無事。

  往後成績出了,誌願也填報了(對此,花姐倒是沒怎麽和圓圓抬杠,因為圓圓所填的是首屈一指的大學,即便離家遠,花姐也不能聯想到這是女兒為了躲著她才做出的選擇),房子的租期也到了,所以她們找了搬家公司把六年生活攢下的東西搬回了家,家裏的事情仍舊那麽劃分——花姐每天出攤做生意,圓圓負責家務以“鍛煉獨立生活能力”。

  豇豆鎮是小地方,書店裏隻有學習輔導書和武俠小說,而且也不許坐在店裏看。所以,圓圓隻好關起房門,一本一本地讀她租來的金庸。讀著讀著,竟然越來越覺得有意思了——武俠小說裏那個快意恩仇的世界,讓她覺得如此舒暢,不像現實生活,如此黏膩而焦灼。

  一本讀完了,她又去換一本,用她自己微薄的零花錢支撐著,但願能度過剩下的暑假。而有一日,她走在去書店的路上,突然聽到有誰叫她的名字“黃圓圓!黃圓圓!”她四下張望,來者竟然是她的小學同學楊玲玲。她已經六年沒有在豇豆鎮的街頭流連過了,小學同學居然還能認出來她!

  偶遇的結果,是圓圓被楊玲玲拖去了她上課的舞蹈教室。楊玲玲是個圓圓臉的女孩(感覺她比圓圓更適合“圓圓”這個名字),她像一隻小倉鼠一樣,嘴裏老在吃著東西,也老在說著話,性格倒是特別好,大約咀嚼的動作真能牽動笑肌而使人心情愉快。小學時,圓圓曾短暫地同她一起上學放學過一段時間,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就不再繼續了(所有在圓圓的生命裏短暫出現過的友情,似乎都是這麽“無疾而終”的)。

  舞蹈教室是一位退休的舞蹈老師開設的,聽說她原本在大城市裏的歌舞團跳舞,也曾經在專業的舞蹈學校當過老師,現在衣錦還鄉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順便教教學生。圓圓尚沒有透露出興趣來,就被楊玲玲拖去了舞蹈教室。她隻答應來看看,可是等見到了那位美麗高貴、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著氣場的女士時,她震驚了。楊玲玲自然要跟老師介紹圓圓,她說圓圓是她的同學,聽說她在學跳舞就也想學,今天姑且先來參觀一下。

  毋老師表達了歡迎,請圓圓隨便參觀,自己便依舊投入到教學中去了。

  要學自然要交學費,回去的路上圓圓一直在苦惱這一點。楊玲玲是伶牙俐齒的,幫她說了許多話,這其中自然包括大黃的去世、花姐的辛苦和圓圓的好成績。(圓圓很納悶,她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呢?或許,豇豆鎮這樣的小地方,就沒有什麽能瞞過別人的事情吧!)毋老師也就答應了,她說,如果圓圓能承擔一些打掃衛生、整理用具的工作,她能給學費打個六折。這既照顧了圓圓的經濟,又照顧了圓圓的臉麵——是那種很有涵養的做法。圓圓心裏感激著毋老師——她開始以為是“吳”,後來才發現是“毋”,是個很少見的姓氏。

  雖然可以打六折,但對圓圓來說,依舊不是個小數目。她如果想學,就得去求助媽媽。她想學,而且她知道告訴媽媽六折的事情媽媽肯定會拿錢讓她去學——媽媽喜歡撿便宜。而且,高考之後媽媽除了念叨著要她鍛煉獨立生活能力,也說了好幾遍叫她培養自己的氣質(在圓圓縮在房間裏讀武俠小說的時候,她總是突然出現,然後叫她讀些有用的書,比如學一學氣質,學一學禮儀之類的,對此,圓圓雖不至於不厭其煩,但肯定也不喜聞樂見),而舞蹈顯然是培養氣質最好的方法。但她實在不願意向媽媽開口要東西。她做了晚飯,和媽媽一起吃飯的時候,三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一夜幾乎沒怎麽睡,第二天圓圓早早地去了毋老師的舞蹈教室。門已經開了,但還沒有學生來,毋老師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木地板。圓圓輕輕地叫了一聲“老師”,毋老師側過臉來看她。

  “老師,對不起。”圓圓說完,彎腰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後,連道別也沒有說,轉身就跑開了。“等等”的呼聲從身後傳來,她充耳不聞,她的眼睛已經整個兒被淚水糊滿了。她跑回了家,把自己鎖進房間了,蜷縮在床上,抽泣著抽泣著,睡著了。

  往後的幾十天,陪伴她的隻有金庸筆下的俠肝義膽、快意恩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