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三口之家的經濟支柱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05 11:35      字數:4247
  現代家庭的中心,早已從最年長的一輩身上轉移到了最年幼的一輩身上。如今這個時代,全家上下,無論是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還是爸爸媽媽,生活的重點就是圍著小寶寶轉。經過幾萬年選擇的基因很神奇,能讓小寶寶擁有各種各樣讓我們成年人覺得可愛的特征,抑或,正是因為這些特征存在於小寶寶們的身上,才被基因定義為了可愛。除了可愛以外,愛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麵。她的眼睛像我,她的嘴巴像我——一旦想到這一點,就會使人更加奮不顧身地願意為孩子付出一切。

  從另一方麵來說,世界上有許多不夠被愛著長大的孩子,也有許多被過多的愛淹沒到幾乎窒息的孩子,兩者可能都在羨慕著對方。但是,究竟哪一種更幸福,或者哪一種更可憐,倒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

  總的說來,花姐家的圓圓是個被愛著的孩子。

  圓圓這個名字,是奶奶花嬸取的,因為奶奶——大黃的媽媽——的欠缺存在感,明明是外婆的花嬸被叫成了“奶奶”,這倒也沒什麽,“外婆”也好“奶奶”也好都隻是個稱謂而已,不代表誰就更親近更愛孩子了。

  圓圓是小名,大名叫黃圓圓,叫起來有種莫名的可愛感。

  在花姐懷著圓圓的最後的幾個月裏,花嬸一直在餅攤給她打下手。花姐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有許多動作的難度在直線上升,而且她自己也越來越感覺到疲憊了。生的過程還算是順利的,大概是因為花姐平時的運動量很充足。坐月子是在花嬸的精心嗬護之下完成的,雖說大黃也傾盡全力了,但總不免還是鬧得雞飛狗跳。

  終於等到花姐做完月子了,歇業了兩個多月的花姐餅攤必須重整旗鼓趕緊開張——生孩子本身和生下來的孩子都是活生生的碎鈔機,花姐等不到身體慢慢康複了,就得趕緊去賺錢養家。不過,好在她身體底子好,月子坐得也不差,雖難免有吃力之感,但咬咬牙還是能應付的。這樣一來,圓圓隻能交由花嬸照顧,而花嬸自然也就無暇去給花姐幫忙了。

  誰能料到呢,在圓圓還沒滿1周歲的時候,花嬸突然就沒了。她的“癌症晚期”的診斷結果,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居然一直都瞞著女兒和女婿。他們問她體檢結果怎麽樣的時候,她都笑著說沒事,正常得很。說起她的體力越來越不濟的問題,她就笑著說自己確實是老了,然後起身到女兒頭上翻找白頭發,輕而易舉地就把話題岔開了。後來,在花嬸過世之後,花姐不能不懷著自責的心情,但是,每當她回憶起花嬸曾經強忍著對自己或許即將死去的恐懼,以江河日下的身體為這個家打點上下,照料從小就身子弱十分愛哭的圓圓——每當回想起這一切,她又不能不為自己堅強的媽媽折服,然後聯想到那位在入住敬老院之前親手處理了過往的一切的可敬的外婆。她想到自己的身體裏同這兩個堅強的女人留著一樣的熱血,就不能不更加把自己當作一個移動的小型核電站來燃燒了。

  花嬸的過世,非常平靜。在一個傍晚,花姐正準備從小學門口轉移陣地到菜市場去,迎接傍晚下班之後湧向菜市場的年輕人們。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花嬸打來的。接通了電話,花嬸的語氣倒是尋常的,先說看樣子天好像要下雨了,然後說“我有點不舒服,你回來吧,看著圓圓,我去趟醫院”——並不是征詢意見的語氣。花姐雖然因為被打亂了步調有些不快,但對於身體不適的媽媽還是馬上響應了。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她用鑰匙打開家門走進去時,圓圓還酣睡在她的舒服的嬰兒床上,而一旁坐在安樂椅上的花姐已經停止了呼吸。她安詳的樣子就好像隻是睡著了,而她的手還輕輕地擺在嬰兒床的床沿上,仿佛隨時會醒過來搖一搖它似的。

  所謂的“壽終正寢”,也許本身就是一個謊言。如果身體的一切都是好好的,那麽人為什麽會死去呢?花嬸是被體內擴散的癌細胞奪走了生命的,可是,她做出的選擇,使她有尊嚴地在自家的椅子上像小憩一般告別了人世。

  為了花嬸的葬禮,花姐又歇業了。再往後,等到這一切都平複了,新房子裏隻剩下三口之家了,大家的心裏也似乎都習慣了沒有花嬸的日子了——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啊!

  首當其衝的問題是,圓圓怎麽辦呢?

  總不能放著圓圓自己在家不管不問吧?保姆是請不起的,也不放心。圓圓太小了,托兒所又都不收。這可怎麽辦呢?

  那帶著圓圓去工作行不行呢?大黃那邊的答案是斬釘截鐵的,肯定不行。花姐心一橫,我是個體戶誰能管得著我?把圓圓放進嬰兒車裏一並推了過去,結果第一天就差點出事了。生意閑的時候倒還顧得過來,生意忙的時候圓圓的嬰兒車被擠到了外圍,真要是被誰抱走了,花姐都未必能發現。就帶著圓圓出了一天工,花姐再也不敢了。

  愁眉苦臉地又歇了幾天攤,但終究不是個辦法,靠大黃當校工那點工資根本不夠養家糊口,花姐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那能不能讓大黃的媽媽來幫忙呢?大黃的情況,花姐是了解一些的。她知道這幾年大黃和妹妹重新取得了聯係。既然能找到妹妹,當然也能找到媽媽。圓圓再怎麽樣,也是她的親孫女啊。

  花姐試探性地提出了這個建議,大黃當場就否決了。不僅如此,大黃還很生氣。大黃當年離開家的時候,媽媽其實還很年輕,而繼父也之盼望著能有個自己的孩子。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應該也長大了。早就已經決定斷然離開的他,怎麽可能再去向這一家求助呢?往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他都絕對不會去找他們幫忙的。

  花姐沒有反駁,但她的心裏也憋著氣。大黃那種“家非家,媽非媽”的感覺她是理解不了的。在花姐的認知裏,媽媽就是媽媽,永遠都是媽媽,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媽媽——她這種有媽疼的孩子,當然覺得被媽媽疼愛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哪裏能理解另外一種可能性呢?

  花姐不知道,一旦開啟了新的生活階段,前一段婚姻留下的果實很可能就成了累贅。花姐不理解這些,但她知道這是大黃少有的生氣,所以她不反駁。但在心裏,她開始覺得自己和圓圓對於大黃的重要性,遠不如他遙遠的媽媽。從這一點來說,花姐是完全想錯了,可是,誰能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錯的呢?就算他們錯了,他們也寧願相信是錯了的全世界都在與自己作對呢。

  因為花姐憋著氣,所以她本來想到的一條解決辦法,也就沒有提出來。花姐當年就讀的那所中專的旁邊,如今發展起來了一條美食夜市,聽說還挺紅火的。花姐可以放棄菜市場的生意,白天在家帶圓圓,傍晚去小學門口開張,順便跟大黃交接圓圓(反正那段時間大黃總是站在學校門口,讓他牽著個小朋友想必不礙事的)。到了晚上,她去美食夜市,把白天損失的營業額補回來,應該不成問題。這樣,她自己要辛苦得多,但是問題就能解決了。

  花姐沒有提出這個方案,是因為她性格裏有著倔強的成分。如果是她想給,她什麽都舍得,何況隻是增加些辛苦。但如果是對方要求,那麽哪怕她原本願意,也會變成強驢死活不同意。

  夜市的方案,花姐一個字沒提。取而代之的,她開始催大黃辭掉小學的工作。

  小學校工的工作很穩定,也不辛苦,但是收入確實不高。如果一直當個單身漢,大黃既沒有不良嗜好,又自個兒吃飽全家不餓,那滿可以在小學校工的崗位上做到老。可大黃現在拖家帶口,他的月工資還不到花姐餅攤收入的一半,校工的工作就雞肋了。

  大黃隻能放棄。他在拒絕讓媽媽來幫忙時有多幹脆,在答應花姐辭職時就也得那麽幹脆。他在那小學裏待了許多年了,不舍是難免的,不過別家的孩子再親也親不過自己的孩子啊。而且,花姐還用了激將法,說你那木雕活兒學了這麽多年了,怎麽老不見出師呢?要是你能在家一邊帶孩子一邊雕點什麽賣,遲早要名利雙收的嘛。

  其實花姐和大黃都心知肚明,他早些年是認真學過木雕,可自從跟花姐戀愛、結婚,尤其是花姐懷孕之後,大黃的時間就總是被處理不完的瑣事占據了,木雕活早就疏遠了。

  但這些話,大黃不能挑明了說。如果他說了,花姐勢必要暴怒,反問他是不是在嫌棄她拖累了自己。她是有殘疾的,總是更敏感一些。婚前他喜歡她的感情細膩,但是婚後時不時總要為此煩惱。

  終歸是男的,好麵子。大黃硬著頭皮辭了小學的工作,硬著頭皮拜訪以前的木雕老師,半是央求著請對方分給他一點工作。

  與此同時,花姐自然也是火力全開。圓圓一天天長大,花錢的日子就像血盆大口,已經在不遠的將來一字擺開了,繞不開也躲不掉。

  世上的許多事情都講究天賦,如果天賦不好,很難做到登峰造極。但是,做事的目的本不是登峰造極,隻要把事情做到八九分,也就足夠了。而要達到這八九分,比起天賦,更重要的反而是不斷地練習、投入精力去努力。

  因為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到木雕的工作上,大黃的技術越來越精湛了。一開始師傅還隻是答應讓他處理粗糙的外形輪廓,漸漸地也讓他做些細工活了。大黃試著自己設計、從頭到尾製作了幾樣作品,也得到了師傅的認可。

  照目前的形勢來看,大黃出師獨當一麵指日可待了,師傅也很欣慰。

  大黃的師傅塗大師,是一隻上了年紀的精瘦的老頭兒,做木雕已經有很多年了。在工業化大生產的年代,手工製作似乎是跟不上時代潮流的,但塗大師全都撐下來了。塗大師的家境很好,出生時就已經一輩子吃穿不愁了。因為不用考慮生計問題,所以得以潛心深入鑽研木雕的學問。正是因此,即使在木雕不能為他帶來絲毫收益的漫長歲月裏,他也始終堅持著自己的創作。終於,在外界開始意識到手工業的寶貴之後,塗大師在木雕領域樹立起了自己的聲望。當他成了“塗大師”之後,凡是出自他手的作品,都成了收藏家趨之若鶩的寶貝,許多企業家都想買下他的作品裝點門麵。

  豇豆鎮,是塗大師的老家所在地。實際上,塗大師這一生,幾乎沒有離開過豇豆鎮。最遠的幾次出行,無非是在他還有妻子兒女的年代,去了幾次冬瓜城。隨著這種狀態的結束,以及他身體的日益衰老,他越發深居簡出了。

  這樣了不起的角色,怎麽會成為大黃的師傅呢?

  這其實有點因緣際會的味道。簡單來說,有一天傍晚塗大師在鄉間散步時不小心掉進了農戶的堆肥池裏,傷得不重,但他爬不上來。而下班回家的大黃發現了他,並且搭救了他,還送他回了家。大黃隻是本能地施以援手,塗大師卻從此視他為恩公。塗大師本身是不看重錢財的,但輪到報恩除了給錢他也想不出其他的。他拿錢給大黃,但大黃拒絕了。要不您收我做個徒弟吧?大黃本來隻是隨口一說,給老漢一個台階下。沒想到塗大師當場就答應了。

  後來,大黃才知道,塗大師在他之前從沒收過徒弟。不是沒誰來拜他,而是他把他們都請走了。大黃這才意識到了塗大師對自己的看重,因而認真地、從零開始地學起木雕來。而在他單身的漫長歲月裏,塗大師就像是他的爸爸,填補了他心裏某塊失落的地方。

  當然,就大家在成立小家庭之後都疏遠了父母一樣,大黃的婚姻生活也使他與塗大師遠離了。如今,因為花姐憋著的一口氣,這距離又變小了,何嚐不是一種收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