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沒有愛情的愛情史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04 11:42      字數:3240
  花姐已經距離情竇初開的年紀越來越遠了。對她而言,記憶中那個名叫胡月明的大哥哥,朦朦朧朧地代表著一種好感。不過,隻是好感,並沒有什麽實質的想法。一來,對於女孩子來說,所謂的“實質的想法”,是很難自己成型的。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花姐發現就連那個大哥哥的長相在她自己的記憶中也變得模糊起來了,有的時候,她簡直要懷疑,是否果真曾經存在過這麽一個人,那個逃課的下午,是否隻存在於她趴在課桌上昏睡時的夢境裏。

  親手毀掉花姐對男性的向往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爸爸毛大富。他曾經是花嬸的完美丈夫,是花姐的完美爸爸。花嬸怎麽想,花姐確實不知道,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曾經多麽喜歡爸爸,多麽因為爸爸而驕傲。可是,曾經有多喜歡,後來就有多厭惡,這是絕對的正比例關係。

  毛爸爸是死在去偷情的路上的。這雖然隻是一種可能性,但是,在接二連三冒出的種種流言的浸淫之下,就連曾經最喜歡爸爸的花姐也不能否認,她信了。細思極恐,那些和爸爸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飯的日子,那些和爸爸嬉笑打鬧的日子,那些坐在爸爸的副駕上(花姐因為暈車所以很少坐車,爸爸的副駕幾乎是她的專座,因為坐在前麵暈車的感覺就不那麽強烈了)出去玩耍的日子,一想到這些時候的爸爸竟然還背著她們母女藏著所謂的“美嬌娘”——花姐就氣得咬牙切齒,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多麽可怕啊!多麽可怕啊!就連每天一起生活,以一人之力養家糊口的爸爸都有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麵!花姐還,怎麽敢去相信那些她不熟悉的、就算去熟悉也隻能知道個片麵的男孩子們呢?

  幾年前,花姐還在工廠的流水線上三班倒的時候,也有熱心腸的大姐流露出要幫她介紹對象的意圖。那時,她因為遭受了爸爸突然去世的打擊,又長時間生活在被戳脊梁的環境之中,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茶不思飯不想,竟然一下子瘦了下來。現在回頭去看,那時當之無愧的,的確是她最美的年代。年齡是一方麵,處在無論怎麽樣都美的階段。瘦了是另一方麵,人因為辛苦的勞動總帶著點疲憊的神情,而因為背負的閑言碎語又總有些憂傷的味道,竟然成了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再往後,出了事故,殘疾了,人生的種種都因之變得再無完美的可能性,連“殘缺美”三個字也成了可憐的笑話。

  花姐最美的年紀,也正是她最不好受的年紀。因為爸爸的突然離世,一切曾經勾勒過的美好生活的藍圖,在轉瞬之間皆成為泡影。每當她坐在流水線旁機械地做著那些仿佛永無止境的重複的動作的時候,她想到自己本可以在寬敞明亮清香的超市裏收銀、理貨甚至做些管理工作,她心裏的怨憤就逐漸增長了起來。說起來是爸爸一手創辦的超市,可是在爸爸去世之後突然冒出來的這個那個合夥人,很快就(幾乎是擅自做主地、強勢地)買下了爸爸的股份,在那個由爸爸的心血搭建的地方,再沒有花姐的半點兒立錐之地了。

  在疲憊、憂傷與怨憤的複雜情緒包圍之下,她哪裏有心情去做出親切和藹的樣子呢?怨憤有它自己天然的氣場,能讓周圍的一切望而卻步。

  唯有一次,花姐在東方既白的早晨下了大夜班,頂著凜冽的冬日的風騎自行車回家。那時的她,頭腦像以往同一時間段一樣不清醒,可是,在那一瞬間,她像觸了電一般突然驚醒了。一個背影,在前麵轉角的地方一晃而過,她的大腦在沒有征詢過她的意見的情況下,擅自想起了一個人——頭腦中關於胡月明的記憶一下子就蘇醒了,猝不及防。同時蘇醒的,還有花姐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那些五顏六色的回憶。那時的她何等幸福啊!何等幸福啊!可是,那時的她居然一點不覺得自己幸福,反而,為了一個漂亮朋友和一個名字那麽苦惱!多麽愚蠢!

  回到家裏,將小小的鏡子舉到麵前,這一張曾經圓潤而有朝氣的臉,如今寫滿了不符合它的年齡的滄桑,連皺紋都快要破殼而出了。放下鏡子,花姐倒在床上,絲毫無力阻止悲傷像潮水一樣湧起,將她的整個大腦浸沒其中。應該用來補覺的白天,花姐把自己哭成了床上一個瘦弱的小團子。為了避免被媽媽發現,她隻好拚命地把抽噎不止的自己裹進被子裏。窗戶外麵,冬天的風在呼嘯著,花姐感到,她內心裏過往所建立的一切都在這場大風中被宛如落葉一般掀去,心中的一切倚仗,從此蕩然無存。

  那是在事故發生前一個月左右,她的三個手指還好好地長在她的身上,每天矜矜業業地各司其職。那時,她覺得苦難已經到達了巔峰,殊不知還有更多的苦難就在不遠處的前方等待著自己。

  若幹年後,坐在小學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和黃友餘一起喝罐裝啤酒的時候,花姐已經是一個當之無愧的熟女了,熟過頭了,快要從樹上掉下來砸到牛頓頭上那般。而且,一次正兒八經的戀愛也沒談過。

  通常來說,熟女們自己並不會因為她們身體的變化而發現自己“熟”了——人的身體在生長到了一定階段之後,總是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停留在一個相當穩定的狀態中,不會馬上迎來走向衰老與凋亡的下坡路。而比起男人,女人們受基因與其操縱的激素軍團的控製似乎也要弱一些,沒有那麽強烈的性方麵的躁動。熟女的“熟”在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的言語裏,在她們自己的至親之人的碎碎念裏。她們可能什麽都沒做,就成了枝頭搖搖欲墜的紅柿子,成了等不到牛頓的蘋果。當然,她的親朋好友們所譴責的也正是她的“什麽都沒做”這一點,他們總覺得,隻要去拾掇打扮自己,去熱心腸笑臉相迎地結識男孩子,天底下就不可能存在嫁不出去的女孩子,實在不行,咱們不是還有“奉子成婚”這一招嘛,拿下了人質,亦可拿下江山。他們可不管你有沒有一個毫無工作經驗的媽媽要贍養,也不管你是不是缺少了三根手指頭。

  流言蜚語造成傷害至少需要兩個步驟,一是有誰在背後誹謗你,二是有誰當麵告訴你。很遺憾啊,扮演後者的,通常還是親戚朋友這種可能時時刻刻打著“為你好”的旗號,把自己穩穩當當地擺在了宛如魏征一般的直言敢諫之良臣的位置上的角色呢!

  平心而論,在這個過程中花嬸的苦惱也是有理有據的。尤其是,在花姐的韭菜餅攤子逐漸走上了正軌,收入逐漸穩定下來了之後。曾經的生存方麵的壓力已經減淡了,而新的問題就會被提到更醒目的位置上。這樣看來,人生這東西,不過就是從頭到尾一個一個地打怪獸,恐怕除非死了,才能有消停的那一天。

  花嬸是個有自尊的人,即使是丈夫突然去世的那段苦日子裏,也沒故意做出可憐的樣子去博得同情過。即使是為花姐到處找工作的那段“低三下四”的日子裏,她也總是能尋摸出還算拿得出手的禮物,不至於空著手去求人。而今,她覺得戳在她女兒身上的指指點點實際上也就是戳在她自己身上的。但是,每當她看到女兒的斷指時,她又不能不想到是她自己把女兒推進的火坑,也不能不想到自己是個等同於累贅的存在。她時常唉聲歎氣,動輒暗自流淚,她上哪兒能去找到一個靠得住的女婿呢?這個女婿,得不嫌棄女兒的大齡與斷指,還要接受她這個老累贅!她越想越苦惱,腦袋裏時不時閃現出自己還是“快點死了好”的念頭。她的歎息與眼淚,她自己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已經在家裏形成了飛簷走壁的立體環繞音。

  花嬸的心思,花姐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世界上有許多明知道存在的問題,卻誰也沒能耐解決它。花姐不是不想解決問題,可是,因為每天與麵粉打交道而眉毛都變白了,因為時刻沉浸在煎韭菜的香氣裏而整個人都醃入味了,這個樣子的自己,誰能看得上呢?

  文章得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畫得一筆一筆地畫,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做。在花姐的判斷裏,自立是擺在成家前麵的。雖然花嬸不見得也這麽覺得,但花姐決計不願重蹈花嬸的覆轍。一來二去,事情也就耽誤了。

  小學門口的生意開張之後,花姐體會到了成功的喜悅。這成功也許微不足道,但對花姐意義重大。她看到了一種可能性,她可以不用趨炎附勢,不用依傍於誰,完全能靠自己殘缺的一雙手活下去——還有什麽比這更讓她喜悅的呢?隻要在經濟上足以自給自足,隻要活下去不成問題,其他的一切,比如自尊心、自信心、上進心自然會慢慢長出來。

  所以,坐在馬路邊和黃友餘一起喝啤酒的花姐已經不再是以往那個擔驚受怕的熟女了,她是自尊的,是自信的,是上進的。而這些特征,無一不凸顯了她原本並不明顯的魅力,使黃友餘眼中的她變得婀娜多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