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成了局外人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7-29 11:07      字數:3586
  大樹每年長出一圈年輪,兔子張也長年輪,是他腰上的贅肉。起先他渾然不覺,隻是偶爾納悶走起路來為什麽有點喘。有一天,他鞋帶散了,蹲下的一瞬間,褲子的扣子像子彈一樣飛了出去。

  以此為起點,他發現了自己正在逐漸變寬變大的事實。

  像大多數的農村人一樣,兔子張對自己身體的種種指標,比如身高體重腰圍等等全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數字。而且,他們也很不屑於站在鏡子麵前對自己的外形細致觀察、品頭論足。

  身高方麵,兔子張一直知道自己是矮的,這也就夠了,他自己也很不想提到這個話題。

  體重方麵,他本來沒什麽擔憂的,反正一直都是同齡人裏麵偏胖的那個,從來沒想過更不要說指望著能變瘦一點了。自己到底有多重,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剛開始賣蔬菜的時候想過要上磅稱稱自己的斤兩來著,但是最終沒有這麽幹,理由大概和不願意提自己的身高差不多——不願意麵對現實。

  至於腰圍呢?更是完全不知道有這麽回事兒,自從搬離了葫蘆村的老房子,兔子張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尺子這種東西了。

  如果一個人本來就糊裏糊塗地胖著,對於變得更胖,是很難察覺的。兔子張賴以關注自己身體的標尺唯有衣裳,可是,婚後兔子張沒再自己買過衣服,小雪全包辦了。值得一提的是,小雪在大學裏學的是服裝設計,雖然不是什麽名校,也沒學到多少貨真價實的本事,至於參加設計比賽獲獎更是一次也沒有——但她對衣服的喜愛卻是真的。對買衣服的熱忱也是真的。因此,衣服的尺碼逐漸變大,兔子張自己竟然一點兒沒有察覺。

  為什麽會發胖呢?是心寬體胖嗎?還是因為太多的在外應酬?亦或是丈母娘準備的飯菜太過豐盛?恐怕最多的原因,還是年齡大了。兔子張想起自己的爸爸,他生命的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中等身材的,但他臨近生命終點的時候卻像吹氣球一樣變得圓潤起來了。難道兔子張的終點也快到了嗎?

  鏡子裏的兔子張矮、胖,更可怕的是,仔細一看,他頭上的頭發也不怎麽多了。可憐的兔子張,突然之間就得接受自己又矮又胖又禿的現實。

  小雪對兔子張正在一天天變胖變難看這件事情從未評價過半個字。她自己倒是永遠穿著得體的衣服,化著得體的妝,懷孕期間她一度身材走樣過,但生下了寶寶之後很快就瘦下來了,從那之後她的身材也一直保持得那麽苗條。

  麵對著慘不忍睹的自己,兔子張有史以來第一次對小雪產生了不滿。首先,他覺得小雪根本不關心他。然後,他不能不這樣猜想,認為站在小雪的角度看倒是巴不得他變醜。如果他醜,但是有錢,那麽如果有別的年輕女孩來接近他,幾乎百分之百可以確信對方是別有用心。

  後知後覺的兔子張心裏開始積蓄起不滿來。這不滿,在有些時候,比如說,見到小雪的爸爸——也就是他自己的嶽父——的時候,還要加劇。

  小雪的爸爸比兔子張也隻大十幾歲,但他是那種看著就比實際年齡顯年輕的城裏人。嶽父比兔子張高,比兔子張瘦,就連頭發也比兔子張多且黑,而且他是幹部,在別處怎麽樣不知道,至少在這個女婿麵前總是挺胸抬頭、器宇軒昂的。一想到自己看上去比嶽父還顯老,兔子張就氣不打一處來。

  人總是這樣的,一旦對什麽有了不滿的情緒,那麽很容易就會發現周圍充滿了火上澆油的素材。讓兔子張感到不滿的地方越來越多地跑到他麵前展現自己,他驚訝著自己怎麽一早沒發現它們。

  嶽父也退休了,據說他退休前因為一個人住所以吃飯都在單位食堂,他自己也不怎麽會做飯。所以他從某一年來女兒家過年之後就再沒走了,儼然把兔子張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現在他正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把腳翹到了茶幾上,還“嘚咚-嘚咚-”地抖得歡騰。

  嶽母在陽台上一邊不知道跟誰講電話(多半是跟小雪的姨媽,要不就是另外幾個跟她一起跳廣場舞的老太太)一邊晾著衣服,兔子張一眼就瞥見了她頭頂上高高飄揚著的大紅色內褲,咦,怎麽這樣?

  小雪在哪裏呢?哦,帶著豆豆逛街去了,說是要給豆豆買新玩具來著。等到他們大包小包地回到家,小雪遞給兔子張一件襯衫,兔子張連試都不想試就扔進了衣櫥裏。反正又是為了湊夠打折的金額吧。

  至於他的小寶貝,身體裏留著他的血的小豆豆呢?他長得那麽好看,皮膚又白又嫩,像他媽媽一樣雪白的皮膚,一樣亮晶晶的大眼睛——幾乎看不出來是他兔子張的孩子!小雪教孩子說話,教他喊“爸爸”,教他說“謝謝爸爸”,說“爸爸辛苦了”。兔子張的心裏遊弋著說不出來的不知所措,他感到尷尬,感到手手腳腳的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於是伸手朝茶幾上摸報紙,初一拽,發現被嶽父的腳壓住了,好不容易拿起來一看,又發現上麵被小豆豆用五顏六色的筆畫滿了塗鴉。

  越來越多的,兔子張在自己的家裏感到不自在,感到格格不入。他有了這樣的感覺,覺得這裏是小雪的家,是她和父母孩子一起生活的家,而他呢?倒像是房子裏一樣礙手礙腳的破家具。

  兔子張感到孤單,這種孤單,是他以前獨自生活、獨自創業時沒有體會過的,這更讓他感到手足無措了。

  在自己的家裏呆得不痛快了,兔子張就想出去走走,但他又能去哪裏呢?隻好一腳油門,回了葫蘆村的老房子。就算是隔著圍牆,都能感覺到裏麵的雜亂無章——枯死的枝幹隨風搖擺,代表裏麵的諸位把蕭條像巴掌一樣抽在兔子張臉上。

  想當年,搬走之前兔子張是計劃要經常回來看看的,可實際上這幾年他每年來的次數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而且還在逐年減少。一開始他的產業源頭在葫蘆村,他總得經常往這兒跑,可漸漸地外麵的部分比葫蘆村大得多了。葫蘆村雖說是風調雨順的寶地,但畢竟隻是山溝旁邊不大的一塊地方,放不下他的蔬菜大聯盟。現如今,他還時不時回葫蘆村來,可他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根本忘了老房子的存在。

  兔子張轉過身朝李國棟家走去。

  這些年兔子李家的條件也大變樣了,李國棟的老媽媽去世了,毛毛升了中學。兩年前,李國棟不再外出打工了,夫妻倆把家裏的房子推倒了重新蓋了一棟又大又漂亮的,眼下正一家三口一起生活在寬敞明亮的新家裏。

  返鄉之後的李國棟也要找營生,所以就拉了一票鄉親建了一個葫蘆村自己的建築施工隊。剛好現在大家都有錢,翻新舊房子的家庭多,所以李國棟的裝修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

  兔子張突然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在晚霞變幻莫測的緋紅色光線裏,淩雲卻在洗床單被罩。她的臉和衣裳也被印上了緋紅的色彩。她的胸口濕了一大塊,像印象中某個深刻的畫麵一樣,內衣的形狀和顏色若隱若現——是最初的、將兔子張推向了不歸路的萬惡之源。唯一不同的是,李國棟正在一旁幫她擰幹呢,他一邊手忙腳亂,一邊嬉皮笑臉——是那種農村裏常見的老夫老妻的樣子。就在兔子張站在院門口(他們家的院門,依舊還是不鎖)發了一會兒呆之後,淩雲看到了兔子張,慌忙招呼他,又是拿點心,又是泡茶——是那種對待老板的熱情。

  但兔子張心裏的落寞愈加彰顯了,他一不小心闖進了別家的市井裏,但他自己是沒有的。隻要是自己沒有的,別人的什麽東西都成了好東西。於是他堆出笑臉說自己隻是順道來看看,又說了些不痛不癢的廢話,然後悻悻地告辭說要回家去了。

  他並沒有馬上回去小雪和豆豆所在的那個家,他決然地一腳踏進了之前沒有勇氣走進去的老房子。這老房子的鑰匙,竟然還串在他的鑰匙串上。他掀開落滿灰的罩布,在刺鼻的粉塵味中陷進了並不見得幹淨的沙發裏。

  異樣的情緒縈繞在兔子張的心頭,他甚至想,要是當初他沒有接下兔子李的菜地,沒有種草莓,沒有把草莓賣給毛大富的超市,沒有聽從毛大富的建議種植蘑菇或者擴大草莓生產就好了;要是他安心安意地當個單身漢,不去四處結交女人搞得自己春心蕩漾就好了,要是他沒有想擴充市場,不跟著毛大富去結交新朋友就好了;要是他不吃了秤砣鐵了心地非要把宛如白天鵝(他自己自然是癩蛤蟆)一般的小雪追到手就好了,要是他早早地知難而退,或許選一個帶著孩子的離異女人也好啊……但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都沒法再改變了。老房子就在這裏,可是他回不來了。

  現在的兔子張管理著那麽多菜地,手下有那麽多的員工,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飯局,談不完的生意。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樣東奔西跑有什麽意義,為什麽簡簡單單的買賣非要到杯盤狼藉之間去談攏,可是他身不由己。每當他想要逃跑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有那麽多的人等著靠他吃飯(不是買他的蔬菜的那些,而是他雇傭的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員工),他責任重大,他可不能懶惰。久而久之,他已經身心俱疲了。

  “兔子張菜園子”這個品牌,一開始就是以“有機種植”為賣點的,可是經過了幾年的發展,在兔子張的默許下,農藥和化肥的使用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產量太大了沒辦法一棵一棵手動捉蟲子,產量太大了堆肥的生產供應不過來。一切都是“太大了”的錯,說到底,兔子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事情搞得這麽大。

  從一開始的勤奮努力,到做出了一些小的成就之後受到了重視,到被社會之中種種無形的力量推著向前。膨脹啊,壯大啊,終於有了今天。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同樣暗下來的,還有兔子張一顆熾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