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祖傳的鐵匠鋪關了門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7-29 11:07      字數:4207
  兔子張安靜祥和的生活,是在一個冬日的早晨被打破的。那是一個難得的豔陽天,陽光從山巒的頭頂上一躍而過,劃破氤氳的霧氣,毫不猶豫地照耀在葫蘆村的每一片土地上,就像夏天一樣毫不吝嗇。

  兔子張從家門出來。從家門到鄉道還有一小段距離,雖然沒有修圍牆,也沒有種樹籬,但這一段也作為張家花園的補充長滿了不少花草。因為葫蘆村的冬天並不怎麽冷,許多的花草倒是四季常青的。眼下,本應該在初夏時盛放的三角梅,居然零零星星地綻放著一些玫紅色的花。

  鎖門的當兒,一枝三角梅仿佛頑皮的孩子似的,躲在了兔子張身後,等著在他轉身時嚇他一跳。果然,他中招了,但是並不生氣,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垂下來的花枝掛到了上空為了讓葡萄藤攀爬而搭的架子上。兔子張的身高不太拿得出手,做這些事情還挺有難度的。不過,他顯然沒有不耐煩,因為,這些事他做了一遍又一遍,早就已經習慣了。

  通往菜市場的路,兩邊有許多民居。一路上的牆腳邊,坐著不少橫七豎八曬太陽的老人家。戴著紅帽子的老奶奶,戴著帽的老爺爺,懷裏趴著瘦貓、腳邊蹲著瘦狗的沒牙老漢……他們全都認識兔子張,看見了他,總要舉手懶洋洋地跟他打個招呼,咧著有牙或是沒牙的嘴咕噥一句“天氣真好呀”。兔子張也笑著同他們打招呼。

  太陽曬得他也暖洋洋的,走著走著,幹脆把頭上的毛線帽子都摘下來了。

  不管怎麽看,這都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了。

  打破平靜的先遣部隊是一個“拆”字,彤彤的,筆畫上富裕的紅漆因為響應地心引力的號召而淋漓地流了下來,倒像是字在流血。這字寫在鐵匠鋪的外牆上,在泛黃而且斑駁的白牆上,十分耀眼。

  兔子張的第一感覺是惡作劇。“興許是誰家孩子的胡鬧吧?”他這樣想著。雖然這樣想,但腳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前走後,而眼睛亦不由自主地東張西望起來。菜市場依舊熱鬧如往昔,是這小村子一天之中最繁華的時段與地段了。但透過人群,兔子張分明看見,附近的商鋪都被蓋上了那個“拆”字戳兒,而又仿佛隻有他能看得見它們似的。

  “看著不像是鬧著玩兒的呀?”兔子張的心裏依舊滿是疑惑。不過右邊的蔬菜店也好,左邊的麵點店也好,都還在熱熱鬧鬧地做著生意。除了兔子張,誰也沒被那紅字攪擾了心神。

  兔子張的店門口沒有排隊的顧客,沒有一邊嚷嚷著家長裏短一邊催老板快點的大媽,沒有蹦來蹦去的小孩子使著小性子地要這要那。現在,就算他想要找誰說道說道,也沒有誰有空搭理他。

  兔子張掏出鑰匙開了店門,沉默地走進自己的小世界裏去了。幾分鍾前,陽光照射著他時,那種渾身上下裏裏外外暖洋洋的感覺,早已不知何時煙消雲散了。

  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寧,想著鐵匠鋪被拆掉了之後他該怎麽辦,該做什麽來維持生計。他想來想去,自己除了能做出鋤頭鐮刀鏟子等等(雖然他覺得自己做的相當不錯)來,好像就沒有別的拿得出手的本事了。

  打鐵這門手藝,是他們張家祖傳的。兔子張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天天在這鐵匠鋪裏享受“耳聞目濡”。一開始,他隻能幫忙拉拉風箱,然後慢慢長大慢慢學更多的東西。這麽多年來,打鐵對於他來說就是生活的全部,就是活著的意義——冷不丁的,要是他不能再打鐵了,他能做什麽呢?他的人生怕是被抽取了骨頭,馬上立竿見影地就塌啦!

  想來想去,不知道能不能算,他還會種花。把種子撒進適當的土壤裏,適當覆土,適當澆水,適當光照,等著小苗鑽出土麵。等到它們長到適當的大小之後移栽它們,先假植再定植——這裏的每一個“適當”都是學問。有些植物適合種在花盆裏,有些植物適合種在花壇裏,他心裏跟明鏡似的,一清二楚。

  可是,種花算什麽手藝呢?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花再好看,也不過就是打發打發閑暇,他沒法靠它們養活自己啊!況且,他還沒有土地,就隻有那麽一方小院子,能翻出什麽浪花來呢?

  難不成他得尋一戶又一戶莊稼人家去當幫工,從此靠打零工賺點零散的票子維持生計?他從來沒種過莊稼,不知道種花的那些知識拿來種莊稼頂不頂用。(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地搖了搖頭,他仿佛天然地知道,論到種莊稼,還是對體力方麵的付出要求更高一些。)

  兔子張是個黑胖子,因為常年打鐵,肌肉是不少的,力氣也不小。真要去做農事,耐著性子去學沒有學不會、做不了的道理。這條路擺在這裏,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總是一條活路。但是,他怎麽好像在倒退著時代過日子呢?他到底還是不想走這條路,他的心裏存著旮遝。

  但是,除了打鐵和種花,他真的想不到自己還會幹啥!種花的路放到了後麵,眼下,又還舍不得丟掉一身打鐵的本事。看樣子,他隻能再找個地方重新開一家農具作坊了。

  但是,仔細想想,其實有很多問題。

  作坊是曾爺爺建的,世代相傳,不用向誰交租。有事要辦的時候,身體不適的時候,甚至心情不好的時候,大可以一整天不開門,不用擔心荒廢了一天的租金。但如果換個地方,租個門麵開店,像這樣的自由自在就再也不會有了。

  在兔子張的記憶中,爺爺和爸爸一起在作坊裏忙碌的時候,生意是那樣好,他們經常在夜裏點著燈“哐-哐-哐-”地打著鐵。現在呢?兔子張自己打點整個店鋪的上上下下,還有一大半的時間盯著牆上掛滿的存貨發呆。

  不想承認也不行,農具作坊在兔子張的手上正一點一點沒落著。

  兔子張不止一次聽到了,“機械化大生產”——不僅是外麵的人,就連葫蘆村守舊的村民們也喜歡用這個有種整整齊齊、紀律嚴明的感覺的詞。兔子張的記憶裏沒有葫蘆村以外的世界的樣子,他也不憧憬那些。葫蘆村地方小,交通也不方便,所謂的“機械化大生產”還沒有發展到這裏來。因此,兔子張打造的那些農具還是農民們所必須的。那為什麽生意變差了呢?因為很多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都離開了葫蘆村,到冬瓜城、到其他的大城市裏去了。葫蘆村曾經肥沃的黑土地,有許多已經逐漸被野草占領了!

  剩下的,要麽是老弱病殘,要麽就像兔子張這樣抱著已有的一點“家業”不放,安心安意地過自己知足常樂的小日子。

  如今,一個“拆”字,把兔子張抱殘守缺的夢打碎了,他心裏的那個疑惑越來越清晰了——奇怪呢,明明好像社會正逐漸變得更加繁榮興盛,為什麽他的日子卻愈發艱難了呢?

  傍晚時分,夕陽從街對麵的樓房間隙裏穿過,往兔子張的鐵匠鋪裏探頭探腦。兔子張坐在風箱旁邊,頹然地看著那道與周邊的昏暗格格不入的溫暖的黃色。

  不統計不知道,統計了嚇一跳。作坊這一天,隻進來了三個“潛在顧客”。

  一個是進來“隨便看看”的,左顧右盼了一圈就出去。

  第二個倒是想買東西,不過他想買的是枝剪,就是給花草修剪枝丫用的剪刀,兔子張告訴他這個要定做,得等上一周左右時間,他連忙說自己急著用,也走了。

  第三個是老主顧,是從兔子張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總是來照顧生意的大叔,不過,他不是來買東西的,而是把之前買的鐮刀拿來修理的。

  這麽一算,兔子張這一整天,居然一點兒進賬也沒有!沒有進賬,但是點了燈要電費,用了水要水費。還好燒的柴是兔子張自己上山砍的,要不然也得掏錢。仔細一想,這“勞累”了一天,不但沒賺錢,還折本——這做的什麽生意啊?!

  到了傍晚,兔子張愁眉苦臉地回了家,連去花園裏看看花草的心情也沒有,連吃晚飯的胃口也沒有,就坐在屋裏的椅子上思前想後,不知不覺間歎了好多次氣。愁苦的時候,目光掃到房子裏那些古舊的家具、物件,眼睛就覺得熱乎乎的,腦袋裏湧現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好來,不知不覺間眼睛就被什麽東西淹沒了。

  第二天依舊是個晴空萬裏的好天氣,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往裏偷看,正瞄到兔子張紅紅的眼睛上。他哭累了,竟然睡了個好覺。(一個打鐵的硬漢竟然哭著睡著了,他自己也覺得丟臉,出門之前再三對著鏡子確認自己的眼睛是否能看出紅腫。)他頻頻想要打退堂鼓,不去鋪裏了,但是不安的心情又使他左立難安。再三糾結之後,他還是出門了。

  像前一天一樣好的陽光照在兔子張的身上,使他一點點清醒過來——所謂清醒,指的是意識到逃避是沒有用的,困難總是守在前麵,不去麵對是沒有未來可言的。清醒了之後,心情還是陰雲密布的。愁眉苦臉地走,以往天天經過的小路也比記憶中更狹窄、更泥濘了。

  但是眼前所見卻出乎意料。菜市場才剛出現在視野裏,兔子張就注意到了三五成群、興奮地嘰嘰喳喳著的店主們。兔子張滿心疑惑,放慢腳步了腳步。農具作坊的隔壁,麵點店的老板佟大頭正在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跟圍著他的幾個鄉親比劃著。

  兔子張很好奇,發生了什麽好事嗎?他於是一邊停下腳步掏鑰匙,一邊支棱著耳朵偷聽了起來。

  他以為大家都和他一樣在為以後要幹什麽苦惱,哪知道聽到的全是“拆遷款”這類的話題。兔子張先是心裏一驚——為自己完全沒想到這一茬。漸漸地,又覺得沒什麽意思——因為覺得是自己無論怎麽考慮也沒有用的事情。他於是默不作聲地走進自己的作坊裏去了。

  往後的勢態發展迅速,左鄰右舍紛紛貼出了“清倉大甩賣”的標簽。市場了一度竟然呈現出空前的繁華。然後有幾家做點心食品的店悄悄關張了,再然後別的店也開始不再開門了。

  兔子張有樣學樣,也給農具作坊門外貼了“清倉甩賣”的大字報,不過收效甚微,他不過賣出去了幾樣東西,還是對方看價格便宜質量又好才買下的,並非真的需要。

  兔子張對著作坊裏滿滿的庫存農具發愁。“清倉”是沒戲的,但又沒法舍棄,因為都是一錘一錘一刀一刀做出來的好東西。東西賣不完,兔子張不想讓鐵匠鋪關門歇業,哪怕他一天天折著本他也不想就此失去希望。拆遷計劃的負責人時不時來看看他,他就對著牆上的鐮刀鋤頭歎氣,對方說什麽他都接不上話,隻是歎氣,偶爾開口說的卻是他的曾祖父如何創辦這鐵匠鋪的故事——無疑是他從自己的長輩那裏聽來的,也不管別人愛不愛聽,總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前言也不怎麽搭後語。他想找誰商量商量,卻發現自打賣麵的佟大頭和賣菜的小李走了之後,他已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夜晚回家做飯,發現佟大頭臨走時塞給他的那袋麵條也漸漸見了底,兔子張不禁懷念起他這個說不上是朋友的朋友來。

  等到管理委員會的委員西裝革履地來作坊裏做動員工作的時候,兔子張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小心拖拉成“釘子戶”了。

  兔子張去鄰居李家借了三輪車,自己拖了五趟,好歹把作坊裏的庫存都搬回了家。自打爸媽去世了之後,他們的房間他一直沒動過,眼下卻隻好拿來當儲物間用了。經過這一番折騰,兔子張累得都快散架了。

  世代相傳的農具作坊,在兔子張手上關了門。他很順利地拿到了拆遷款,一個不小的數字。老實說,他還沒見過這麽多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