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懋功.撫邊村(3)
作者:馬泰泉      更新:2020-07-27 16:20      字數:3520
  “怎麽不記得啊!剛才在晚宴上,我與恩來還談及那次悲壯的分手,曆曆如在眼前。”張國燾追憶著打開了話匣子。”當時恩來身患重病,他看到從戰場上敗陣下來的官兵,支撐著身子站起來,扯著嘶啞的聲音宣布:你們這些先生們怎麽還不走呀?現在我們奉中央命令,中國共產黨不再用中國國民黨這麵旗幟了,將用蘇維埃的旗幟,單獨地幹下去了!你們各位先生,願意脫離隊伍的,就在這裏分手吧!那幾位參加暴動的國民黨左派軍官說:那也好,就這麽辦吧!他們走了。這是我們與國民黨左派最終的分離。”

  “就在這種時候,中央要我和李立三同誌潛返上海。我堅持要留下來,不願離開隊伍。玉階兄急遽地跑過來說:你們快走吧!不容再討論了,遲了就來不及了!在一陣急似一陣的槍聲中,我和立三等幾位同誌跟著一個向導沿著一條小路迅速離去……”

  朱德捧起瓷缸喝了一口濃茶,抹了抹嘴:“參加南昌暴動的北伐軍有3萬餘人,起義後撤至潮汕地區,隊伍被打散。當時我和陳毅身邊隻剩下28個人,幾經輾轉,會合湖南農軍,到二年夏天(即1928年4月下旬)去了井岡山,與澤東同誌率領的工農革命軍會師。”

  張國燾說:“南昌暴動是在一片白色恐怖和強大的敵人包圍之中舉行的,雖然失敗了,但它是向國民黨反動武裝打響的第一槍,它標誌著中國共產黨獨立領導革命武裝的開始。”

  朱德沉吟著說:“特立啊,我們現在的情景和那個時候很有些相似啊!”

  張國燾問:“玉階兄,此話怎講?”

  朱德的神情顯得肅穆而沉重起來:“這兩年我們的損失很大,一方麵軍過去曾像一個巨人一樣,現在全身的肉都掉光了,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8個月前從江西出發時,隊伍是9萬人,現在隻剩下不足2萬人了。所有的大炮都喪失了,機槍所剩無幾,每人隻有五六顆子彈,這和我當初南昌暴動後身邊隻剩下28個人的情景差不了多少。但時移勢易,現在敵方力量遠比七八年前為強,能殺出一條生路,實屬不易啊!……”

  張國燾暗暗為這位老大哥的坦誠與直率感到吃驚!俗話說,酒後吐真言。看來這俗話裏蘊含著一個極樸素而又是絕對的真理!老大哥形容得不錯,眼下的一方麵軍隻是一副骨頭架子了,難怪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羞於談及自己的“實力”,這實在叫他們感到汗顏,難以啟口,無地自容了!現在終於探明了,四方麵軍以五比一還要多的人數,遠遠超過了一方麵軍!

  張國燾的神情在急劇地變化著。他有點控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了,但他努力克製著。他是個抑製力極強的人。他說:“四方麵軍撤離鄂豫皖西進通南巴時,也是狼狽不堪。幾經艱苦轉戰,才有今天這個樣子。”

  朱德瞟他一眼,似乎沒發覺什麽異常來,於是繼續說道:“好在不幸中之萬幸的是,一方麵軍保存了大部分幹部,這是極為珍貴的。更令人欣慰的是,你這裏有10萬人馬,而且兵強馬壯,糧草充足,裝備齊全。再說,西北的情況,你們比一方麵軍熟悉,今後作戰要靠四方麵軍賣力了。特立啊,愚兄有一言相告——”

  “玉階兄請講。”

  “一、四方麵軍好比親同手足兄弟倆,一定要膽肝相照,和衷共濟,度過難關。這樣就能在任何強大的敵人麵前,在任何艱難困苦麵前,都像巨人一樣玫能克,戰則勝!”

  張國燾馬上表示道:“玉階兄請放心,弟這一方絕不會做齟齬之事!絕對服從於中央的正確領導!”

  朱德快慰地點點頭:“嘿嘿,說起兩軍會師的地點就很有意義——達維,達維,達到蘇維埃嘛!讓我們共同為實現中華蘇維埃而奮鬥。”

  張國燾附和著笑,笑得輕描淡寫:“蘇維埃,呃!它究竟是什麽模樣,哪個說得清楚?我們搞了這麽多年的蘇維埃,沒有成功一個。”

  朱德說:“主要是我們的策略有些問題,太性急,搞冒進……”

  張國燾搶過話茬說:“是我們的指導思想、政治路線有問題。因為共產國際具有至高無上的威望,而這種威望造成了極大的盲從,一切不顧中國實際,死搬教條;一切唯共產國際馬首是瞻,聽任他們的瞎指揮!”

  他憤然地點上一支煙,滔滔不絕:”如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在井岡山創造了第一個農村革命根據地,卻被認為是失敗的,因而被解除了臨時政治局候補委員的職務。周恩來等前委同誌領導南昌暴動是有功的,結果也全部給予警告處分;我因受中央之命,指導南昌暴動,我的政治局候補委員、中央執行委員均以除名……”

  他越說越激憤,簡直是在宣讀控訴詞:“總之,指導思想和路線方針的錯誤,導致一次次武裝鬥爭的失敗,使中央蘇區喪失殆盡。這些慘痛的血的教訓,我們還不應該作深刻的反省,好好地總結嗎?!”

  朱德瞪大眼睛注視著這位老友激憤的神情,他突然對麵前這張熟悉的麵孔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朦朧感,他發現張國燾身上有許多令人琢磨不透的東西。

  的確,張國燾是位頗有個性的人物,他喜歡獨立行動。他曾為自己起了不少的筆名和化名,如“特立”、“凱音”、“特”、“天師”等,以此表達他的超凡脫俗的個性和他的不同凡響的獨特的見解。他的資曆在中國共產黨中是首屈一指的,他和毛澤東都在黨的12名創始人之列,並且他和陳獨秀、是籌備建黨的發起者和組織者,因此他常常以他的“元老派”資格自居,與中央委員會發生爭議。1923年6月在廣州舉行的中共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他因主張共產黨獨立幹,反對全體黨員加入國民黨而被落選排出了中央,由毛澤東接替他的組織部長職務。爾後他在莫斯科待了3年,直到1925年1月在上海召開的中共四大上,他又當選為中央委員,接著在五大、六大上他走進了政治局。1931年,中央政治局派他去了他所“為之向往”的鄂豫皖當上了“紅色山大王”。1932年,他率部從鄂豫皖轉移到川陝邊境,因未得到中央委員會的批準便擅自行動而受到批評——但他始終認為,他的轉移是成功的,他的戰績與毛澤東在中央蘇區的戰績相媲美。1935年春,他又一次轉移根據地來到了川西北——這顯然是他和他的四方麵軍自己作出的決定,因為此時中央紅軍正在長征中,通訊聯絡幾乎中斷。對此次轉移行動,眼下中央還沒有作出任何傾向性的反映與裁決。

  “特立,你說的這個教訓,我們是應該深刻反省,認真總結。”朱德深有同感地說,“今年1月,在遵義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大家對李德和博古在軍事指揮上犯的一係列嚴重錯誤進行了揭發和批評,恩來同誌也作了自我批評。會議對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和長征以來遭到的嚴重損失進行了總結,推選澤東同誌為政治局常委,取消博古、李德的最高軍事指揮權。會後,常委進行了分工,由洛甫代替博古負總責,澤東、恩來負責軍事。從遵義開始,中央紅軍才有了一個新的轉折。”

  直到現在,張國燾才知道了有關遵義會議的大概情況。他不免有些情緒,於是便說:“謝謝玉階兄告知這些。我是中央委員,政治局委員,可是在此之前,我是一無所知啊!”

  朱德解釋道:“特立你多慮了,我們等盼了你好幾天,你今天剛到,大家隻顧相逢聚首之喜,哪還來得及談這些哩,嗬,我這不正在給你講嗎!”

  張國燾這才有所釋然,心裏也好受了一些。

  朱德接著說:“我們搶渡了大渡河之後,就決定與四方麵軍會合,大家都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噢,你剛才說到蘇維埃究竟該是什麽模樣,可你在不久前宣布成立的西北聯邦政府,不也同樣打出的是蘇維埃的旗號嗎?”

  張國燾眉宇間蕩起幾許春風:“玉階兄這個問題提得好!對於蘇維埃有各式各樣的理解,這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100個讀者裏就有100個哈姆雷特。關鍵在於你隻相信你自己的‘蘇維埃’,你自己的‘哈姆雷特’。至於西北聯邦政府,它不是正式的蘇維埃組織,而是一個符合當地少數民族情況,以利於紅軍發展,彼此能和睦共處的混合政權。……”

  張國燾在講述他的“西北聯邦政府”時確有幾分豪壯。因為他的再一次擅自行動,使他此時已控製了很大的地盤——大金川、小金川、理番、茂汶和黑水等縣,麵積達9萬多平方公裏,人口30多萬。盡管國民黨部隊和四川軍閥頻頻派兵對這些地區構成威脅,但他領導的8萬戰鬥部隊(包括一支有兩三千人的婦女戰鬥團——謔稱四方麵軍男性指揮員的“配偶團”。但這種配偶是十分嚴格的,不經過有關政治部門的審批是不準結婚的。但這支女性部隊在西路軍西進新疆時命運很慘)和兩萬多的非戰鬥人員,足以對付敵人可能發動的任何軍事進攻!

  朱德無法一下子讀懂他臉上的全部內容。殷切地說:“特立,你趕來了就好哇!明天將在這裏召開政治局會議,商決兩軍會師後的戰略方針問題,澤東、恩來他們都想聽聽你的意見。”

  張國燾抿動了一下嘴唇,想說什麽,卻又沒說。轉眼向窗外瞥去,見天色已亮,於是便說:“促膝而談,不覺話長,眨眼工夫一夜便過去了。玉階兄,你抓緊睡一會吧,咱們改日再敘談。”說罷,起身告辭。

  朱德送至門口,望著張國燾那副大塊頭的背影,舒展的眉頭皺了一下,心情有些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