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懋功.撫邊村(1)
作者:馬泰泉      更新:2020-07-27 16:20      字數:5173
  1.懋功相約,張“帥主”遲遲未到

  霪雨連綿,道路泥濘,通往懋功的高山隘口依然冰封雪裹,酷寒襲人。

  翻過了隘口,毛澤東一行策馬沿著一條狹窄的河穀向懋功抵進。

  河穀裏氣候溫和,草木蔥蘢,千岩競秀,山坡上的杜鵑花已從墨綠色的葉子中探出頭來,一簇簇合歡花和紫丁香開得格外妖豔,它們紛紛以浪漫的色彩裝點著夏日熱戀的時節。然而,沿途卻看不到村舍,看不到犛牛和羊群,連當地人的影子也看不見。世界變得是這樣的寧靜,寧靜得使人產生一種混沌感,恍若走進了世界的原初——顯然,眼前的一切還完好地展現著大自然的原始風光。這裏的空氣是透明的,人和大自然在這裏達到了一種難得的和諧。

  無須對他人許諾,也無須對誰傾吐,人和大自然有許多相似而默契的東西——有一片屬於他自己的領地潛藏在心的一隅。它不屬於綠葉,不屬於花朵,甚至不屬於母親,不屬於妻子,也不屬於自己。前方的路是不是一片坦途?不知道,但必須走下去。也許前方有一座孤寂的荒山,也許是夢中一條崎嶇的小徑,也許是旅途中有一朵遠去的白雲……但這一切似乎都蘊藏著一種無法啟齒的秘密。

  與毛澤東同行的隻有朱德、周恩來、張聞天等幾個人。從達維出發時,毛澤東已派林彪、彭德懷率領一、三軍團的大部分人馬從不同的方向前進了——也許他並不是不相信張國燾,但他不能不為自己帶出來的這支已不足兩萬的隊伍而采取必要的防範措施。他與張國燾自從1923年在廣州舉行的中共“三大”上相識以來,已有12個年頭沒有見麵。波詭雲譎,他不能不防。在達維與李先念、韓東山談話中,他對張國燾等人及部隊的有關情況進行了間接的了解,尤其張國燾發來的那個與中央方針持有歧見的複電,已表露出“月暈而風,礎潤而雨”的征兆。他覺得眼下頗有點像“劉皇叔(劉備)身在孫仲謀(孫權)處”的境遇——朱、周、張等人也有同感。

  6月18日,毛澤東一行抵達懋功縣城。

  紅軍總部設在懋功河邊一座天主教堂裏,從這裏可以俯瞰河兩岸優美的景色。毛澤東卻住進教堂對麵的一所較為幹淨的房子裏,其他幾位領導人也都分別在附近的幾所房子裏住下來。

  他們無興致瀏覽這裏的宜人景色。

  他們在此等候張國燾及四方麵軍領導人的到來。

  李先念成了大忙人。在達維,他布置好沿途的警衛工作後,又揚鞭催馬趕到懋功,部署、落實這裏的防守、警衛和後勤保障任務。因為到目前為止,他是四方麵軍與中央首長和一方麵軍接觸的最高領導。

  毛澤東與周恩來、朱德、張聞天等在到達懋功的當晚,再次會見李先念,並詳細詢問岷江、嘉陵江地區的情況。

  毛澤東在一幅軍用地圖上圈來劃去,說:“全國抗日高潮正在到來,整個形勢對我們會越來越有利。一、四方麵軍要在黨中央的統一領導下,相互學習,親密團結,北上抗日,促進全國抗日高潮的發展。國燾同誌說,紅軍向東向北發展困難極大,主張向南進攻。是北上,還是南下,這是個戰略進攻方麵問題,我們應該說服他放棄這個主張。

  李先念表示讚同。

  當晚,就“戰略進攻方向”問題,毛澤東與張聞天、朱德、周恩來複電張國燾、陳昌浩、徐向前:

  目前形勢須集大力首先突破平武,以為向北轉移樞紐。其已過理番部隊,速經寫塘繞攻鬆潘,力求得手。否則,兄我如此大部隊經阿壩與草原遊牧區域入甘、青,將感絕大困難,甚至不可能。向雅(安)、名(山)、邛(崍)、大(邑)南出,即一時得手,亦少繼進前途。因此,力攻平武、鬆潘是此時主要一著。望即下決心為要。

  兩天過去了,仍不見人來,也不見來電。

  “懋功相約,張‘帥主’為何遲遲未到?看來,我們隻好坐坐‘冷板凳’嘍!……”毛澤東臉泛疑慮卻又不無幽默。

  “也許他已經動身了,從理番到懋功400餘裏,少說也要三天時間。”周恩來揣度著說。

  “是不是我們翻過了雪山,該向他那裏去才對?”張聞天點了一下眼鏡,笑裏含著一絲嘲諷。

  “再等等,再等等吧……”朱德沉吟著說。

  6月20日,毛澤東等再次致電張國燾:

  從整個戰略形勢著想,如從胡宗南或田頌堯防線突破任何一點,均較西移作戰為有利。請你再過細考慮:打田敵方麵是否尚有若幹可能?如尚有可能,則須力爭此著;如認為絕無辦法,則需暫時拋棄川陝甘方針,改變為向川西南發展。……如此戰役部署,則應以有力一部在東岸佯攻,西岸鬆潘方麵亦不必使用多的兵力,主力速向懋功開進,向雅、名、邛、大打去。這一動作,關係全局,須集中二十個團以上突然出擊,且後續飛速跟進,方能一下消滅敵人大部,奪取廣大地區,展開戰局。

  從電文的字裏行間不難看出,為了“從整個戰略形勢著想”,為了珍惜和維護兩大主力會師後的“親密團結”,毛澤東不得不暫且向遲遲未來會麵的“帥主”張國燾投下一枚“妥協”的棋子了。

  毛澤東在電文的最後寫道:“兄亦宜立即趕來懋功,以便商決一切。”

  2.歡迎式上,毛澤東斥責身邊的戰士:別羨慕那些馬

  張國燾接到毛澤東等人6月20日的電報愣了很久。

  幾日來,他的心情一直處在既亢奮又深沉的狀態之中,萬千思緒攪得他心神不寧。

  想一想那些老戰友,算起來已有十多個年頭未見麵啦,最短的也有三四個年頭了。他和毛澤東還是12年前在廣州出席黨的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時見過麵,以後就各奔東西,從未聚首;那個溫文爾雅、一身學究氣的洛甫,是他四年前從莫斯科回到上海在臨時中央與其匆匆一晤後,他便奔往鄂豫皖蘇區去了;還有朱德、周恩來、劉伯承等,是從“八一”南昌起義失敗後與他們分的手……一次次的武裝暴動、起義、反“圍剿”、開創根據地、建立蘇維埃政權,幾多風雨,幾多磨難,失敗了再拉隊伍,離散了又聚人馬,啊,大家都變成遊擊專家了!如今他們曆經千辛萬苦,竟也來到這荒僻的西陲相會,連中央首腦機關也遷移來了,實屬不易啊!

  但使他感到不悅的是:你們初來乍到就下“禦詔”,發號施令,拋出所謂的“占領川陝甘”總方針,這不明明是把本人和四方麵軍既定的“赤化全西北”戰略藍圖一分不值地給否決了嗎?在你們眼裏,還有我這個老政治局委員嗎?還有這支10萬人馬的勁旅嗎?還有剛剛成立的西北聯邦政府嗎?對不起,你們一路勞頓,人困馬乏,就在懋功休息兩天吧!

  電報頻傳,羽書交馳……他知道他們已等得確有幾分焦急了。

  使他又感到幾分慰藉的是6月15日,毛澤東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主席名義及中國工農紅軍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朱德與副主席周恩來、王稼祥等聯名發布《為反對日本吞並華北和蔣介石賣國宣言》,把他和項英兩位“元老”以中央政府副主席排在毛之後,朱、周、王之前,這使他看到了自己在這些老戰友中的重要地位。再就是20日發來的這封電報,他們的態度明顯地溫良起來,就戰略方針問題要等他親赴懋功開會商磋而決。

  他覺得是時候了,該動身上路了。

  他同徐向前、陳昌浩等人商量了一番,決定由徐、陳在總部留守,他僅帶著秘書長黃超等幾位隨員,挑選了30多名精明強健的衛士,於6月21日策馬出發了。

  6月24日,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人抵達兩河口鎮,在一座相當壯觀的喇嘛寺裏住了下來,準備在這裏召開政治局會議,討論和製定兩軍會合後的統一行動計劃及戰略方針問題。

  毛澤東一直在等待。

  直到有消息說,張國燾一行已由理縣的雜穀腦出發至懋功途中,毛澤東和大家甚是高興。

  這天,他終於下令讓警衛員陳昌奉拿來剪子將他的披肩長發剪短幾寸(在瀘定城,陳昌奉曾勸他將頭發剪一剪,他執意不肯,說要等翻過了大雪山與四方麵軍會合後再剪),還特意將妻子賀子珍為他縫補好的一套灰土布舊軍裝穿在身上。

  朱德也照此辦理。他將一把剃須刀磨得雪亮,然後就將整個腦袋交給了老伴康克清,為他來個“徹底打掃”。

  一直發燒咳嗽的周恩來,怎麽也舍不得將一把漂亮的垂胸胡須像割韭菜似的剪下來,隻是象征性地讓鄧穎超為他修整修整。他說:“還是留著的好。”

  35歲的中央總書記張聞天(在是年1月召開的遵義會議上當選為中共中央總書記),在長征路上正與年方24歲的劉英(中央縱隊秘書長)熱戀——是毛澤東牽的線。劉英像變魔術似地把他戴的那副用線纏著的殘腿近視鏡(是在爬夾金山時摔斷的)摘下來,給他戴上一副新的玳瑁框邊眼鏡,雖然兩副眼鏡的矯正度數不太一樣,但張聞天還是樂嗬嗬地說:“很好很好,我要把它一直戴上。”

  ……

  6月25日上午,天空剛才還是一片碧藍,轉眼間烏雲驟起,雷聲大作,劈劈啪啪下起雨來。

  機要參謀接到四方麵軍沿途部隊傳來的消息:張主席一行很快就到。

  毛澤東、朱德、張聞天、博古等人便冒雨前往三裏多路的撫邊村去迎接,周恩來也抱病趕來了。

  撫邊,這個僅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是通往河口鎮的要塞。兩天前,這裏已經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村裏的牆壁上用石灰水刷出了大幅標語,張貼了紅紅綠綠的歡迎口號,一些房屋前還掛著用紅布製作的旗幟;村與村之間架起了野戰電話,以便隨時保持聯係;在村口一片草坪上搭起了一個講台,四周用鬆枝翠柏鑲起一個綠邊,綴上一束束鮮花。——這一切,都是為了迎接一個曆史性時刻的到來。

  大雨滂沱,絲毫沒有停歇的樣子。

  毛澤東等人踅身在路邊搭起的油布篷裏,興奮、急切而又十分有耐心地等待著。

  站立得太久了,加之煙癮大發,毛澤東便就地蹲下,點燃一支煙,美美地吸著,幽默道:“天公不作美,要掃大家的興,可今天黨政軍首腦傾巢出動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周恩來咳嗽了一下,接著說:“也許天公受了感動,所以就來個淚雨傾盆!”

  又引發一陣笑聲。

  直到下午5時許,才聽得一陣“嚼嚼嚼”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

  列隊站立在雨中的哨兵一個接一個地將消息傳遞過來:來啦——來啦——來啦——

  毛澤東等人馬上走出帳篷,迎上前去。

  張國燾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在30多名騎兵衛隊的護衛下飛馳而來,馬隊蕩起的泥水濺在歡迎人群的身上、臉上——但他們似乎毫無感覺,隻是一個勁兒地鼓掌和歡笑。

  站在毛澤東身邊的一些戰士,看到四方麵軍的馬如此膘肥體壯,禁不住地誇讚著:“哇!好氣派!好威武啊!我們能騎上這樣的駿馬該多好!……”

  毛澤東轉臉掃他們一眼,低聲斥責道:“別羨慕那些馬!”

  轉瞬間,那匹白駿馬來到跟前,馬蹄濺起的泥漿甩在毛澤東的褲腿上,但他趕忙迎上去喊了一聲:“國燾兄!”

  張國燾聞聲勒住馬韁,翻身躍下鞍韉,微笑著向迎過來的毛澤東等人拱手道:“諸位仁兄久等了,這麽大的雨,實在對不起。”

  說罷便張開雙臂與毛澤東擁抱,與朱德擁抱,與周恩來擁抱……

  迎接的隊伍在歡呼。數千群眾在歡呼。

  毛澤東、張國燾等登上主席台,不斷地向歡呼的人群招手致意。他們的臉上、衣服上都滴著水。

  毛澤東於揮手間打量一眼張國燾:此公身材魁梧,儀表堂堂,臉龐豐滿紅潤,毫無饑苦之色,一身半新的灰色軍裝個分合體。——這在剛才與張擁抱時就感受到了:此公身上肉滾滾的。

  “國燾兄身胖體闊,想必日子混得不錯哩!”毛澤東樂不可支地調侃道,“真乃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十年未見,不勝抖擻啊!”

  “哪裏哪裏,久聞潤之兄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遇尊顏,實乃有幸!”張國燾敷衍地笑著,應酬著,目光從毛澤東臉上掠過,投向周圍的幾位老戰友身上。

  從彼此的容顏氣色與穿著上,張國燾感受到了一種明顯的反差:

  毛澤東頭發老長(盡管已作了修剪),麵色憔悴,顴骨高聳,看上去很難受;且軍裝很舊,綴滿了補丁,而袖口破損得已無法縫補,舉止十分拘謹。——他在與毛擁抱時雖感到了對方是一副高大而又結實的身軀,但卻精瘦得幾乎能頂著骨骼。在他眼裏,毛澤東似乎永遠也脫不了以前那身長衫和眼下穿了灰布軍裝包著的湖南鄉下人的士氣。

  周恩來一副病容,儼如大病初愈,一把淌胸的胡須倒是很漂亮,顯得老成持重。

  朱德的形象雖然和南昌起義時差不多,但顯得十分蒼老,滿臉皺紋很深。

  學者風度的張聞天麵皮青白,少有血色,宛如一個窮困潦倒的教書先生,但一雙眼睛在厚厚的瓶底似的鏡片後麵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嗬,綽號叫“黑麵木偶”的博古,鼻梁上架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幾乎遮住了瘦削的兩頰,他以前就瘦,現在更瘦,看來一輩子都瘦。

  張國燾深感詫異,心裏不禁產生出一種近乎於憐憫的同情感:八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他們都經受了大劫大難,定是吃了不少苦頭啊!

  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過後,毛澤東首先致歡迎詞——

  “一、四方麵軍的同誌們:

  “中央紅軍突圍西征,半年多來擊退敵人無數次的圍追堵截,戰勝了自然界數不清的艱難險阻,為實現自己的戰略方針,不惜流血犧牲,蹈險犯難,初步取得了戰略轉移的重大勝利。大渡河邊,蔣介石希望我們變成第二個石達開,而英勇的紅軍沒有讓敵人的陰謀得逞,終於闖過了大渡河,翻過了大雪山,和英雄的四方麵軍勝利會師了!”

  會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