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對上秦貴妃溫柔歡喜的目光，也鬆了對安景帝的冷臉，換上了乖兒子該有的溫笑，聽話地上前，親自扶著秦貴妃往屋裏走。

  很快，院中隻剩寒風呼嘯，和一句磁聲低喚的“母妃”。

  對待安景帝等人，清王一向是冷言冷語的，何曾有這樣溫柔乖巧過？

  安景帝聽到了秦貴妃的話，聽到了那句沉穩親昵的“母妃”，渾身一震，甚至猛地就踉蹌了兩步，直到被秦王眼疾手快扶住了，才堪堪穩住了身形，隻是目光晦澀難辨，緊緊盯著前方母子二人消失的方向。

  安景帝太過於震驚。

  他為帝近四十年，一向運籌帷幄，好似從來沒有什麽像今天這樣脫離掌控！

  安景帝僵硬地轉頭，看著扶著自己的秦王，不可置信地抖了抖胡子，滿是震驚的眼底卻微不可查地湧起了希冀、驚喜、疑惑和……晦澀，各種情緒摻和在一起，同時迸出，複雜難辨。

  他抬手指了指清王與秦貴妃離去的方向，胡子抖了又抖，可顫抖的嘴唇卻愣是一個字吐不出來。

  秦王對上了安景帝求解的目光，苦笑道，“謹行是七弟的字，一直以來幫您剿滅秦家的人都是七弟——暗遞消息的是七弟，暗中給秦家使絆子的也是七弟，救下了兒臣，把兒臣送回來的也是七弟的人，包括舟堂，雖算不上七弟的人，但也是與七弟相交，受七弟所托而來的。”

  安景帝聽著秦王所言，心中的震驚並沒有減少半分，反而比之前更甚。

  心中驚濤駭浪，腦袋裏許多事情閃過，一片混亂，也一瞬間想明白了許多他從前想不明白的矛盾——為何背後之人從來不露麵，為何背後之人從來不理會他的招安。

  大約是清王太清楚，他對他的忌憚了。

  他更是一瞬間地明白秦文山臨死之前，看著清王，忽然大笑瘋癲是何意思。

  秦文山都認出了清王，而他這個當父親的，與親兒子前前後後打了那麽多的交道，卻愣是一點都沒有發現。

  他想明白了清王對他疏離卻又冷臉護著的態度，也想明白了清王兩次鬧脾氣，不正是他猜度清王時，和他猜度秦貴妃時？

  安景帝混亂的腦袋裏，他曾經對清王親口說的那些話竟一句一句，清晰地盤繞在他的耳邊——

  “朕若去清州，還不如往嶺城而去，你清州的七弟，隻怕此時正巴不得朕快些死了，倒省了他給秦家報仇了。他不趁機踩一腳就不錯

  了，你還指望著他來救朕？”

  “嗬，他不是你兒子嗎？”

  “孩子，你不懂，天家無情，哪有那麽多父子親情。”

  天家無情，哪有那麽多父子親情……

  安景帝忽然感覺胸口一團堵了上來，他喉嚨一陣腥鹹翻湧，突然一口鮮血噴在了嫻楓館庭前白雪上，即使在黑夜，在廊下六角宮燈的昏光映襯下，亦是格外鮮豔刺目。

  “父皇！”秦王嚇得臉色大變，立馬用力攙扶住顫巍巍的安景帝，去看他的臉色。

  魏長風也猛然意識到了清王的身份，正被震得怔怔，卻被安景帝這邊的動靜猛地嚇回了神兒，也匆忙在另一邊扶住了安景帝。

  安景帝擺了擺手，苦笑出聲，嘴角抿了一抹諷刺的弧度，不知在嘲諷自己，還是在嘲諷今日發生的一切。

  大約是在自嘲吧。

  安景帝不理會秦王和魏長風兩人的關心，隻苦澀笑著，笑到最後也不知是哭是笑，隻搖著頭，蒼聲幽幽，“朕這一輩子都在跟秦氏鬥，一輩子都防著秦氏女，和秦氏女所出的孩子，可笑啊，可笑這個時候，竟是流著秦氏血脈的孩子守在朕的身邊，護朕性命，替朕滅了秦家……”

  “朕最看重的兒子在朕最得意的時候，在背後捅了朕一刀，而朕防了一輩子的兒子，卻在朕最狼狽的時候，護在了朕的身前，何其可笑？何其諷刺！”

  安景帝情緒激動，說到最後，已猛地咳了起來。

  此時的安景帝，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反倒真的像個農家的糟老頭，老邁狼狽，被魏長風和秦王攙著，才勉強能支撐得住自己的身子，比之前老當益壯的帝王，好似瞬間蒼老了十歲。

  魏長風和秦王在旁邊也不知該怎麽勸，隻能不停地對安景帝道“保重龍體”這四個字。

  然而，安景帝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就在兩人急的滿頭是汗的時候，原本關上的嫻楓館正門，忽的“吱呀”一聲打開了，在這寒風呼嘯的幽冷雪夜，竟是格外地清晰刺耳。

  好似一道光，忽然照進了幽暗枯井，一瞬間魏長風和秦王蒼白無力的勸說戛然而止，同樣嘲苦笑的安景帝也停了嘴裏的念叨，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之人，猛地抬頭朝正屋的方向看了過去。

  清王已經除了外頭披著的大氅，臉上的麵具也摘了，清俊冷毅的麵容在夜色中淩冽清冷，給清王冰冷的麵容鍍了一層青色的矜貴之氣。

  “母妃說

  了，殿內有醫女，皇上有病救治，可別在母妃這院子裏馭龍賓天，這算怎麽回事？母妃與皇上一向相看兩厭，實在用不著在黃泉路上再多互相惡心一路。”

  “若皇上真想早登極樂，麻煩先再忍會兒，母妃願意送佛送到西，將皇上送到隔壁淑妃娘娘的院裏去，您等到了那兒再駕崩，這樣黃泉路上，皇上還有愛妃相陪，多好。”

  清王冷冷掃了一眼安景帝，麵無表情地轉述了秦貴妃的話，說完之後一刻不留，轉身就進了屋子，留下了三個人在冬夜裏被呼嘯寒風刮著臉。

  要說清王與秦貴妃倒真不愧是親母子，就算清王從小沒有養在秦貴妃跟前，不過這性子還真是像了七八分。

  秦貴妃噙著冷笑說出的話，被清王這冷冷一轉述，那話裏的譏諷可真是不減反增。

  魏長風聽著秦貴妃毫不避諱的話，都有點替安景帝臉疼。

  他是一早就聽說秦氏女在宮中如何囂張跋扈，從不把安景帝放在眼裏，連連下安景帝麵子，這才招的安景帝不喜。

  魏長風之前還以為這是安景帝為了不給秦貴妃過分寵愛，被秦家牽製，而故意放出的風聲。

  可如今看來……還真是不假，隻是之前秦貴妃依仗的是秦家，她有底氣，即使不得寵也能位列貴妃，與嫡妻皇後分庭抗禮，穩穩壓寵妃淑妃一頭。

  而現在……魏長風看了一眼安景帝複雜晦澀唯獨沒有惱怒的臉色，心裏默默有了計較，隻怕以後，因著有清王這麽個有本事的兒子，秦貴妃的底氣得更足了。

  秦王作為跟秦貴妃這個母妃不大熟的兒子，他是一直不懂秦貴妃為何非要跟安景帝鬧得那麽僵，而且今日格外地不留餘地。

  其實秦貴妃是真的厭惡安景帝，一邊在心裏想著如何對付她，一邊作出一副含情脈脈的模樣，令人作嘔，她更不想揣著明白跟他演什麽愛妃寵妃的深情戲碼。

  當然，秦貴妃更恨把她當棋子的秦家，但她無可奈何，隻能任人擺布，所以秦貴妃故意跟安景帝鬧得很僵，卻又憑借手段智慧穩坐貴妃之位。

  讓安景帝有冷落她的理由，也讓秦家滿意於她在後宮的地位手段，亦可以暗中穩住根基，培養起自己的勢力，守護好自己的孩子。

  但是，秦王出生的時候，秦貴妃顯然還沒有保護他的能力，而且安景帝直接把秦王抱走了，也沒給她機會。小時候，秦王根本就沒見過秦貴妃，一直到現在，母子倆人都還十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