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作者:殿前歡      更新:2020-07-24 13:01      字數:5638
  第三十四章

  來人靜立彼方,灰蒙蒙的狐裘,裹著風塵,眼底的溫柔,一如既往般——毫無瑕疵。

  浮雲遊過,春日煦煦,這點暖色染上來人那蒼白的麵容,更顯澄澈。

  “我回京,是向聖上稟明,鑄鐵修堤的進程的。”眸光轉動,笑含風流。

  李延眉梢一揚,也覺得自己方才一句有點唐突,所以嘴角扯開一絲幹笑,回了禮:“蕭少保。”

  細細風過,初春的冷意依舊囂張地滲入蕭徹體內,蕭徹凍得雙唇發白,隨即喘咳了好幾聲。

  “少保,你氣色不怎麽好。”李延皺眉,該說是奇差。

  “這天氣,我最容易著風邪,也早就習慣了,應無大礙,。”蕭徹順了氣,才擺手笑道,“倒是一回來,就聽說李少卿最日很忙。”

  李延雙手互匿衣袖中,無奈地頷首,突地想起蘇銀的事情,或許跟前的蕭徹能提供些線索。

  “少保,蘇銀他除了不大認人外,還是其他毛病嗎,比如道癡路盲?”

  蕭徹搖頭,毫不猶豫。

  “那他以前是不是喜歡留戀野花在外,經常徹夜不歸?”李延j,i,an笑。知人知麵不知心,說不定,蘇銀很歡暢地尋歡去了。

  “蘇銀並不貪歡。”

  李延撇嘴,心裏噥噥,這位白吃客人果然與自己的娘說的一樣,乖寶寶一個,沒勁。

  見他不說話,蕭徹倒又和氣跟問一句:“可是蘇銀,出了什麽事?”

  李延想了想,將蘇銀失蹤事大致交代了下,蕭徹聞後,眉心一動,“李少卿,在下可否與你一起去找蘇銀?”

  李延詫異,還沒問蕭徹原因,就見大理寺丞領著衙役向他小跑過來,帶來了非同小可的口諭。

  李延聽了,幹張著大嘴,說不出話,好似尖銳的魚剌卡進喉嚨,不上不下。

  久久後——

  “聖上當真說不破段子明這案,就不許收屍?”

  “是。”大理寺丞簌簌地抹汗,“太後方薨,陛下可能情緒深受波及,攪亂的心智。”

  “就眼睜睜,眼睜睜瞧著朝廷官員的屍身這樣被釘著?”

  沒人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我這就去侯府。”李延當即決定。

  侯府門前,如此情景,不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可以接受的。

  李延感覺極差,整個背脊都在發寒,眼睛居然有點帶s-hi。

  屍體,不懂反抗。

  段子明歪垂著頭,屍身被一杆長槍完全穿透,深深地釘在沉重的門上,雙腳懸空離地,身上斑斑的血漬,已經轉黑。

  風無聲地掃過糾結成一團的亂發,在絢爛的陽光照s,he下,尤為淒慘。

  李延心中震撼,深吸了一口氣,“照血流的多少來看,屍體明顯是被移到這裏來的,而他被殺地點,很可能就在鼎富樓。”

  此時,侯府北方的天空從青轉成一片赤紅,連風都夾帶著一股渾熱的濁勁。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李延忙問。

  “朝廷命官死了,陛下遷怒,下旨燒了鼎富樓。”

  “那酒樓明明就是第一現場,肯定留有線索,聖上說燒就燒,這案子怎麽查啊!”李延臉色大變,急得跺腳。難道皇上根本不想知道凶手是誰嗎?

  腦子一片空白時,聽聞蕭徹焦慮的聲音:“李少卿,可否先找蘇銀,我可能認得綁架之人!”

  李延一手撫上眉心,心裏開罵:“他祖母的!阮寶玉,你個花癡死到在哪裏去了?”

  “阿嚏!”猛地,鼻子又一記癢,寶公子非常大氣地連打出了第十一個噴嚏後,雙手合什,款款深情地問身邊俊秀絕倫的人:“請問這位好看的爺,你知道我是誰麽?”

  帛錦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彈落了阮寶玉發上的塵屑,指著桌上塗黑的小紙人,“這是你弄的麽,用來做什麽?”

  寶公子捧著腦袋,勉為其難地想了會,搖搖頭,“我不知道這誰弄的,不過呢,如果你要整什麽人,我倒是想到個好主意,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你把這小人貼那家夥門框上,晚上那人尿急,一開門,見個黑影吊在房門口,乖乖龍地洞,保準他嚇得尿褲子!”

  “你是想嚇段子明吧?”對紫眸滾出複雜的光芒。

  “段子明是誰,我認得嗎?好看不?嗯……再好看,也肯定沒你好看!”阮寶玉繼續心無旁鶩對著帛錦流口水。

  “段子明,他,已經死了。我祖母也死了。”侯爺眉心褶皺,“好像就是一轉身,你一轉身一眨眼,人都不在了……”

  眼裏美得排山倒海的人一感傷,寶公子也被感染,陣陣酸澀立即在他鼻間萌動,“人死不能複生,你不必太難過了。”他靠近,溫s-hi的唇偷襲了一下帛錦的耳垂,盡職安慰。

  是刻,月光尤亮。

  銀光宣泄在帛錦身上,宛如雪霜凍白菜,水嫩淨潔。

  如此風華,令人窒息,寶公子口水一路滴在帛錦的頸上,溫溫黏黏的。

  帛錦轉眸,瞧見他桌案上的字畫,努力地牽出一個笑容:“你最近左手書畫大有進步……”

  隨即,他又自顧自地拿起寶公子印章,一蹙眉,“你章沒刻好?我來吧。”

  說完,他當真取了刻刀,仔細鐫刻起來。

  刻到關鍵處,耳邊聽到寶公子叫了聲,侯爺,聲音帶悶。

  還是有水滴在帛錦頭頸,隻是水很清涼。

  帛錦手一顫,刀在玉印相應地一劃,沉聲抱怨,“就算你記起來了,也不用這樣嚇我,瞧,這章算刻壞了。”

  “隻劃損了一角,能用。”寶公子伏在他肩上蹭擦眼角,擰著手指,“侯爺慢刻,我給你去打洗腳水。”

  “阮寶玉!”帛錦欲言又止。

  “睡前洗洗腳,春眠不覺曉。”寶光璀璨地一笑,“侯爺,等咱睡飽了,打足j-i,ng神,就殺回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不等帛錦回話,阮寶玉就跑出屋子,對這皓月深深一拜,“這句話,雖然說晚了,但還是要說的:死狐狸,一路走好!”

  忠臣,絕對不是君雲亦雲窩囊廢,李延也有恃才,顯示智慧的時候,所以他昂首闊步去麵聖,開講了忠言。

  座上的帛泠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就麵無表情地派人把他拖了出殿堂。

  文的不行,來武的。

  李延強行要帶段子明的屍身回大理寺,結果,皇帝還是先他一步,將地方看護全換成了刑部的人。

  兩個衙門,一隊台階上,一隊台階下,鼻子對鼻子,眼對眼地對峙了挺長時間。李少卿大方地損失了一雙官靴後,居然還是打不過人家。

  沒辦法,敵眾我寡。

  敗兵李延,灰溜溜地滾回家,雙手悶悶地捧著飯碗,深思著自己應該沒什麽胃口。

  “叫你先找蘇銀,你不聽,有他在,你能臉上會有鞋底板印?”有先見之明的李夫人說話了。

  含著大半隻鹵蛋的李延,瞬間洞悉了銀子在身邊的美好之處。

  模樣清麗不說,偶爾笑起來,露出白白的、齊整的牙齒。

  總之,現在的蘇銀在他腦殼裏的形象,完全就是美若天仙!

  銀子絕對是個好東西!

  於是,他神經兮兮地放下碗筷,憤慨地在半空握拳,“我去把他找來!”

  蛋黃沫沫在半空噴飛,貓咪眼饞地凝望。

  其實找蘇銀並不太難。

  蘇銀送衣失蹤,而那繡娘也隨之不見。

  事情明擺著,與繡娘脫不了幹係。問題是誰那麽強悍,能把蘇銀給降服。

  百思不得解的李延匆匆趕到客棧,卻沒想在下人房裏遇到了蕭徹。

  “蕭少保,蘇銀失蹤,我以為你會躲在某處偷樂。”

  蕭徹沒回答,纖長骨感的手提著薄刀將枕頭劃開,枕芯露出,是褐黑小粒子。李延上前,撩了幾顆,在手指間一撚,放鼻下聞了聞,是蠶沙。

  “我弟妹,有蠶沙做枕的習慣。”

  李延相當快地消化他的話,蕭旭納繡娘,因為蘇銀,蕭家幾乎滅門,難怪她要找上冤大頭蘇銀,隻是……

  “她原是個該死的人,官差驚動不得。”李延仗義地拍拍蕭徹的肩頭,“我們私下找吧。”

  闌夜。

  月光涼沁沁地灑下,照在拔地高架的舊木屋上。小屋四壁被常青藤遮護,幾乎連門窗縫都找不到,空氣裏散發出y-in腐味道。

  屋裏蒲團上端坐一女子,對著昏燈的光亮,穿針引線,動作十分優雅。她頭發略微蓬亂,破舊的絹裳披身,身上血跡斑斑,血卻不是她自己的。

  屋子地板上,放著七七八八許多糕點的殘渣,地上有螞蟻,蟑螂,老鼠,死的、活的都有。

  最大的活物應當算是蘇銀。

  屋裏的蘇銀顯得更安靜,眼睛閉著,靠在角落。雙手被反剪著,束縛手的不是繩子,而是剪刀。

  兩把剪刀刃尖,各自穿透他的手掌,剪刀把子又相互製約,成了扣。

  血有新有舊,舊的,已經幹涸變色;新的,在傷口處聚集成珠,不成線地滴落下來。

  女子的確是蕭旭家的,閨名白梨。

  白梨出生繡坊,打小就愛刺繡,她的繡品可以說是獨步天下。

  蕭家變故,她卻意外地存活了下來。

  惶惶的她在很長一段時日裏,隻靠刺繡來安慰自己。

  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卻不能不繡。

  沒有絲線,她就用頭發絲;沒有絹綢,她就用樹木上的葉子。

  再沒有,她就用動物的皮毛。

  一日,走火入魔的她猛然想起了自己沒能完成的龍袍。

  龍袍上有龍,龍頭有龍睛。

  她認定,龍睛一定要蘇銀身上的筋,繡出來才完美。

  沒有仇恨,隻是信念。

  沒有道理,她就是這樣認定,至始至終。

  於是,她來了。

  沒有計劃,就是運氣好。

  她依舊刺繡,部分是為了打探到消息,部分是為了生計。

  而蘇銀就是這麽輕易地送上了門,可謂是從天而降。

  為驅寒,他居然沒任何戒心地飲下了她下藥的酒後,事情變得更加容易。

  她每日要繡要洗的衣服不下百件,大包小包進出客棧的舉動,決不突兀。包裹沉重,最多她一路拖行,即便有好心人願意幫忙,她也言辭拒絕。

  所以,爾後,水到渠成。

  燈座油竭,火光暗下幾分,白梨撥亮後,起身打開隨行的包裹,翻出包裹最裏,那件華麗耀眼的龍袍。

  仔仔細地細地將龍袍攤平後,白梨開始刺繡。

  夜風從窗縫裏擠進,逗著燈火亂跳,她停下手裏活,將龍袍又仔仔細細地折好藏好後,碎步走到跟前,探探蘇銀的鼻息——活著。

  蘇銀秀氣臉龐上胡渣,青青刺刺的,挺好摸的樣子。

  白梨歪頭思忖了下,暫時放棄用他臉皮替代布料的念頭,青白的手擰了擰,c-h-a穿蘇銀掌心的剪刀柄,灼熱的鮮血從傷口湧出。

  她見蘇銀皺眉,眼皮動了動,便及其誠懇開口道,“你醒醒,我喂東西給你吃。”

  活人抽出筋比較有韌x_i,ng,因此她一直很善待蘇銀的。

  沒等蘇銀答話,她就開始小媳婦樣忙碌,吹吹糯米糕上黑灰色的糖霜。

  這時,有人推門而入,一記夜鶯撲翅的細音。

  白梨黑亮的眼瞳,直直地望去。“你……”

  來的是蕭徹,長氅掠地,眉若遠山。有他當擋風牆,李延順利地貓著腰進屋,連滾帶爬地摸到蘇銀那塊。

  蘇銀手受傷,一動就出血,善良的李延真個去摸了他的臉。

  蘇銀眼眸向他投s,he出冰冷的寒光。

  李延記得他不認人的毛病,忙指著後頸,表明身份。

  白梨激動地取出龍袍,巴巴地給蕭徹瞧。

  蕭徹眼眶溫熱,笑容未盡,點頭連連稱好。

  話一說急,他人就開始大喘:“有水麽?”

  白梨蹙眉,茫茫然,東張西望地找水。

  蕭徹緊跟其後,牽製住她的視線。

  李延一把團住蘇銀,兩人倒下,緩緩地滾地,向門移動。

  “她腦子失常,你多擔待點。”李延低低發聲。

  待滾到門前,推開出一條小縫,李延倏地將蘇銀扛在肩上,一道煙逃開。

  白梨聽到聲響,對著門發愣了很久,全身發抖。

  “白梨?”蕭徹輕問。

  白梨緊張地抓亂了自己頭發,“繡龍睛的線沒有了,龍袍完成不了了,怎麽辦,怎麽辦?”

  蕭徹上前規勸,卻被白梨一把推開,慌亂中她拿起地上一把竹刀,對著自己的頭頸沒命地刺去。

  蕭徹疾步衝過去,一手拽住。

  “我保證你的龍袍一定會完成的,一定讓天下所有的人看到。”

  白梨雙眸瞪得很大,手上勁道小了良多。

  “有許許多多的人會喜歡的,會誇你的。”

  “真的嗎?”白梨眯眼,“他們都會來看?”

  “真的。”

  白梨欣喜地落下兩行熱淚。

  蘇銀畢竟武將,傷也不重。

  在李延大善人的搭救下,他逃離了“魔窟”,包紮完傷口,吃了點幹淨東西,體力有所恢複。

  見李延又遞來酥餅,他搖頭:“有粥就成,油餅吃不進。”

  李延一揚眼,表示理解,隨後他又豪氣地拍拍蘇銀的肩頭:“她也是個苦命人,要不是你害的,也不會淪落到這地步。”

  蘇銀眼色一黯,頭微微底下:“你怕我去告密,派人拿她?”

  “冤冤相報何時了呢。這事……你就當沒發生,那女的嘛,交給蕭少保處理就行了。”李少卿與蘇銀並排坐下,仰麵開始數落,“現在想想,你當時也是逼不得已而為之,人家紮你手兩窟窿眼,算很便宜你了!”

  蘇銀默不作聲將頭扭向另一側,無聲無息地與他保持距離。

  “喂!你怎麽啦?吃我的,喝我的,說你幾句都不行啊。”

  “不是,沙迷眼睛裏了。”蘇銀悶悶的回話。

  李延方才想起要托蘇銀辦的事,討好地靠近:“我幫你吹吹。”

  “不用。”蘇銀又退開一些。

  “我事先說好哦,吹出了沙子,你得還我人情的。”

  “沒沙子了,好了。”

  “不可能,沒見你揉眼,怎麽沙子就沒了?一定是你不想還我人情。”李少卿不是吃素的,y-in笑著點頭,“我知道個更有效的法子。”

  話音落地,李延扒開蘇銀的眼皮,血盆大口靠近他的眼睛,伸出舌頭就是完美地一個卷舔。

  蘇銀咬牙,眨了好幾下s-hi漉漉的眼。

  “怎麽樣?很有效吧。”李延得意放開他。

  蘇銀吸了口氣,慢慢地舉目,驟然瞳孔一縮,臉色刷白,驚恐問道:“你的口水裏有什麽怪名堂,我怎麽看到……”

  “看到什麽?”李延從未見過蘇銀這副表情,猝然也被嚇住,緊張地順著蘇銀看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什麽都沒啊。

  “嗯……要不你也用口水塗塗眼,自己看?”

  “嗯。”李延口水吐在手心,狂擦眼睛。擦拭完,他萬分期待地定睛一瞧——

  還是什麽沒有。

  蘇銀此時,才冷然睨他:“你怎麽做上大理寺少卿的?渾身上下,哪裏有才?”

  好奇心重的李延這才嚼出自己上當的味兒,怒指蘇銀的鼻尖:“我告訴你,懷才就和懷孕一樣,時間久了才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