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24 09:16      字數:3485
  知道李瑤英在哪裏後,他生怕她來找他的路上出事,恨不能插上翅膀連夜趕到王庭,叮囑她等著自己,一路謹慎小心,諸事不管,隻管趕路。剛巧北戎大亂,到處都是亂軍,為安全起見,他不得不避開繁華市鎮,繞遠路來沙城,好不容易趕到烏泉,他急不可待,結果烏泉被亂軍馬賊占領,雙方僵持,音信隔絕,沒有人能離開。

  李仲虔不想急躁,耐心地等了幾天尋找時機,誰知馬賊亂軍竟然盤桓不走,他怕李瑤英著急,一怒之下冒險殺了馬賊和亂軍首領。兩邊人馬大亂,他趁亂搶了馬直奔沙城。

  那群馬賊失去首領,群龍無首,一夥人死皮賴臉地追上他,推舉他為新的首領,發誓效忠他。

  他隻想和李瑤英團聚,什麽事都不理會,不吃不喝,策馬狂奔。

  馬賊綴在他身後,看到李瑤英一行人,大喜,嚷嚷著要搶了他們討好他。

  李仲虔一心去沙城,不想管閑事,接著趕路,無意間掃一眼山丘,看到漢人親兵,心裏猛地一跳,再看到那幾麵飛揚的旗幟,立馬意識到李瑤英出城來找他了。

  想到這裏,李仲虔麵色黑沉,看著瑤英的兩道目光陰沉威嚴:“不是讓你在王庭等著嗎?外麵這麽亂,你怎麽出城了?”

  瑤英從來沒怕過他,道:“我怕你出事,烏泉離得不遠,我帶了幾百人,一天之內可以來回,不會出什麽大事。”

  李仲虔眉頭緊皺:“萬一你碰到海都阿陵呢?北戎這麽亂,老可汗和幾個王子在王庭軍隊的追擊下一路逃竄,隻有海都阿陵帶著精銳遠離戰場,隨時可能出現。”

  他已經聽楊遷他們說了,海都阿陵對她勢在必得。

  瑤英搖搖頭:“阿兄,海都阿陵絕對不會出現在沙城附近,這一點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敢出城。”

  李仲虔臉色緩和了些,“下次不許冒險,等著阿兄。”

  還有……別再為了他犧牲自己,他渾渾噩噩,肆意放縱,別無所求,隻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

  瑤英嗯一聲,雙手抱膝,下巴枕著膝頭,笑著凝視坐在榻沿的李仲虔,像是看不夠似的。

  李仲虔喉頭哽住。

  他曾想過,等找到她了,一定要狠狠地教訓她一頓,讓她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她哭也好,撒嬌也好,他絕不會心軟。

  可是真的找到她了,失而複得,他滿心隻有疼惜憐愛,唯恐她再受一絲委屈,哪還能硬起心腸數落她?

  李仲虔歎口氣,閉了閉眼睛,瞥一眼瑤英泛著青黑的眼圈。

  “乖,睡吧,阿兄不走,在這陪著你。”

  瑤英低低地嗯一聲,坐著不動。

  “阿兄。”

  她輕聲喚他,眉眼間都是笑。

  “嗯?”

  李仲虔含笑應一聲,神色溫柔。

  瑤英道:“阿兄瘦了好多,要多補補。”

  “嗯。”

  “阿兄的武功恢複了嗎?”

  李仲虔平靜地道:“這世上不止一種功法,沒了金錘,阿兄可以練別的……”

  他當初可以棄武從文,又棄文從武,不怕從頭再來,練了多年的武功廢了,根底還在,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無法再拿起雙錘,早已經果斷地改持刀劍。

  “……明月奴,別擔心我。”

  瑤英應一聲,好奇地問:“阿兄,你在北戎的時候,是怎麽挑撥瓦罕可汗和大王子的?你差點一箭射殺了老可汗?你受了傷,怎麽醫好的,真的沒留下內傷?”

  她看著李仲虔,像小時候每次他出征歸來時的那樣,一連串地發問。

  仿佛她從沒吃過苦一樣。

  李仲虔垂眸,摸摸她的發頂,“我找到伊州的那天,義慶長公主扣下了我們……”

  屋外風聲怒吼,屋裏燈火朦朧。

  李仲虔放輕了語調,將自己離京以後的經曆娓娓道來,其中的種種驚險之處,此時想起來,都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一樁小事。

  瑤英聽著,時不時發出一聲輕呼,臉上閃過緊張擔憂的神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燭芯劈啪兩聲爆響,一縷青煙嫋嫋騰起。

  李仲虔低頭。

  瑤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靠在他身邊,睡了過去,懷裏抱了隻絲織隱囊。

  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不管她長多大,在他眼裏,她永遠是個孩子。

  “明月奴……”他手指輕撫她發頂,“被送去葉魯部的時候,你怕不怕?”

  瑤英睡意朦朧,“有點怕。”

  李仲虔緩緩閉目。

  在北戎養傷的那段日子,他都聽塔麗說了。

  瑤英說隻是有點怕。

  塔麗說她整夜不敢合眼,手裏一直攥著利刃。

  “大王子是不是每天嚇唬你?”

  瑤英迷迷糊糊地道:“阿兄,沒事,我有親兵保護,他不敢亂來。”

  塔麗說的是:大王子肆無忌憚,大白天當著她的麵把女奴拉入帳中放肆,聲音幾乎整個營地都聽得見。好幾次借著醉意故意闖入她的營帳,有一次還摸到了她的裙角。

  “去葉魯部的路上,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瑤英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塔麗告訴他,她不慣騎馬走險峻的山道,腿上鮮血淋漓,下馬的時候疼得無法動彈,要兩個侍女攙扶才能站穩。

  “海都阿陵折磨你了?”

  瑤英搖搖頭,“阿兄,我沒事……他關著我,我想辦法逃走了……”

  塔麗:“王子起先還客氣,公主不為所動,王子就讓公主去烙馬印……每年春天的時候,部落裏的小馬駒都要烙上馬印,好區分是哪個部落的財產。牧民把所有馬匹圍住,由部落裏騎術最精湛、經驗最豐富的勇士給馬駒烙印……”

  “烤得通紅的鐵印烙在馬匹身上,馬肯定會掙紮,很容易踢傷人,所以烙馬印的活計都是男人幹的,王子讓公主去烙馬印,想嚇唬公主,公主束起袖子就去了,每天都是馬駒的慘嘶聲,公主的手上全是燙傷、青紫淤傷……”

  “後來烙馬印結束了,公主還是不屈服,王子很生氣,不許公主騎馬隨軍,讓她和奴隸一起走路,公主的鞋子磨破,腳底都爛了……”

  “看守的人不給公主吃的,公主很餓,和奴隸一起挖草根吃……每次找到可以吃的東西,公主會很高興,想辦法藏一些在身上……”

  “王子對女人沒有耐性,喜歡的他留在帳中,不喜歡的他就賞給部下,公主一直不肯低頭……還想辦法逃了出去……”

  塔麗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李仲虔記得清清楚楚。

  無數個夜晚,他在夢裏看見她。

  夢見她坐在馬背上抹眼淚。

  夢見她蜷縮在帳篷角落瑟瑟發抖。

  夢見她蓬頭垢麵,和一幫奴隸一起蹲在荒地上挖草根。

  夢見她被綁了手拴在隊伍後麵,腳底血肉模糊。

  夢裏,她被百般欺淩,哭著喊他:阿兄,我怕。

  每次清醒過來,李仲虔比夢中那個目睹她受難的自己更加痛苦,因為他知道,塔麗告訴他的事情都是發生過的。

  瑤英從小就懂事乖巧,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救人無數,卻要經曆這些磨難。

  唐氏自焚而死,李德、李玄貞心裏不痛快。他知道心結難解,可以放棄一切,隻求帶著阿娘和妹妹隱居度日,李德卻不肯放過他們。

  早知如此,十一歲那年,他就該和父子倆同歸於盡,了結一切。

  隻有殺了李德和李玄貞,她才不會再次被卷進漩渦裏去。

  李仲虔睜開眼睛,暗夜中,雙眸透出凜凜寒光,狠戾猙獰。

  他扯起薄毯,籠住側身而睡的瑤英,塞了塊枕頭在她脖子底下,讓她睡得舒服點。

  瑤英眼睫輕顫,抬眸,半夢半醒,攥住李仲虔的衣袖。

  “阿兄……我後來認識了一個人……”

  李仲虔俯身,“什麽人?”

  “一個很好的人……”瑤英語氣柔和,“他是個僧人,對我很好。”

  李仲虔淡淡地嗯一聲。

  她說的僧人,自然是王庭佛子無疑了。

  在北戎,語言不通,他聽不懂胡人說的話,到高昌就不一樣了,當地漢人多,他聽了太多謠言。那些胡商聚在一起侃天說地時,最喜歡提起佛子和漢地公主的韻事,言辭香豔,下流猥瑣,把瑤英說成一個不知廉恥的放蕩之人,他忍了又忍,好幾回實在忍不住,掀桌將胡言亂語的人一拳打翻在地,為此惹了麻煩。

  後來聽到商人談起佛子,他會避開,免得自己控製不住再傷人,耽誤行程。

  今天他問過親兵,親兵都說佛子對瑤英頗為照顧,而且佛子是個得道高僧,不近女色,對瑤英並無輕慢之舉,他才鬆了口氣。

  出家人到底不一樣。

  “阿兄……法師知道我找到你了……一定會為我高興……”

  瑤英聲音沙啞,“我們去聖城見他,好不好?”

  “好,佛子救了你,於情於理,阿兄都應該當麵向他致謝。”

  李仲虔臉上揚起一絲笑。

  然後,他就可以帶明月奴回家了。

  李仲虔給瑤英蓋好薄毯,把她的手臂塞進毯子底下,手指碰到硬物,像是一串佛珠。

  他沒多想,站起身,去隔間榻上睡了。

  ……

  次日早上,李仲虔先醒了。

  他在外奔波太久,養成了習慣,聽到點聲響就會驚醒,飛快披衣起身,先去隔間看李瑤英。

  她睡得很熟,眉宇舒展。

  李仲虔拉高毯子,走出屋,下樓,皺眉問親兵:“外麵什麽聲音?”

  親兵答道:“阿郎,和您同行的那些馬賊全都投降了……他們鬧著要見您。”

  那些馬賊見李仲虔隨瑤英回城,立馬放下武器投降,跟著他們入城,趕都趕不走。